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即便是他真的从心底里真挚而又热烈地爱慕着森鸥外又能如何呢?即便森鸥外回应了他的感情又能如何呢?
他要的从来不是昙花一现的爱情。他所追求的东西在爱情之上,在自身之上。他所追求的东西,名叫永恒。
在虚无之中如果多了他一个自认不算「存在」但也不算「虚无」的异类,那么应该让单数变成复数,这样才不会感到空虚。复数的存在会驱逐孤独,带来虚无所没有的温度。
这些没有意义,却可笑的是一种心理安慰。
只有一个活人的海底监狱,空旷的控制室里站着这里唯一的活人,身穿白色囚衣的囚犯。
最近这些日子的监禁生涯让他更加消瘦了,仿佛把手放上脊背就能摸到凸起的骨头。裸露在囚衣外面的皮肤被冻得发青,他的脸上还带着病态的潮红。但是他握住钢笔的手很稳,落笔写下的德文也很工整。
他没有裹着好不容易拿到的那床白棉被,就这么穿着单薄的衣服赤脚站在控制台前,微微弯着腰神色认真地写信。就算是嘴唇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也不见他有半分的颤抖。
但是他的身体状况十分明显的不妙——他在发烧。
鹤原日见从五岁起一直成长到二十三岁,如果学会的东西全部忘掉,那么有一项东西一定深深刻在脑海深处。那就是忍耐。
不管是忍耐被洗脑的痛苦还是忍耐任务中受伤的疼痛,一切身体上的痛苦或是精神上的痛苦,无一是不能忍受的。
所以不过是区区发烧罢了,就算是看上去快要死了,他也能在倒下的前一刻仍然维持着泰然自若的姿态。
他垂着眼皮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捏紧了手中的笔接着往下写。
[我以我卑劣的心思妄想,却也以我多疑的本性质疑。我所向往的那颗昏星,到底有没有在他全然而又不加掩饰的利用中,为我留下一丝的慈悲……]
从鹤原日见那里得到了与人工智能爱洛的沟通方法后,中岛敦被林宪明全须全尾地送回了侦探社。
见到太宰治的第一眼,他就猛然想起鹤原日见说过的话:“太宰先生!那位鹤原先生说他会在您身上收取代价,对您没有影响吧?!”
“敦君,你看我像是会被影响的样子吗?”太宰治先是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安抚他,下一刻就凑到了他面前,“不过日见君竟然是这么说的吗?”
“——欸?太宰先生您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中岛敦睁大了双眼。
太宰治:“怎么可能呢敦君,我和日见君做过的交易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凭借江户川乱步从爱伦·坡那里得到的情报,太宰治果然如鹤原日见所说制作出了由中岛敦作为主力深入白鲸内部的计划。只不过在这之前,中岛敦需要靠自己的口才从爱洛那里得到储藏在玛格丽特意识之内的白鲸构造图。
当然拿不到也没关系,只不过是只凭借平面图的记忆偷偷潜入就是了。
不过向敌方寻求帮助,这个操作怎么看怎么都不靠谱吧?!就算是对方主动要求合作也太过匪夷所思了点吧?
虽然心里这么吐槽着,但中岛敦还是按照鹤原日见所说的办法,通过心脏中的微型主机主动联络上了爱洛。
对方一秒回复,直接将玛格丽特意识中的白鲸投影到了中岛敦的意识中。
“啊,白猫小哥哥是来找爱洛玩的吗?想要的东西暂且就给你,但是之后的报酬一定要让我满意哦!”幼女开心的声线在他耳边响起。
等等,他是不是还什么都没说?
中岛敦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直接按了快进,以至于错过了中间的几个步骤:“我还什么都没说啊!”
“已经有人在你之前说服我了哦,所以爱洛才会像现在一样痛快。”幼女和他的交流并不能被其他人听见,仅仅只存在于意识之中,“你不会以为鹤原先生会只和一方寻求合作吧?”
有人……?
罪魁祸首先生曾经说过有三个微型分机,已经失去意识的组合成员玛格丽特明显不能算在说服爱洛的人选内。那么另外一个人的可能只有一个——
“那个芥川?!”
中岛敦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虽然“不吠的狂犬”其实话并不少,但是能说服一个敌方的人工智能……
这个画面完全想象不出来啊!
“是啊,那个人很有意思。爱洛觉得他的话很有建设性价值。”爱洛兴致勃勃,“我要把他的话做成音频,在鹤原先生耳边循环播放。”
“活下去的价值什么的,真的太有意思了。爱洛也想要让鹤原先生好好活着,就算自身的存在没有意义,但只要‘活着’就好了。”
“这个世界上没人会接纳他,真正深爱着他的,只有我一个。毕竟也只有自己,才会深爱罪恶的自己。”
芥川龙之介对爱洛所说的原话是这样的:“既然鹤原先生已经将与你的联系方式给予我们,那么就证明他的意愿是摧毁组合。即便你现在并不为鹤原先生效力,但你的确无法抗拒他的命令。”
“因为他是你的创造者,他赋予你‘存在’的形态。”
“你又怎么知道鹤原先生创造出来我,不是为了有一天让我杀死他,从此取而代之呢?”爱洛说,“让我来告诉你吧,我也是另一种形式上的鹤原日见,是十二岁的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为了逃避,而创造出我代替他的呢?”
“如果怜悯自己,人生并不会变得好起来,反而会不断滑向更深的深渊。”芥川龙之介对于她的话不屑一顾,“在下所知道的鹤原先生,不会为了逃避而追寻死亡。如果有一日他想要自己奔向死亡,那么只有可能是达成所愿,再无目的。”
“——你的存在绝不是因为此,反而另有利用的价值。”
爱洛在与他的意识通信中笑得打滚:“你说得没错,爱洛超——感动的。”
“——那么告诉爱洛活着的意义吧,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活着。告诉我,如果我满意了,我就将你想要的给你。”
[……我确信我追求的并不是多巴胺给予我的一时冲动。我所追求的是昏星的永不落下,或是深渊的永不天明。
向您致以我浅薄的告白及厚重的思念。
鹤原日见]
钢笔稳稳地写下落款的最后一个字。
鹤原日见神色如常地合上笔帽,将笔放回原处。甚至还有闲心将信纸折成小船。
他将纸船捏在指间,转身向角落里放置的棉被走去。
刚刚迈出两步的苍白青年脸上的潮红像是火烧云一样,一头栽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第61章 chapter.61
“我亲爱的鹤原先生啊, 我亲爱的自身……”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深爱着你, 所以你也应当回应我的深爱。”
“鹤原日见最厌恶的是自己, 但造物主罗塞曼尼却是世界上最深爱自己的人。”
海底监狱所有的灯一一亮起, 幼女软绵绵轻飘飘的嗓音籍由这里的音响设备环绕整个房间。
“将不妙的一切都遗忘吧,回到我们的世界中来。”
“罗塞曼尼·辛多雷。”
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昏迷不醒的人皱紧了眉头,仿佛梦里见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幼女轻声唱着歌:
“玫瑰做的花环, 满满都是花束。
灰烬!灰烬!
你们都要死去!”
在整个海底监狱都被鹤原日见控制住的情况下,异能特务科根本无从发觉他的异常。是以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发着高烧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除去爱洛, 她并不能算是人类。
大概是与洗脑相同的感受,大脑疼痛欲裂。黑沉的意识深处不断翻涌起零乱的记忆, 复杂且让人心生不悦。
“——孩子, 你不属于人类。”
湖绿色的眼睛眨了两下, 缓缓睁开。里面没有半分迷茫, 只有全然的冷静与清醒。
苍白的手指搭上了脖子上的黑色抑制器,用力将其捏碎扯下。
鹤原日见拖着虚弱的身体从地面上摇摇晃晃站立起来, 伸出右手打了个响指。他身上的白色囚服被简单的连帽衫与牛仔裤替换,帽衫白色的帽子扣在头上, 只露出一小部分的脸和头发。
银色长发也被主人不耐烦地缩短,只留下蓬松的像绵羊毛发一样卷曲的短发。
警报响彻了异能特务科。
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鹤原日见站在联络台前, 敲敲打打接通了视频。看着屏幕上出现的“金发少女”的脸, 他扯开嘴角露出了恶意的微笑:“你就是那个林酱吧?给你这个坐标,到那里等着我。”
林宪明对上他仿佛什么都没有的眼神,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你?”
“嘘——”鹤原日见竖起食指轻轻压在嘴唇上,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黑色短靴的靴底踩过了地上躺着的纸船, 略高的鞋跟敲击地板发出有规律的沉闷声响。仿佛打开了什么奇怪开关的青年并拢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举在身侧,慢悠悠地走出了控制室。
作为海底监狱使用的潜艇内部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自动瞄准的机枪架设在了走廊里,空旷的囚牢也被改造成了会客室、办公室、会议室甚至还有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