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自昨夜被薛姨妈逼着应允了配给薛蟠为妾之事,心中抑郁不已,却又无处可诉,因此深夜在外头徘徊,恍惚不知该如何是好。后来受了风寒,难免更加胡思乱想,疑神疑鬼,想起连宝钗都放弃了她,虽然能体谅宝钗的难处,却仍是觉得十分委屈,甚至也曾想着:就这么生一场病没了,也就一了百了清净了。如今宝钗竟亲自来看她,又说出这样一番体己话来,是自己再意想不到的,少不得惊喜莫名,连连道:“姑娘放心,我是不怕苦的。前些日子姑娘曾说过可能要我搬出去住,我就开始暗暗留意纺绩井臼诸事,后来大爷发了誓,这才罢了。固然有所生疏,如今仍旧重新提起来,倒也不费事。”
宝钗却知道事情没有香菱想象的那般简单。原先她见薛蟠垂涎香菱,时有冒犯之意,就有意安排香菱往庄子上避上一避,故嘱咐她学着做些家事。后来细想起来,这般安排仍嫌草率,恐有不妥之处。正待想个万全的主意,恰好薛蟠要烦她每日看顾家中生意,特特发了誓保证不染指香菱。如此皆大欢喜,香菱松了一口气自不必说,连宝钗都以为从此再无波澜了。故而这个想头也就搁置了。谁知道薛姨妈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出!
宝钗想到薛姨妈主张,竟认为薛蟠如今胡闹,是身边没有知心人的缘故,盼望香菱能劝着他好,不觉苦笑。再想起昨夜那个吓人的梦,缓缓吐出一口气,向着香菱道:“你想的固然有几分道理,只是仍旧不够。你在咱们家里,虽是个丫头,但每日里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应重活,不消你动手,自有婆子小厮小丫鬟们抢着,日里吃的穿的,都是那庄子里的平头百姓享受不到的。平日里做好了份内的事,仍有大把的时间,或和姐妹们玩闹嬉戏,或在房里读书识字,何等清净?若是出了这梨香院,凡事皆要自己筹谋,少不得事事都要亲力亲为的。纵然托了人照顾,但乡下人们只怕什么见识,一向摔打惯了,哪里能照顾你妥帖?何况你又是生成这副模样,若是不慎被外人瞧见了,恐怕有那不开眼的敢打你的主意,没了薛家当你靠山,又如何是好?”
香菱连忙说:“这些都没甚么,我都不怕的。姑娘放心就是。”
宝钗知道香菱的性子,最喜诗词等风雅之物,于俗务并不擅长,见她回答得这般爽快,心中松了一口气之余,却隐隐添了一层忧虑。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少不得先宽慰她,免得她再添病,道:“既是如此,你心中不要急,先养好身体,余下来的事等我安排就是。”
见香菱脸上仍有几分焦急,心知她是害怕夜长梦多,安抚道:“再急也急不得这一时,总要养好了这身子再说。你放心,母亲既要给你开了脸,明面上做妾,摆几桌宴席必不可少。你身子未愈,自然不是良辰吉日。转眼又是腊月间,家里的生意忙着盘点,又要准备年货、节礼,母亲必是没心思理会这个的。正月里少不得走亲访友,又有母亲的生日,只怕旁的事情还要缓上一缓。”
香菱听了,自然是千恩万谢,深信不疑的。宝钗又和她说了一阵子话,就回去了,私下里自去调兵遣将,将诸事安排妥当。
果然如同宝钗所料,这个腊月间京城所有的皇商都为了大长公主和亲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宝钗也被薛蟠请去四处应急,竟是阖家人顾不上别的。薛姨妈身为薛家主母,也自有许多事情要忙着筹备,置备各种年货、给各处亲戚们备的节礼、给各家小孩子准备金银压岁锞子、跟王夫人借地方请人看戏喝酒,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每日都要吃些牛乳燕窝诸物滋补才压得住。
待到过了元宵节,薛姨妈想起此事,先把这层意思向薛蟠说了。薛蟠自是喜得抓耳挠腮的,就要催着圆房。薛姨妈就和宝钗商议,说必定要摆几场酒款待宾客,这才能显示香菱的身份和抬举之意,又招来香菱问她有什么想要的。薛姨妈原本只不过是一句闲话,料想香菱一贯是个省事的,这时候也该不言不语才好,谁知香菱端端正正地向着薛姨妈跪下了,将宝钗事先教给她的话缓缓说出,道:“香菱何德何能,竟能得太太、姑娘这般抬举。只是仍有一桩心愿未了。”
薛姨妈听得诧异,忙问是何心愿,香菱就说,她幼时被拐子拐卖,当日曾做了一个梦,梦里梦见一位菩萨,点拨于她,说他年若能得嫁如意郎君,必然到菩萨面前还愿,许以重酬。
薛姨妈似信不信的,忙着和宝钗相商,宝钗笑道:“这也不值什么,不过是花几两银子的事。母亲何不遂了她这个心愿?”又似想起了什么般说道:“只是听人说,这向菩萨还愿之事,还要谨慎,须认准了菩萨名号,莫要还错了。”
薛姨妈深以为然,遂问香菱道:“你梦里的菩萨是哪个?”
香菱答道:“是地藏王菩萨。”
第25章
薛姨妈松了口气,道:“这倒罢了,地藏王菩萨确是个普度众生,有慈悲心肠的。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京城城北地藏庵就是他的道场,和贾府里也是相熟常有来往的。赶明我带了你去拜一拜,也就是了。”
宝钗面上一副很随意的样子,笑道:“母亲这些日子里甚是辛苦,何必亲自跑一趟?碰巧哥哥新近想买城北的一处宅子,叫我也帮着参详参详。我因这些日子总不得闲,还没动身。不若择了吉日,我竟带香菱去地藏庵还愿,顺路看看那宅子,岂不便宜?”
薛姨妈上了年纪的人,身为当家主母,正月里诸事都需她操劳,确实是乏了,听了宝钗的话顿觉甚合心意。虽则宝钗是年轻的未嫁女孩儿,论理不该由她出面料理的,但一则薛家寥落无人,薛蟠不能成事,宝钗不得已之下已是帮着薛蟠料理了许多生意,薛家上下都不把她当寻常女子一般看待,二则地藏庵里都是尼姑,又是贾家相熟的庵堂,左右不过跟王夫人招呼一声就罢了,因此薛姨妈想了一想,不疑有他,竟觉得很妥当,便应允了。于是看了黄历,定下正月二十五是吉日,宜求神拜佛。
谁知次日是正月二十一,正巧是宝钗生辰,兄弟姐妹们少不得都来贺寿,各自拿了贺礼不提。正团团坐在一处说笑间,茜雪捧着一套衣服从旁边走过。贾宝玉见了,好奇问道:“大正月里,怎地穿这般素净的衣服?难道宝姐姐竟不喜欢穿红色?”
茜雪抿嘴一笑,解释道:“姑娘一向稳重,倒不喜欢那些颜色鲜亮的衣裳。况且这是早先吩咐我熨了,预备过两日去地藏庵拜佛时穿的。只是素净些,不欲张扬的意思,并没有犯什么忌讳。”
林黛玉自小和贾宝玉一处长大的,情分自是不同,见他同从前的丫鬟茜雪说话,不免留意,走过来正好听到茜雪言语里多有维护宝钗的意思,触动心事,想起宝钗一向的好人缘,心中就有些酸酸的,转头笑着问宝钗道:“宝姐姐竟是要去拜菩萨吗?不知是寻常的拜一拜呢,还是想求什么事?”
这日正好史湘云也在贾府里住,就一同到梨香院来玩。她素来是个爽朗的性子,没什么心机,听了黛玉的话,就问道:“若是寻常的拜一拜,是怎样,若是想求什么事,又是怎样?”
其时王夫人和薛姨妈早在贾府各处吹风,造势金玉良缘,说有个和尚断言宝钗将来是要配有玉的,诸如此类。虽只是透出些风声来,但林黛玉何等聪慧敏感,心中免不了为此不快,少不得编排几句,因笑着说道:“若是专门求什么事呢,自该到那最灵验的地方去求,方不负了宝姐姐一番虔诚的心意。常听人说水月庵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求姻缘是最灵的,宝姐姐何不去那里求?”
时下女子婚姻不能自主,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是贵族家未出嫁的小姐,最重身份,更不得轻易为自己谋划姻缘,否则往重里说了,是德行有失,往轻里说,也会被别人嘲笑了去。因此但凡聪慧的女子,无不担忧自己将来所托非人,却不好将这一份心情,堂而皇之宣示于众,只是互相拿这个事情当戏言互嘲,面带羞涩地为自己澄清。
其实林黛玉这番话里暗暗带刺,若是遇到一个同她一般聪慧敏感的女子,虽明面上不好翻脸,也少不得以最优雅的姿态、最巧妙的方式反唇相讥,找回场子才好。只是宝钗正为香菱的事情悬心,再加上生性也不是喜欢计较的人,遂温言笑道:“我只是寻常的拜一拜,顺便带香菱还愿。她幼时几经辗转,曾求菩萨庇护,如今总算安顿下来,特特禀明了我母亲,说要往菩萨的道场还愿。我母亲也不好拂了她的心意,就准了。”
众人听了,啧啧称奇。湘云最是个好事的,头一个跳起来道:“既是这般灵验,我也要去地藏庵见识见识!”
惜春也说:“听闻地藏庵在城北,比水仙庵路还远好几里呢。故而我竟没去过。如今想来,倒是憾事。”
探春听了便道:“即使如此,咱们索性禀明了太太,就和宝姐姐一起去地藏庵看看,在一起也有个照应,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