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崔颂的脑中突然响起了一段丧乐。
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就是当小心脏承受不住刺激的时候,脑中就会开始播放丧乐……
崔颂已然开始胡思乱想,耳边的声音温敦平和,却是被他左耳进右耳出。
现在假装摔倒磕着头还来得及吗?
——崔颂第二次考虑起“变傻”这一方案的可能性。
按理说,原主还未成年,受限于阅历与心性,哪怕被名师夸了又夸,在别人眼里也就是一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儿罢了,不至于名声大噪。在真正的名士面前,甚至连个名号都排不上。
让原主成功进入各方视野的,是他三年前写的一首赋。
熊罴折龟筮,硕鼠佩缙绅。
一首《硕鼠赋》,文藻华美,立意大胆,以诙谐夸张的笔触,讲述了一段荒诞的故事:
秦朝有一个农民,名为熊,他的土地被地主兼并,为了生存,只得成为地主的佃户,为地主耕种。
地主的豪田,产量多么惊人!麦桔日日堆高,粮仓年年辟新。吃不完的粮食,卖都来不及卖,砌在仓里,受潮,发霉,被老鼠吃。几年下来,竟养出数只脸盆大的老鼠。
而农民呢?见税什五,辛苦劳作一整年,粮食一半给地主,自己连饭都吃不饱,饿得皮包骨头。
秦国一士人笑他:黔首自实田,何故沦于此?不如再去找荒田,自耕自种,总好过在这受人盘剥。
却不曾想,时下土地兼并之盛,哪里还有荒田可找?
农民道:这里好呀,虽然米饭吃得少,但是可以时时加餐——主家粮仓里养了硕鼠,每只都有脸盆大,足够我儿子吃肉吃到饱。要到别处,指不定就没有这么大的老鼠了。
士人道:我不信,哪有那么大的老鼠。
农民道:不骗你,真的有那么大,而且时时有,四季有,从来不断货。
士人道:这还真是奇了。那些硕鼠真是你家的救命恩人啊,你可要好好感谢它们。
农民道:是啊,我每天都在感谢他们。
后来,农民的儿子罴因为吃多了硕鼠,竟长得越来越像硕鼠。
农民觉得很害怕,可地主却觉得农民的儿子最近变顺眼了,破天荒地推荐他做了一名小吏。
罴的脸一天天地向硕鼠接近,他的官职也一天天地升高。
终于有一天,罴不再是罴,他的身体,脸,手脚,都长成了硕鼠的模样。
而此时的他也已身居高位,手执缙绅,封侯拜相。
……
崔颂虽然没看懂这个故事,但从字里行间,也能猜出这篇赋暗藏“讽喻”。
熊罴常被古人代指勇士,由罴至鼠,其中的暗指不言而喻。
这篇赋当真好的人神共愤吗?
未必。
可配上其主当时的年龄,含义则完全不同。
三年前,崔家颂郎才15岁。
假若此赋有三分才,因着他的年纪,这才便成了七分。再加上名师不绝于口的赞叹,这七分才,也就成了十分。
然而,不论原主的名声是否存在水分,他的文才究竟是三分还是十分,对崔颂而言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一个连高考作文都写得扑朔迷离的理工汉子,你指望他作诗作赋?
是以,当荀彧提及那《硕鼠赋》的时候,崔颂整块后背都炸起来了。
……卧槽该不是想跟他来一场斗赋吧?
崔颂连忙正襟道:“今一人言市有虎,荀兄信之乎?”
这是战国策中“三人成虎”的典故,荀彧能将原文倒背如流。可崔颂问得突然,令他不由微怔了下。
“三人言而成虎,”崔颂词穷地斟酌着,低叹一声,“如此抬举,颂愧甚。”
面子里子算什么,与其老想着怎么蒙混过关,提心吊胆地害怕自己露馅,倒不如老实地承认自己不行……要能打消别人关于他“很有才”的想法,那最好,他一定会去烧高香的。
荀彧露出一丝不赞同之色:“君子百行尽,一赋笑千秋。君……何必妄自菲薄。”
……这剧本不对啊!
崔颂有些不敢置信:“非颂自轻,只恩师私溺,将颂视若亲子,故觉千好百好……然颂顽劣驽钝,偶有所得,当不得如此盛赞。”
意思是:这不是谦虚,而是恩师偏爱我,把我当亲儿子看待,所以觉得我哪里都好……其实我是个渣渣,千万不要找我拼赋!
随后,崔颂感觉再谈下去估计就要发生文化界的惨案,于是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再次尿遁。
崔颂离开后,未过三息,一头戴进贤冠,身穿绀色直裾的男子信步而来,于荀彧席前停下。
“叔父。”那人行了一礼,抚衣坐于荀彧身侧。
荀彧拢袖回礼,若有所思地道:“公达以为崔公之子如何?”
荀攸抬眸反问:“清河崔郎?何子之徒?”
见荀彧颔首,荀攸正跽而坐:“可是方才那人?”
“正是。公达莫非见过?”
荀攸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将昨日发生的种种一一道出。
“……崔郎站立的方位,与我尚有一段距离。要说他不慎脱手,隔着数丈沾污我的衣摆,我是不信的。大概是他见那老者战战兢兢地赔礼,十分可怜,怕我为难于他,故蓄意将饴糖掷出,托言不慎弄脏我的衣裳,以揽赔偿之责。”
想到后来被送到他面前的贵重马车,荀攸不由一叹,
“只为了一陌生老叟,甘愿折损千万家财……如此赤子之心,温恭直谅,实乃春秋遗风,当为罕见。”
如果崔颂此刻还在这,他必定是一脸的黑人问号。
荀彧则道:
“崔公之子麒凤芝兰,渊渟岳峙。听闻他以父子礼为何公守孝三年,事何公如父……今日一见,情谊竟深厚至此,提及何公,不由惴惴悢怆,仓皇而逃。又因守孝三年,自持无寸进,拒不受茂才之名,菲薄至此,奈何痛哉。”
此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另一对叔侄眼中成了“纯善谦冲才华横溢有点死心眼叫人心疼的小盆友”、“品德高尚太过君子容易被人欺负去的滥好人”,崔颂绕路去了花园的另一个角落。
这个地方正处于对角线的所在,同时离崔琰、荀彧的位置最远。
还没找个地方坐下,旁边就传来了一个不是很想听到的声音。
“我当是谁,这位不是写赋讥讽蹇将军的‘天授之才’吗?”
这是找茬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1]汉时经学分两派: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
[2]何休应该是公元182年卒的,因为剧情需要,本文将他逝世的时间改到185年。
[3]《硕鼠赋》的故事是作者瞎编的请别认真=3=
※关于慷慨与品德高尚的问题,三国志里多次讲到谁谁谁散尽家财给乡人(荀彧叔侄),谁谁谁豁达好客宰杀了自己的耕牛给朋友吃(董卓),谁谁谁带着全部家产投奔主公(李典)……全部都是赞扬的笔法,所以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就是这样的……
大概是因为东汉末年官场比较黑暗,到处卖官鬻爵,贪污受贿,市侩贪婪,所以更讲究君子之风,推崇视金钱如粪土的品德吧【望天
而且,以我观物万物皆着我色……正如苏小妹说的,心中有佛看到的就是佛,荀攸荀彧完全是根据自己的认知……把崔小颂的行为美化了【蜡
第11章 洛阳文会[三]
崔颂转身看去,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一处矮亭,里面坐着三个方巾裾衣的儒士,正对着他的所在。
目光在三人中徘徊了片刻,最终落在左边一脸讥诮的方脸士子身上。
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国字脸,一字眉,穿着浅黄色的长裾,身上无多余的配饰。
除却面上有些尖锐的神色,倒是可以称得上五官端正,眉眼敦厚,不带丝毫邪佞之气。
对于无关紧要之人说的垃圾话,崔颂一向自带过滤功能,全当对方在迎风放气。
所以他很有风度地朝三人行了个同辈礼,做饭前祷告似的拱了下手,就准备绕路离开。
“慢着——”
崔颂脚步不停。
“你等一等——”
继续往前走。
“崔颂你且站住!”
崔颂伫足,故作惊讶地折身:“竟是在叫我?”
他的表情不似作伪,倒显得叫人的一方格外的无礼——
先是省略称谓不知所云,接着又大声地喧哗。尤其是最后一句喝止,因为急切而拔高了音调,引得附近的几个仕子皱眉,纷纷停止交谈,面带不豫地望了过来。
方脸士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审视,他的脸上有些烧,暗骂世家子惯爱装模作样,拂袖走出凉亭。
原以为,以这些所谓天才的傲气,最初的一句挑衅足以惹怒他们。反唇相讥也好,怒气勃发也罢,只要在这个会上发作,任凭你有天大的才华,也免不了一个气量狭小、不敬前辈、恃才放旷的恶名。
却没想到这个崔颂年纪不大,忍性却是了得,不仅装作没听出他的嘲讽,还若无其事地朝他行礼,自顾自地调头离开?
果如恩师所说,这些世家子心机深沉、沽名钓誉,没有一个是良善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