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笑道:“今年的雪比往年越发多了,天也冷得厉害。可是薛大妹妹来了的缘故?”
宝钗愣了一愣,知道迎春心肠是好的,只是嘴笨,不大会说吉利话,正想把这话描补过去,旁边探春已经说道:“正是瑞雪兆丰年。说起来还要托宝姐姐的福呢。”
宝钗一笑,却又听得迎春叹道:“几家欢乐几家愁。往年这个时候,家里已经开始设棚施粥了。今年还不知道外面的人怎样呢。”
宝钗默默听着,心中也不禁感叹迎春性子虽软,却难得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把先前的那点疑惑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却见林黛玉“扑哧”一声笑出来,抿着嘴说道:“二姐姐倒是怜贫惜弱的,难道竟忘了卖炭翁的故事不成?卖炭翁想把自家的炭卖出一个好价钱,故而心忧炭贱愿天寒。想来城外的百姓们为了来年有个好收成,也是早早盼着冬天下大雪吧。”
迎春笑道:“说的也是。天冷了,也好冻死些害虫。”
惜春听了,不耐烦地打断道:“咱们一个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倒像庄稼人一样讨论起收成来,这倒罢了,只是不该把正经事给忘了。”
宝钗含笑道:“正经事却是什么?”
就见林黛玉忙着和惜春打眼色,笑着掩饰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姨妈病了,过来看看她,偏生她睡着,惊动不得,就来看看宝姐姐了。说起来也好些日子不见你了。”
宝钗听了心中诧异,倒暗暗多看了林黛玉一眼。她又和姐妹们说笑了几句,方估摸出来意,知道必然是她们也听到了些闲话,又见宝钗多日里不去荣国府中寻她们玩,怕是为哥哥的事觉得面上无光,不好意思见人,倒约着一起过来开解她。
宝钗明面上和姐妹们说说笑笑,暗地里却在寻思:迎春性子软,心地尤其善良,探春素来和宝钗交好,互相看重,惜春本系宁国府贾珍嫡妹,因觉得宁国府家风不好,常年住在荣国府里避风头的,如今宝钗的哥哥薛蟠出了这档子事,她虽性情孤僻,却也难免有同病相怜之感,因此刻意抚慰。这些人倒也罢了,只是林黛玉向来是小性刻薄惯了的,此时却种种软语相慰,令人难免受宠若惊。
宝钗定了定神,笑着向众姐妹解释道:“前些天母亲身上不好,抽不得闲。眼见这几日她身子好些了,原说要过去和姐妹们玩的,谁知家里的生意又太忙,哥哥一个人顾不过来,我少不得帮衬着。”
林黛玉奇道:“眼看就是年关了,怎地这时候反倒比往日忙?”
宝钗见在座诸姐妹皆露出好奇之色,遂缓缓解释道:“还不是宫里头的事情!前年朝廷在北边打了几仗,据说那边的可汗十分拜服,是俯首称臣了的。这几年因羡慕我上国人物,求将公主许配给他。原本听说朝廷是驳回了的,谁知这几日却又传出,宫中竟有一位十分深明大义的郡主,主动上书请嫁。朝廷也很是感动,忙封这位郡主为长公主,又命皇商们为这位公主准备嫁妆,故而忙得不可开交。”
迎春听了,点头道:“很是。若边境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善莫大焉。”
探春却冷笑道:“这走的到底是昭君出塞的老路。岂不闻‘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乎?说到底还是男人们不成事。若是果真拜服,又怎么会又赐金银钱帛又嫁公主?”
黛玉忙打断她的话,道:“天底下的男人,又有多少成事的?别说别人,单看这府里,头一个看看宝玉,你也就知道了。且不说这些,却说这位长公主可有名号?”
宝钗道:“听说今上赐号明嘉长公主,又开出了长长的陪嫁单子。且不说那些西洋器具,我家单是绣屏,就准备了二十四扇,还有什么珍珠玛瑙、玉石翡翠,车载斗量的。也不光我们家,只怕京城里所有的皇商都忙了个人仰马翻呢。”
众女听了都摇头道:“哪里有赶得这么急的。只怕是另有玄机也未尝可知。”毕竟都是未嫁的女孩子,不好过于讨论公主出嫁之事,感叹一回,也就把话岔开了。大家又说了一阵子话,喝了几杯茶,见薛姨妈始终没有睡醒过来,亦不好久坐,遂告辞而去。
诸姐妹走后,宝钗犹自坐着愣愣地发呆,突然见莺儿凑上来,打开一个包袱,里头明晃晃的足有几十个银锞子。宝钗见了吓一大跳,忙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从哪里得来的?”
莺儿道:“姑娘莫不是忘记了。一个月前姑娘说今年天冷,只怕炭价要涨,便命将历年攒下的银子取出五十两来,让我哥哥带了去,悄悄做着炭火的生意。谁知果真被姑娘猜着了,足足涨了一赚有余。这不,我哥哥忙着把银子送过来了。”
宝钗听了,便道:“原先是为了香菱的事情,预先赚些银子,留一条后路。如今哥哥都发了誓,想是没事了,这些也就不必了。你哥哥办事办得妥当,这些银子就赏了他吧。”
莺儿连连摇头道:“固然姑娘不在意这些小钱,但我们做下人的,事理总分得清的。”一直推辞不肯。宝钗只得罢了。
莺儿又好奇问道:“姑娘怎知道今年天冷?”
宝钗起初笑着说道:“古人常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何况古之圣贤,都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譬如诸葛孔明,竟是连东风也能借来。我辈较之他们自然天壤之别,但还是偶尔能猜得一二的。”
莺儿叹服不已。宝钗见她真的信了,反不好意思起来,又告诉她道:“先前是哄你的。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些事情都是有现成的征兆的。今年雪来得比往年早,是以冷得也快。这并不值什么。”
主仆两个正在说话间,茜雪把帘子一挑,进来了,见到炕桌上的银锞子,就好像没有看见一样,只是向宝钗禀道:“太太醒了,说要叫姑娘过去呢。”
宝钗点点头,说:“你且去回太太,说我就来。”
茜雪应了一声去了,宝钗忙着命莺儿把银子收起来,又感叹道:“想不到这个茜雪,却是个干活麻利的。”
一边感叹,一边到了薛姨妈房里,却见薛姨妈额头上贴着两块膏药,一副恹恹的样子靠在床上,见宝钗进来了,问她道:“听香菱说,方才林姑娘她们来了?”
第18章
宝钗忙点头称是,道:“她们怕扰了母亲休息,未敢惊动,倒是在我房里说了一会子话,才走了不久的。”
薛姨妈恹恹说道:“这倒也罢了。我哪有心情见她们。你林妹妹素来小性儿,爱笑话人的,她说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宝钗听了诧异道:“母亲这话从何说起?林妹妹纵有些小性,也不过是小孩子淘气罢了,更何况,她又何曾笑话过我?”
薛姨妈叹了口气道:“我常年说你这孩子也太过心大了。怎么唯独在这事上不精明?别人刻薄你,你恐怕只当顽笑呢!倒被别人小觑了去。”
宝钗笑着解释道:“母亲放心,女儿自然分得清什么是刻薄,什么是顽笑。只是林妹妹却一向待我很好。就说这次,她怕我在家中闷坏了,是特特地来开解我呢。”
薛姨妈将信将疑,出了一阵子神,道:“果真如此,倒也还罢了。只是我病了这么些时日,怎么不见宝玉过来看我?别是你得罪了他罢。”
宝钗道:“他是这府里的凤凰蛋,有老太太宠着,二姨母纵着,我恭维他还来不及,怎么敢得罪了他?再者他也打发过人过来问好,母亲忘了?说是学里事情多,身子又不大好,过几日再来探望的。”
薛姨妈沉默了一阵子,道:“总不及他自个儿来的好。也不为别的,只怕他因为这事小看了你。”
宝钗道:“又有什么小看不小看的,母亲也太多虑了。”暗想薛蟠虽是荒唐透顶,但贾宝玉的平日行径难道就挑不出差池来了?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何况纵使被他小看,也不值什么。
薛姨妈叹了口气道:“你不懂。有的人家选亲家,是必要将姑娘家的兄弟姐妹一干人的品行摸清楚的。如今你哥哥这个模样,只怕你二姨母向着你,没什么二话,老太太那里怕不好看。”
宝钗面上便有几分不自然,嗔着母亲道:“母亲怎么好端端提起这个来了?谁又要与他们家结亲了?”
薛姨妈见宝钗的神色,忙又说道:“就算入宫待选,皇家也会考量这个。你入宫之事,多半要仰仗你姨父家的力量。如今这事出来,怕他们心生犹豫,也未可知。”
宝钗见薛姨妈口口声声皆是为自己考虑,何况说的又是些深远的谋划,知道母亲是真心为自己好,心中感动,不觉道:“这事倒是小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又怎会强求。只是我说句只怕母亲不喜的话,论理,哥哥也该被管教管教了!整日里在外面横行霸道的,又和些混账男人们不干不净。这次闹出来,大家颜面无光,倒还事小,若是养成这个性子,将来竟得罪了最要紧不得的人,可怎么了得?”
但凡慈母的心,纵使儿子有千般不是,也禁不住别人说一句的。薛姨妈见宝钗说薛蟠不是,固然知道她说的句句在理,心中却总难免不快,说道:“这个你放心。你哥哥小事上固然胡闹,大事却总还是分得清楚的。我也每每嘱咐他不要惹了亲戚们。你如今说我该好好管教你哥哥,这个意思我明白,是你的一番好意思,只是我也有作难的地方。只怕管的太严,拘紧了他,他跟你先珠大哥一样,年纪轻轻就夭折了,岂不叫我终身无靠?”一面说,一面滴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