他再次从鹤原日见的视角看到了那个美丽的日耳曼女人,她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不是作为母亲的慈爱,也不是对于仇人的仇恨,只是打算划清界限的木然。
他听见“自己”说:“如果我死去了,妈妈会因此幸福吗?”
“我是个坏孩子,生来就是世界该修正的罪。但是妈妈却是那个包庇了罪人的烂好人。到最后,连烂好人也受不了我这种罪大恶极的恶徒了吗?”
“我是为了妈妈的笑容才让妈妈继续‘活着’的,妈妈应该笑着啊。笑着的妈妈才是最美丽的女人,才是我漆黑的天幕上,那颗最美丽的晨星啊。”
视野里的景象在后退,森鸥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向后仰倒,急速下坠。
然后他再次感受到了被分解的剧痛。
他没能在鹤原日见的意识空间里停留更长的时间,很快就被排斥了出来。
随着对方重构的手段完成,原本在和鹤原日见身边那位小人工智能战斗着的爱丽丝就在原地蓦然消失不见了。森鸥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异常飘忽,根本无法感受到异能力的存在。
真的如鹤原日见所说,异能力消失了。
正打得开心的爱洛发现对手消失了,有些不开心地停了下来。她理了理为了打架而特地撕下一大块来的裙摆,踩着小皮鞋嗒嗒嗒跑到鹤原日见身后。
“太过分了,罗妮酱。我正玩得开心呢!”她鼓起脸颊不满地抱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在鹤原日见的后腰上。
鹤原日见直起身,将抵住森鸥外脖子的刺刀收了回来,又被她戳得挺直了腰。
“拿开你的手啊!”他恼火地压低了声音呵斥爱洛,接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森鸥外:
“您之所以有恃无恐地前来,是因为笃定我不会杀死您,而您也正好可以顺便确认一下已经越狱的我的状况。不得不说您真的十分了解成年的我。”
“没错,不管是出于势力对抗上的考量,还是出于成年的我的私心,‘我’都不会杀死您。但是可能您没有想到,其实成年的我在某些事情上是个胆小鬼。他不愿意自己继续后面的计划,所以修改了意识,造就了我——确切地说是恢复成了我。”
“而我可没有那么多顾忌,只要您不死就可以了。放心吧,这只是个警告罢了,我绝对会保证您安安稳稳活到最后的。”
爱洛拉了拉他的袖子,不动神色地将附近街道的监控画面都传输到了他的意识当中。
在他们在小巷中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时候,黑蜥蜴已经向这边赶过来了。还有十几分钟,他们就会被层层包围。
森鸥外已经捕捉到了鹤原日见表情的停顿。他并没有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反而看着鹤原日见笑了起来:“罗塞曼尼君既然没有顾忌,那么应该也不在意我的生死才对。”
“是啊,但是如果您死了的话,‘我’会永远记住您的。”鹤原日见弹了弹刺刀的刀身,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只要您活着,总有一天能够忘记的。总有一天,‘我’只会记得您是个路人甲乙丙丁,也许是工作上有交集的前上司。”
“我如此地深爱着每一个我自己,我绝不会允许再有任何的别人占据‘我’宝贵的时间、宝贵的记忆。”
他扔下了这句话,就后退两步,拉着爱洛的手从小巷子里离开了。
爱洛的能力十分好用,而有着鹤原日见这个异能力能源动力储备站在旁边,能够发挥的效果就更大了。
整条街的现实都□□涉改变,她与鹤原日见就这么手拉着手,光明正大又嚣张地从黑蜥蜴面前走过。没有一个人能够发现。
似乎是被拿来泄愤了的森鸥外被孤零零地抛弃在小巷子里,异能力暂时消失不见,无法被使用。没有爱丽丝陪伴在身边,也没有人会经过这里。
那个小人工智能的能力要解除还要好长的一段时间,现在即便是离开小巷也不一定能找到车停在哪。
夜晚的风带着凉意,让人不知不觉就感受到了寒冷。
真是难得的狼狈现状啊。他依靠着墙,曲起腿坐在原地,并不打算起身。
仿佛过去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皮鞋接触地面的声音终于在这个巷子里响起。广津柳浪身后跟着一个打着手电的黑衣人找了过来。
听到广津柳浪对自己失职的道歉,森鸥外才向他的方向转过头去。手在移动的时候却突然触及到了地面上躺着的一只纸船。
他惊讶了一瞬间。
在这之前这里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一看就很富有童心的东西。大概是什么人特意送到他面前的吧?
“广津先生,能麻烦你帮我打一下灯吗?”森鸥外如此询问着,捡起了被放在自己身侧的纸船。
“是。”
广津柳浪拿过了身后部下的手电,示意对方离开。他站到了森鸥外的身侧,为他照亮了眼前的一块区域。
借着灯光,森鸥外慢吞吞地将纸船拆开,抹平了纸张上的折痕。
纸张上的德文字迹工整到刻板,措辞也十分规范,看样子落笔前每个单词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大概可以算是为数不多的能体现写信人身为德国人严谨的地方。
[我所尊敬的老师、引路人、港口黑手党首领森鸥外阁下:
展信佳。
……]
看吧,就连一开头的称呼也是刻板到不行,正式得让人想要发笑。
这可不像是情书应该有的问候语。
森鸥外当然知道写信人为什么不会使用那些热情洋溢的称呼,甚至连情书都用着这么疏离的开头。
在被拒绝过一次之后,他就绝不会再试探第二次了。他的学生在感情上一如既往,是如此的胆小。他比谁都敢于招惹别人,唯独在真心相交一事上退却得比谁都要迅速。
如果不能在他有真心相交的想法之后抢在他之前展现真心,他就会急流勇退,最终退回到自己生铁铸成的壳子里再也不出来。
在爱情上也必定是如此。况且,爱情只会让人更加自卑、更加胆怯罢了。
这封情书,写信人估计也根本没想过要让他看到。
借着手电筒的灯光,他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将这封略有些啰嗦的情书看完了。
他保持着展开信纸的姿势沉默了许久,才从地上站起身来。他将信纸对折两次整齐折好,放进了口袋里。
广津柳浪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沉默着站在他的旁边等候指示。
“啊,稍微有点,有那么一点不太开心。”森鸥外压低的声音在小巷子里响起。
很奇怪,他的确感到不太开心。
他感到不开心的次数并不少,但没有一次像是现在这样。只是轻微的不太高兴,但是却始终耿耿于怀。
肺气管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样,并不难受,却令人在意。
他将这归因于被曾经朝夕相处,也算是自己一手带大的狼崽子咬了之后的不快。也知道这是因为曾经对自己极为狂热、能够被自己轻易掌控情绪的孩子,突然能够摆脱他的影响,随时都能飞得高高地远离他的这件事,他感到了不开心。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好像确实会因为这件事感到郁闷。
好像有什么抓不住的东西就要溜走了一样。
那个不知名的存在让他进入了鹤原日见的意识空间,用对方的视角体验了一遍回忆。
溺爱孩子的母亲夸奖孩子隐藏起来的能力,说他是注定要拯救世界的英雄。
幼小的孩子被母亲揽在怀里,用茫然的语气问:“我来拯救世界,那谁来拯救我呢?”
母亲温柔地看着他,话语里是身为一个母亲的坚定:“我来拯救你。”
森鸥外控制不住地再次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鹤原日见时对方的眼神。
看其他的人或事时漠然而又无动于衷,湖绿色的眼睛死气沉沉,却在交流时泄露出一丝丝的希冀。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
那个孩子在问:“谁来拯救我呢?”
第68章 chapter.67
金发的幼童在深海中浮沉, 他紧闭着双眼, 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一具失去了生命活力的木偶。
那是个一看就知道是被娇惯着长大的孩子。像花朵一样娇嫩, 像花朵一样脆弱。
即便是生来就与身边人不同, 生来就与世界格格不入。但是在母亲的保护下,尚还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伤害到他。
那是已经被当事人抛弃掉的、刻意遗忘的过去。
森鸥外站在一片虚无当中,能够透过门看到那片颜色晦暗的深海。也能看见在深海里死去的幼小孩子。
自从不久之前, 他被自己的学生挟私报复,却以意外的方式进入了对方的意识空间后, 就经常在入睡之后不知不觉来到这个地方。
他能够知道那一片荒芜才是鹤原日见意识空间的真实样貌。而可以被他看到的其他景象,无非都是已经被严严实实压在意识主人心底的回忆。
他不知道让他看到这些景象的人是谁, 也找不到停止进入这个意识空间的办法。并且他十分清楚, 如果作为此处主人的鹤原日见发现了他, 绝对不会像以前一样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