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心中自然不舍,但她向来是个安分随时的人,既有薛姨妈下令在先,就收拾了铺盖搬到薛姨妈那边去了。
茜雪愣愣地看着香菱的背影,沉默良久,突然一转身给宝钗磕了一个头,含泪道:“原是我糊涂,口不择言。不想姑娘竟然以此相待。我原以为,被宝二爷撵了之后,就再无出头之日,将来不过随意指给哪家小子,胡乱过一生罢了,再想不到能遇到姑娘。”
宝钗知道茜雪此言非虚,略有头面的大丫鬟被主人撵了出去,墙倒众人推,下场比一般的奴才又可悲了许多,但想起那个神秘声音透露茜雪在狱神庙的作为,反倒觉得有些惭愧,不好意思受她这礼,忙扶起说:“这只怕也是世上的缘法。你心地好,这是应该的。”
茜雪不解其意,顿了顿,却咬着嘴唇说道:“我既然跟了姑娘,姑娘吩咐我的事,但凡不违道义的,我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去做。如今却还要告诉姑娘一句悄悄话,还请姑娘莫要生气:听闻姑娘那金锁是要寻有玉的配的,只是宝二爷却从不信这个,也从不把他的玉当一回事,姑娘还请早作打算才好。”
宝钗闻言,并不在意,正欲要说什么,却见莺儿进了屋,向她说道:“大爷从外面传信过来,说铺子里的账目不清爽,请姑娘过去看看呢。”
宝钗奇道:“哥哥莫非是喝醉了酒?我一个女孩子家,怎好去外头抛头露面的?他那里难道没有几个老伙计帮衬着,竟连个账目都理不清?”
第14章
正在这时,薛姨妈扶着香菱急急走了过来,向宝钗道:“你可收到信了。既是你哥哥传信过来,总该帮衬他才是。”
宝钗作难道:“铺子里人来人往,又比家里不同。若只是核对账目,使几个家里的人帮着看也就是了。我一个女儿家,怎好去那些地方?若被人知道了,那还了得?”
薛姨妈道:“你哥哥平素那性子你还不晓得,平日里从不把银钱放在心上,亏了千儿八百从都是面不改色的。如今他竟肯传了消息回来,想来是十分要紧的账目也未尝可知。家里虽有几个老人帮着看,但一则他们难免老眼昏花,二则毕竟隔了一层,未必肯尽心尽力的。若说怕人知道,这却容易,先嘱咐好他们不准走漏了风声,不就是了。”
宝钗见薛姨妈如是说,少不得低头苦思万全之策,只是她从来未曾往这边想,如今事起仓促,便有几分踌躇犹豫。
薛姨妈见宝钗拿不定主意,又怕薛蟠苦等,催促道:“这又有什么为难的?虽说是外头的铺子,却也还是咱们家的,又不是去市井里抛头露面。纵传出去,众人也只有夸你才学高,比男人还能干,断然不会说闲话的。”
宝钗自幼便是在贤德上下功夫的,于这大家淑女的礼仪十分在意,虽有薛蟠传信,薛姨妈催促,总觉得事情不够妥当。
莺儿见宝钗十分为难,也皱着眉头想主意,突然叫道:“有了!当日在金陵时元宵节老爷也曾经带着姑娘出去看花灯的,因姑娘嫌坐在轿子里憋气,行动不得自主,便叫人寻了大爷的衣裳来,扮作男童模样,外头没有一个人知道的。既是姑娘怕人知道,不若仍做男子打扮,倒也便宜。”
薛姨妈自听闻薛蟠打发了人回来请宝钗,心中料定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早就方寸大乱,恨不得亲自去铺子里看个究竟,只恨于账目一事所知平平,加上早早定下次日要随王夫人出门同京中贵妇们小聚,尚有许多事务未及打理,竟是抽身乏术,不得已百般催促宝钗。如今她听莺儿提议说教宝钗易装而行,不觉大喜,道:“果然是好主意!如此对外可说是家里请了极懂账目的先生,这也不至于折了你哥哥的名头,也不会损了你的闺名。”
宝钗道:“小时候顽皮不懂事,是曾扮作男童随父亲、哥哥一同出游过,那是男童,男女莫辨的时候,外人看了也不理会。如今要装作爷们儿,只怕难了许多。”
薛姨妈笑着说道:“虽是如此,以你的才学,博学杂收的,定然有法子做得妥帖。”
宝钗无奈,只得应允,薛姨妈又赶着问道:“既要装作爷们儿,是骑马还是坐车?记得当日你父亲曾经夸过你骑术是不错的。你哥哥那边只怕等急了,你莫要再耽搁才好。从此处到咱家鼓楼大街的铺子道路很是平整,我寻几个妥当人跟着你,想来必定不会有什么闪失。”
宝钗忙说道:“竟还是坐车的好。装作家里请的先生,纵然可一时掩人耳目,毕竟破绽极多,坐在车里,倒少了是非。此外预先叫人跟哥哥说好,我虽是过去帮他查账,必要准备一间极清净的屋子,否则人来人往的什么意思?再者还要莺儿和刘嬷嬷在旁跟着,方便传话。”
薛姨妈忙不迭应了,临时指派了几个精悍的家丁护卫,又赶着去叫刘嬷嬷。那刘嬷嬷是宝钗的乳娘,平日里走路倒甚是利索,不料这日回说闪了腰,不能出远门,气得薛姨妈差点骂人。无可奈何之下,又唤了莺儿的娘黄氏,命跟着姑娘出门。
母女商议妥当,宝钗遂重新梳了头,命人寻了年下给薛蟠做的一套新衣服穿上,又戴上帽子,装束一新,一眼望过去俨然一位极俊美的一位公子哥儿,唇红齿白,就着西洋镜前照了一回,叹道:“衣服太大了些,何况太过鲜亮,不似账房先生的穿着。只是急切之间也顾不上许多了。”
薛姨妈在旁催促道:“这就很好,远远望过去,再看不出破绽的。”宝钗并不答言,命莺儿开了大箱子寻出往年画扇面时候用的颜料,黄黄的抹匀了,仔细涂了脸和手,又用画眉的炭笔描粗了眉毛,接着取出一个精巧的匣子来,打开机括,从中翻出薄薄的一层胡须贴上,感叹道:“原本是小时候顽皮时候的东西,想不到今日竟派上用场了。”
宝钗这一番装扮,瞬间从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了清秀的公子哥儿,薛姨妈和莺儿见了都啧啧称奇,道:“若非亲眼看见,在外面是断然不敢认的。”宝钗这才放下心来,悄悄地带了莺儿、莺儿娘坐上车子,由几个家丁护送着往鼓楼西大街的恒舒典。
薛蟠就在门口站着,待进了里屋一问才知道,要查的账目却又不是恒舒典的,却是旁边一家绸缎庄的,只因恒舒典这边铺面大,后头院子清净,才将宝钗迎到了这里。
宝钗闻言便笑着说:“既如此,何不将这些账簿搬到家中,也好慢慢翻看?”
薛蟠脸上红了一红,半晌道:“我哪里等得及这许多时候!”
宝钗心中微微疑惑,待到账簿送过来,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绸缎庄不过一间小小的铺子,账目也是有限,只是薄薄的几本册子,熟手一个时辰即可翻阅完毕,想是薛大少顾及面子,不好意思拿回家去。
不多时,旁边莺儿打探得缘故,悄悄来告诉宝钗说,是大爷一时兴起,去那家绸缎庄闲逛,不意那家的儿子得罪了大爷,大爷就气的说要查账。
宝钗亦悄悄问道:“可曾问明白是什么缘故?”
莺儿奉命去了,宝钗在这里随意翻看账目,虽挑出了几处小错,料得“人至察则无徒”,这等徇私亦属寻常,故不肯轻易以此据实相告。
薛蟠在旁等得焦急,时而亲自给宝钗倒上一杯茶,以示殷勤,时而向宝钗说道:“实在是人善被人欺。前几日我在珠宝铺里看些首饰,不过是一两重的镯子硬要诓我说半斤重,明明是东北产的玛瑙偏要装作是西洋船运过来的红宝石。在别人家吃这些亏也就算了,若是自家人都哄我,岂不是反了天去了?”
宝钗听了,好奇道:“哥哥怎会在别家珠宝铺里买首饰的?”
薛蟠支支吾吾,似乎不方便说原因。宝钗也一笑置之,不再追问。薛蟠毕竟沉不住气,性子焦躁,又跑出去教训当铺里的伙计了。
不多时,莺儿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打探得清楚,悄声向宝钗说道:“大爷带着锦香院的云儿在外头闲逛,去绸缎庄定了几匹布料,又要拿铺子里的银子。开始还说说笑笑的,后来突然和掌柜的儿子起了冲突,就发怒说要查账了。因身边的几个通晓账目的家里老人都劝他,孤掌难鸣之下,这才把姑娘请了来。”
宝钗起初疑惑,不知这“锦香院的云儿”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何看起来和哥哥薛蟠交情匪浅,突然间就反应过来,不觉脸上微红,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暗道在家里只知道薛蟠不成器,性子浮躁,有纨绔习气,想不到竟然弄到公然和青楼中的女子出双入对,抛头露面的地步,继而想到薛姨妈望子成龙的殷殷之心,不免有些愤怒。
就在这当口,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喧哗之声,宝钗不觉走到门口看时,却见院子里围了一堆人,薛蟠站在正中间,一个年轻男子匍匐在他脚下,面做哀求之色。
宝钗料得那年轻男子必然是先前莺儿口中所说的绸缎庄掌柜之子,眼下他这副情形,只怕是心中怯了,跑过来向薛蟠赔礼道歉的,遂不忙着翻看账目,只站在门口听他们如何了结。忽然听到薛蟠言道:“只要你从了你薛大爷,今日之事就一笔勾销,我仍旧要你父亲当绸缎庄的掌柜,若不从时,咱们就衙门里说话,告你个私吞银钱,到时你才知道你薛大爷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