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说得十分直白,尽管肯定了地方上的潜在威胁,但他显然并不认为那些威胁会直接毁灭大汉的政权。
至少目前不会。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天子之名和中央军队在,现在的地方势力虽不服管教,却也不至于动摇根本。便是强大如韩遂之军,多次大破朝廷之师,令中央闻风丧胆,也不曾真正威胁过大汉的统治。
其实崔琰的想法并没有错,现今离黄巾之乱、中央被迫下放军权的时日尚短,中央余威犹在,尚未沦落到东周的境地。地方之军再强,绵延数百年的汉祚也不是说推翻就能推翻的。若非汉灵帝死后,外戚集团和宦官互掐把对方掐死了,小皇帝失去了最坚固的后盾,军权旁落,洛阳大乱,东汉政权至少还可以延续几十年——还不是被架空的傀儡状态。
假如不是崔颂仗着先知的便利条件,在现在何进集团如日中天的前提下,他也说不出“外戚宦官算啥,真正搞死大汉基业的是现在正暗搓搓发展的地方豪强啊”这些话。
可惜没有如果。因为急功近利逼狗跳墙,何进不但憋屈地被宦官坑死,还引狼入室,在最混乱的时候招董卓入京,将胜利的果实拱手相让。
而小皇帝的另一把保护伞,宦官集团也被袁绍等人诛杀得干干净净,连根毛都不剩,顿时成了砧板上的肥肉。
崔颂整理完思路,抬手示意侍女把琴搬开。
他漫不经意地掀开香炉顶盖,用小钎子拨弄炉中的香灰。
“何进此人,有勇无谋,行事鲁莽,又与何皇后貌合神离,权利于他,是催命毒药,绝非立身之本。蹇硕等十常侍,贪得无厌,卖官鬻爵,行事下劣而无所忌,且党锢以来,积怨已久,一旦失去天子的庇佑,他们必会自取灭亡。”崔颂盖上香炉,将小钳子放回香案的暗格,“此二者,皆不足与谋也。地方之祸,迟早会成为燎原之火。”
崔琰若有所思地点头,但却没有放过崔颂话中的漏洞:“手持符节、军功赫赫者甚多,野心勃勃者不可胜数——叔父何以单单提起董卓一人?”
——因为我只记得董卓啊。
崔颂觉得这便宜侄子还真是难缠,什么都要追究到底……或许这也是他最后被曹操赐死的原因之一?
“董卓?”
崔颂发现,现在这具身体的声音极有特色,不仅音色清朗悦耳,且无论何时都带着一股慵懒的感觉。特别是故意拉长尾音的时候,总有一种漫不经心,即使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变色的味道。
#当我穿越后遇到的最大困扰不是穿帮,不是生存,而是被自己的声音苏了一脸该怎么破#
见崔琰作侧耳倾听状,崔颂唇角微勾,猝不及防地改了话锋,
“不过随口一提罢了。颂未曾入仕为官,便是有同边章、韩遂之人,颂也无从得知。只前日恰好听了董卓之名,就拿来卖弄一二……倒是颂的疏忽,叫季珪当真了?”
坐在对面的崔琰被他的“随便”惊呆了,一双帅眼瞪得老大。
不小心演过头,暴露了恶劣本性的崔颂:……
正在他痛心疾首地默念“浪比一时爽,穿帮火葬场”的时候,他意外发现,侍立在一边的侍女并未露出丝毫异色。就连对面的便宜侄子崔琰,也在最初的瞪眼后很快恢复镇定。
“叔父既然还有心思与琰说笑,琰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
啥?
未曾发觉崔颂的错愕,崔琰又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段话。
半懂不懂地听了半天,崔颂勉强弄懂了大意。
以崔颂的理解,便宜侄子的意思是这样的:叔父才智过人,既然提到董卓,必定是看出了什么,只是出于某方面顾虑,加上琰天资驽钝,所以才不愿与琰深说。琰虽然不甚聪慧,但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总之叔父你开心就好。
崔颂:“……”
他忍住嘴角抽搐的冲动,仔细回味便宜侄子的一番话,去除那些没缘由的推崇之语,还有两条隐晦的信息。
1、原主因为某些原因,导致最近情绪很糟糕,一直心事重重、神思不属。便宜侄子等人十分担忧。
2、一言不合就耍赖,喜欢调戏大侄子什么的……原主本来就是这个调调。
得出这两条信息,崔颂感到嘴角抽搐的欲望更强烈了。
他以为自己破绽重重,没想到反倒歪打正着,避过了露馅的危险?
崔颂敛衽,面无表情地起身。
——在地上跪了这么久,感觉腿都粗了一圈。
——也不知道这些常年跪坐的古人是怎么熬下来的。
见他麻利地站了起来,崔琰一怔,同样整理衣裳起身。
崔颂没有错过崔琰面上的凝重,他故作不知,反关切地问道:“季珪可是累了?要不……”
他正想说“要不你回去休息吧”把人弄走再自己一个人琢磨原主的情况,以免再说下去真的露馅穿帮,却没料到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宜侄子又给了他重磅一击。
崔琰摆袖道:“琰不觉疲乏,只有感天下大势。国无明主,奸佞当道,大势所向,我等士人便是心忧,却无可奈何……”
崔琰慨然长叹,继而又道,“琰昨日既已答应叔父——今日要与叔父共约比剑,又怎可言而无信,临阵反悔?”
崔颂差点没绷住平静的表情。
他知道崔琰喜欢剑术,这个时代的文人也多是文武双全……但是能别一言不合就来比剑吗?他一个只会篮球与散打的普通大学生,拿头跟你比剑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崔小颂:▼ _ ▼真是吡了狗了。
荀彧(被三国杀迷们爱称狗货):……
第3章 比剑?比箭?
崔颂打量了眼便宜侄子伟岸的身板,又对比了下自己瘦削的臂膀,更加觉得比剑乃是天方夜谭。
他可不想明天成为街头巷尾的话题——#惊天惨案,叔侄比剑,年少的叔叔被误杀#,#某擅剑的士人一夜之间成为蹩脚鸡,是天谴报应,还是才能的沦丧#。
然而便宜侄子一脸正气,那副威严堪比教导处主任的面容,射线般锁定崔颂的目光,都在向他传达一个信息:这剑非比不可。
崔颂没什么表情地与崔琰对视一会儿,拢袖而立,忽然朝侍女吩咐道。
“去取骑服和长弓来。”
崔琰疑之:“长弓?”
“正是。”崔颂舒展眉眼,勾唇一笑,“我与季珪约好了比‘箭’,自然是要备好长弓的。”
崔琰一呆,漂亮的山羊胡微微颤了颤:“叔父昨日说的比‘剑’,原来不是比剑,而是要与琰比试骑射?”
虽然射箭硬是要与骑马挂钩这一点让崔颂略感不妙,但比起从来不知为何物的剑术,骑马拉弓他好歹接触过,加上留在这具身体里的本能,未必不能上手。
再不济,也比一无所知的剑术要好。
这个时候,崔琰无比感谢自家附近电玩城里的射箭游戏与游乐园里的骑马项目,虽然那坑钱的价位曾让他大骂黑心商贩,但现在想想老板简直是业界良心,要早知道自己会穿越,他一定天天在骑马射箭上烧钱,把这两项技能练到满级。
怀着莫名感叹的心情,崔琰在侍女的服侍下换好短衫,背上长弓,绕过一排硬山顶的屋舍,揣手来到外院的马厩。
马厩不过数十丈长,并排而立,其内只有五匹宝马倚槽而食。居中的一匹,白骢立耳、神骏非常,在听到人声后,昂起马脖子,低低地朝这边鸣了一声。
崔颂不由有些惊异。
一旁,湘衣秀眉的侍女掩袖而笑:“许是公子久不来看‘搦朽’,这小家伙在向您表示委屈呢。”
原来这是原主的马。名字叫做“搦朽”。
崔颂感到自己的文学细胞受到了碾压。
如果是他自己,要给这匹白马取名……目测不是“白毛”就是“白豆腐花”。哪里会是这么不明觉厉的名字。
见他深沉地站在原地,充当木桩,白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崔颂于是走了过去,摸了摸马脸。
然后被糊了一手的口水。
崔颂脸色一黑,借着替马顺鬃毛的动作,将手心的口水全部还了回去。
“搦朽”低头嚼了口马草,黑溜溜的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离近的崔琰对这“暗潮汹涌”一无所觉。
“今日的比试之地……可还是官道外的那处兽林?”
崔颂敷衍地点头。
反正他对这里一点也不了解,在哪狩猎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崔琰选了另外一匹青骢骏马,熟稔地翻上马背。
崔颂目不斜视地检查马身,确认马具齐全,虽然不如后世方便,但马鞍马镫都在,某论坛关于“汉末没有马镫”的传言不攻自破。
有原主的底子在,兼之马镫的便利,崔颂轻而易举地上了马,一手牵住缰绳,另一手接过白衣侍女递上来的长鞭。
策马西进,沿着官道一路抵达荒僻的郊外,崔颂一面与崔琰闲谈、一回生二回熟地套着信息,一面绞尽脑汁地回想拉弓射箭的要诀。要是等会儿射空,那可就玩大发了。原主据说是“君子六艺、无一不通”。骑射占了六艺之二,原主就算不能穿杨射柳,小小狩猎也难不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