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不敢说话,喉头梗着堆积成山的酸涩;生怕再一开口,那些现实的酸液就会讲这幻想般的瞬间腐蚀殆尽,一切就会像这场错误的降雨一样倏然被纠正停止。
但雨一直没有停。黑暗里藏着两个满腹心事的男人,谁也没拆穿谁。
第26章
不,停下,
住手,你不能……
我需要那个,还给我——
瞧,没了这个,你是什么?
你没法呼吸,你的心是冷的——
你什么都不是。
在一阵抽痛的呼吸痉挛中醒过来,噩梦如潮水般无声退去,只剩下压迫心脏的窒息感,引得胃部到喉腔一阵阵反呕。托尼看见自己的右手向上虚抓着,视野的尽头是盏普通的吸顶灯。白色的墙顶。哪儿?焦距随着试着起身的动作一片朦胧,但冷却的汗液滑下背脊的触感却相当清晰。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儿现在是平整的一块,没有了那块高于肌肉的圆形金属,取代胸骨和部分肺腔并且压迫着心脏的、和死神交易后的代偿。
对了。我终于把那个发条给扔了。没了它我一样能呼吸,对呼吸,就是现在。
肺部发出一声濒临绝望似的抽吸声,疼得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气泵,正把氧气一点点地费力压回肺里;他忍着没有发出声音,跌跌撞撞地摸下床、冲进厕所,拧开龙头把脑袋塞进去。水让大脑清醒了一些,好像终于记起怎么呼吸时,他喘得像跑了几公里;他想起了自己才做过的手术,想起了按时服药的医嘱,想起该从衣服口袋翻找星期五为他准备好的药物——然后一个激灵。
“我……操。”
他看见洗手台上镜子里倒影的男人,只穿了背心和短裤,而且那好像不是自己原本穿的那身;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唯一还能够奢望的是在看得见的地方并没有留下什么该死的痕迹。他咬了咬牙,迅速地向卧室看了一眼。
床铺的另一头有人在熟睡,那熟悉的身形令他眼眶发热,难以置信;只要稍许走近,就能听见他平稳呼吸的起伏声。
——老天。
我们做什么了?拜托,我不记得了。但千万不要有我想的那么混账——
托尼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口。上帝啊,他帮我换的衣服。他看到了?一种羞耻感像用刷子狠狠地磨在脸上,粗糙又火辣辣地烧起来。那里的皮肤做得很真,但细看还是会有一圈细微的植接边缘,而且他为了手术被迫剃光了全部的胸毛。这真好笑,在这种时候还顾得上担心胸毛的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一种想要逃跑、想要尖叫,想要立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冲动。
接下来想到的是逃跑。好笑的是,他找不到他的西装了。斯塔克的钱包和药瓶整齐地放在他那侧的床头柜上,所以猜测也许衣服被拿去送洗了。想也的确,他们昨晚淋得透湿,而这地方看上去像个酒店。托尼小心地坐在他那一边的床边,尽量不吵醒睡得熟透的金发男人,一面使劲回想那之后的事情:他记得雨一直下,鞋底和袜子都被浸湿,寒气从脚底泛到骨头;但史蒂夫的怀抱里的温度从他们凉透了的外套底下叠着心跳一并传过来。
好吧,显然病人不该淋雨。但他总忘记这个事实——总以为自己真的是铁人。敲敲心口,现在不是了。托尼擦干头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水杯,又忍不住把脚塞回被笼,向那一边靠拢;这个结实的年轻人就是个该死的火炉,不伸手靠近的人才是傻瓜。托尼说服着自己,一面趁着黎明的天色,仔细地打量男人的眉眼。他的议员累坏了,显然;机器人学家都不敢相信他居然能睡得这么沉,也许那些非议给了他无形的压力,也许始终背负那些秘密前行,想要保守它就愈发令人疲惫。他那么年轻,却经历了那么多;眉头的皱褶比眼角的皱纹还密。但他睡得这么好,伸展着一边的胳膊,脸朝着托尼这边凑过来,身子却小心翼翼地靠着床沿。托尼没忍住,悄悄掀起被角,看见对方也好好穿着背心裤衩的时候,说不清楚是庆幸还是失望,咕哝着躺回原位——也许更多地往另一半床那边蹭了蹭,把被子掀过头顶。
他们还从未有过这样共度清晨的时光,如果可能,真希望这样的时间一直持续下去。
门铃倏地响起,在过分安静和暧昧的空间里像是一声警钟,清脆的女声令人懊恼地传来:“客房服务!!先生,您送洗的衣服——”
隔壁传来又闷又重的咕咚一声;托尼猛地爬起来——几乎是跳起来——然后看见史蒂夫滚在床另一侧的过道下面;他的脑袋显然撞在了床头柜上,这时候一副惨兮兮的模样,正歪着脸揉着脑袋,在女人持续的门铃和呼唤中彼此瞪视着。
“呃。嗨。”托尼试着说,他知道这个招呼糟透了,他俩穿的内衣裤也许是酒店提供的,看上去成双成对;天知道为什么要关注这个,该死的,把你的视线从他的四角裤的中央挪开!
“……哦。”
史蒂夫显然还不太清醒。他揉着脑袋向门口走,但托尼突然一个箭步抢在他前头,接过了衣服并付了小费;他把门只开一条缝儿,好面对女士有些揶揄的眼神。终于搞定了以后他转头瞪着身后眼神无辜的男人,把衣服丢给他。
“怎么了?”
“什么事都没有。”托尼恶狠狠地说,他缩到房间的一个最远的角落,开始穿他的衣服,“谢谢你这么贴心。”
史蒂夫看上去也有点尴尬,他似乎清醒了一点,想从一堆话里挑一句比较适合的开场,“你还好吗?你应该先吃药。……你昨天昏过去了。”
托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好像对窗帘的褶边很感兴趣,“我觉得你应该先上厕所。”
史蒂夫尴尬地察觉自己的某项生理反应后——生平头一次明白了自己能在多快的速度里把脸彻底涨红充血,总之那绝对刷新了记录。他本来没想要睡着的;但这阵子睡眠缺得厉害,而他刚刚甚至想要就这么去开门!老天。他甚至不知道那和醒来时发现托尼就在自己怀里时尴尬得滚下床相比,哪一种羞耻更强烈。
现在,他逃进洗手间,坐在马桶上,瞪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能怎么办?他晕倒了。他俩都淋得透湿,而史蒂夫不能把他带回自己的官邸除非他想要明天出现更大的新闻;而他甚至不知道该用哪一个名字喊醒他。并且可能有个小小的、黑暗的自己在他耳边聒噪,某种渴求揭穿一切谎言的隐秘愿望。
这真怪。他也许的确应该感到愤怒、失望、被背叛、歇斯底里,然后怒火中烧地质问、讽刺、争吵、叫嚣各自的理由。他们实际上已经这么做过了,好像这真的会有什么帮助似的;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在触摸到对方温热的肌肤时,他忘记了“应该”做什么,只是遏制地双手相互交握扣在前额,喉头哽咽,任由一种情绪肆虐胸腔:
感谢上帝,他是真的……他还活着。
洗手间的门轻叩了两下,外面有谁的脚步踯躅着,皮鞋犹豫地轻敲地面。“呃,咳,”他透过朦胧的雾面玻璃只能看到一个垂着头的西装革履的剪影。“我想我不能这么一走了之……至少,嗯,你没把我丢在路边。我知道我不值得……被这么对待。太贴心了,干洗,我是说。演讲很棒,真高兴我能兑现这个。……还有,这么说可能很没头绪但是……就,当心沃伦。别告诉他他想知道的,别让他得逞。保护好自己。”他似乎也察觉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叹了口气,“我真得走了。……史蒂夫,”他叫他的名字,声音恍惚间和记忆里的机器人别无二致,“……那些不是你的错,别放弃。”
他要走了。影子从洗手间的门框上消失,脚步离远,然后是手指拧动门把的声响。他要走了。我不能只躲在洗手间里,瞪着自己熨好的西装,像个不敢面对鬼魂的懦夫。我们都还需要时间。史蒂夫想起昨晚送洗西服前,从对方上衣口袋里摸出的药片和说明,那时他就认识到安东尼·斯塔克是一个拙劣的谎话精。只是人们说谎通常是为了利益或是美化自己,但他却像竖起浑身的尖刺,好不让别人发现他真实的模样似的;他竭力塑造一种世俗眼里期待出现的形象。
该死的。他清楚这种谎言,就像清楚当初在裙裾飞扬的舞会上被女孩子牵起手时,自己紧张得记不住该迈哪一只脚,故意夸张地谈论一些根本不有趣的古怪话题,生怕被漂亮姑娘们嘲笑他笨拙的动作,揭穿他根本不会跳舞的事实;他希望自己生动风趣,充满自信,能够把当初那个体弱多病的残缺的自己藏在如今已经足够健全的体格外表之下,就像在女孩儿走进门前奋力地把屋子里乱糟糟的衣服和臭袜子卷成一团藏进床底,不让自己爱的人发现。
议员猛捶了一下门框。“——托尼!”他大叫,某个渴望得发痛的名字,听到对方的脚步狠狠地在门前一顿。“等一等。”他喘着气说,脑袋贴着门框的玻璃,徒劳地拉近他们的距离,“托尼。求你。等一等。”
托尼。他叫了他的名字。他叫的是'托尼'。不是斯塔克,不是别的什么人。西装革履的亿万富翁顿在廉价酒店的房门前,无法感应体征的老式房门必须亲手拧开。谢天谢地,没有智能AI不合时宜地开口询问“您是否需要出门”,否则他可能会因为某种难以言明的羞耻趁势夺门而出;而现在这扇门就这么毫不体贴地橫在跟前,不提供任何额外帮助,像是检测他本身的意愿是否能够转化为足够的想要离开的动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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