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把“搦朽”哄回马厩,回到二楼房间。房间内,甘姬正拿着抹布打扫卫生。
崔颂看着甘姬姣好的侧脸,故意放重脚步。
甘姬连忙转身朝他行礼。
崔颂问:“你可认识那位叫江遵的士子?”
甘姬动作一顿:“江士子?”她恭谨地道,“那位江姓士子曾找我打听公子的事,似乎对您别有企图,我躲避不过,就胡言乱语地打发了他几句。”
听起来毫无破绽,却与乔姬说的截然不同。
光凭二人的说辞,不免让人觉得甘姬更加可信。她被江遵拦下询问的时候恰好被乔姬看见,并添油加醋地说与他听。
崔颂没有再说什么,但对某些事,他已了然于心。
午饭过后,崔颂收到一个布囊。
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只竹片。
竹片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像是树叶的图案,这是他的校徽,同样也是他与貂蝉约好的暗号。
崔颂匆忙赶到落脚点,推门而入,貂蝉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望着少女脸上的木然,崔颂若有所觉:“……抱歉。”
貂蝉摇头:“我要董卓死。请公子助我。”
“任姑娘……”
“不是公子托付于我,而是我求助于公子,还请公子勿要顾虑,”貂蝉咬牙,“公子做得,妾如何做不得?只要公子教我,我就能为公子分忧解难。请公子助我。”
看着貂蝉眼中不容动摇的决心与仇恨,崔颂深吸了一口气:“颂明白了。”
“是妾让公子为难了。”貂蝉深深一拜,“我与吕将军有过几面之缘,公子若要从吕将军处着手,兴许能用上妾。”
“吕奉先的事现在还不急。”吕布那边已被董卓的人密切关注,近期不宜再做接触。何况荀攸的事是个局,他需得更改计划,从另一边入手。
他与貂蝉讲述他的想法,这也是他向王允提出的离间计。
要知道董卓此人生性多疑,自他夺得大权以来,表面上礼贤下士,实则暴躁刚愎,哪怕有几次从善如流,亦要按照自己风格行事,硬生生地把一手好牌打烂。
自古以来,人性的弱点从未更改:一旦有了怀疑的种子,只需要一点点火苗,就能让其茁壮生长。所以,以董卓的性格,要让董卓对他身边的人产生疑心并不再信任其实很简单,一个小小的引子就已足够。
貂蝉曾经说过:自从鸩杀少帝,仿佛是怕自己遭遇同样的暗杀,董卓每次用餐前都会用银针试毒。
然而银针变黑的原理是氧化或者硫化。古代没有提纯技术,制毒过程中往往掺入少量的硫化物,这些硫与银发生化学反应,产生硫化银,从而使银针变黑。所以,要让银针变黑,根本不需要任何毒,只需要一些含硫的物品,比如鸡蛋黄之类的,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试想一下,如果董卓所信任的谋士亲手奉上汤水,那汤水被银针试出“毒”来,董卓会有怎样的感想?
这是整个计谋的出发点,但要成功地实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具体细节上,他与王允探讨了许久,确定了最终方案。
貂蝉仔细听着崔颂的叮嘱,将每一个要点牢记于心。
分别之际,崔颂忽然叫住貂蝉。
“万事小心,一切以你的安全为前提,”崔颂将手探入袖中,取下袖囊递交给她,“还有……外面风大,带上这个吧。”
貂蝉打开袖囊,只见里面藏着一块质地上佳、极轻极薄的白色丝绢。
今日无风。然她神色憔悴,形容狼狈,一路上不知收了多少异样的注视,心中的悲恸与被指指点点的难堪令她仿佛置于寒风之中。这块昂贵的丝绢,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
貂蝉低声道谢,取出丝绢,欲将袖囊还给崔颂,被他制止。
“此囊夹层还有几封尺书,如有难处,可打开一观。”
貂蝉应声,戴上丝绢,从后门离开。
她牢牢抓着那只小巧的布囊,走出数十步,回首而望。
被泪水侵蚀的脸颊被柔软的白绢包裹,似乎减轻了少许疼痛。
“妾与君……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重新迈开脚步,这次再没有回头。
别人都认为董卓最器重、最重要的谋士是李儒,但她知道,对董卓影响最大的,是那个灰衣文士。
貂蝉转眼便做了决定,往太师府最偏僻的小道走去。
虽然这灰衣文士平日神出鬼没,几乎不曾在人前现身,但今日董卓在府中会宴亲信,她偷偷看过名册,谋士名单上多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说不定就是那个灰衣文士。
因为还未完全确定,她不曾告诉崔颂,只暗暗将名字记在心中。
——戏焕,字志才。
她要对付的,就是此人。
第69章 中招之人(上)
貂蝉之所以选择在董卓府最偏远的小道上等待, 是因为这叫作戏志才的士子行踪十分隐秘,每次来去太师府都会选择偏僻无人的路线。
如果今日戏志才前来赴宴,她将有很大的可能在道上碰见他。
或者是老天垂怜,貂蝉在小道两旁的海棠林内等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 真的等来了她想等的那人。
她摘掉面纱,以最快的速度朝道上冲去。
戏志才听到左侧急促的脚步声,正欲回头,忽有人撞了他一下, 撞得他一个趔趄。
“抱、抱歉!”清脆而慌乱的女声自耳畔响起, 接着便是一阵手忙脚乱,穿着侍女服饰的女子好不容易找回平衡, 担忧而畏缩地看着他, “小婢该死,实不该……您还好吗?”
戏演到一半的貂蝉见对方脸色惨白, 一时忘了刻意的伪装,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无事。”左手虚握成拳按住胸口,戏志才忍住强烈的咳意, 朝貂蝉摆手,“你退下吧……且小心一些,不要再撞到其他人了。”
貂蝉一愣。
她已做好被为难的准备, 甚至设想过最差的结果。岂料, 对方非但没有怪罪她, 反而嘱咐她小心一些……
明明被她撞得面色发白, 好似随时会倒下……
怔神之间, 戏志才已绕过她,一步步走远。
貂蝉回过神,猛地转身。
那背影挺拔而坚毅,脚步坚定平稳,一点也看不出重病的模样。
可刚刚有过近距离接触的貂蝉知道,那人不过是在强撑而已。
若是其他人,被一个冒冒失失的侍女冒犯,责骂都是轻的,可他没有半句怨言,甚至还怕她再得罪人,特意叮嘱……
这样一个称得上君子的人……
貂蝉原本坚定至坚硬的心产生了一丝动摇。
不对,不是这样的。貂蝉暗道。若真是温柔的人,为何要成为董卓的幕僚,助纣为虐?怪只怪他替董卓出谋划策,残害百姓,做尽丧尽天良之事。若非他们利用她父亲,意图以他为饵,对付有志之士,他父亲又怎会因为医术不精而触怒董卓,招来这杀身之祸?何况,她在刚才撞上戏志才之时就已下完套。既然已经已经踏出了复仇的第一步,这事就由不得她后悔。
貂蝉下定决心不再去想。她正准备离开,脚刚迈出去就踩到一个硌脚的东西。
低头一看,地上落着一只蓝色的布囊,开口大敞,有小半只竹简掉在外头。
貂蝉拾起布囊,上面还留有余热,应该是刚才那个叫戏志才的士子遗落下的。
纤纤素手取出竹简,打开一看,险些握不住这坚硬之物。
这个字迹……貂蝉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她从头翻到尾,在最后落款看到二字:戏焕。的确是戏志才的笔迹。
她又从怀里取出另一块尺书,两相对照,确认是同一个人所出。
怎会……?!
貂蝉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戏志才,怎会是写信警示她父亲早点离开的那人?!
纵然她父亲不幸遭难,可那全是因为她父亲不愿离开之故,这救了村民、又留字提醒他们的士子,对他们父女有着实实在在的大恩。
貂蝉心乱如麻,哆嗦着将竹简与尺书收回怀中,匆匆往戏志才离开的方向赶去。
不行,绝对不能——
等等——
貂蝉脚步一顿,随即以更快的速度往前。
如果戏志才就是写信警示她父亲的恩人,那么……
他岂非就是与崔郎同行的……他的朋友?
戏志才为董卓效命,且为董卓首席谋士一事,崔郎知道吗?
必定是不知的吧,崔郎曾问她董卓最倚重的谋士是谁,肯定不知他的朋友竟与他为敌……倘若崔郎知道……
貂蝉将所有念头抛到脑后,专心去追赶戏志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必须把人追上,把“那东西”收回来才行。
可是貂蝉沿着那条路追了许久,沿途看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对方的身影。她急得冷汗直冒,正准备回头再找一遍,被偶然撞见的侍女拦下。
“原来你在这?管家找到你许久,大家都在忙着宴客之事,你快些来吧。”
貂蝉心急万分,一时之间找不到脱身之法:“我……我肚子疼。”因为鲜少说谎,她的声音有些发虚。
幸而因她追了一路,额冒冷汗,眼中被泪水浸泡而蔓延来的血丝尚未消退,倒真有那么几分肚子痛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