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厌点点头,说:“你之前来的时候没看到?你不是说警方把我家当成事发的第一现场调查过吗?”
“看到了,但是完全没有印象。”徐凉云苦笑一声,“我以为是你后来才买的。”
陈述厌轻轻蹩眉。
明明看到了却仍旧完全没有印象,徐凉云的记忆衰退可能比他想得还严重些。
“拿上吗?”徐凉云问。
“……拿上吧。”陈述厌说,“不过我得先告诉你……我这几年挺不高兴的,把布丁训得一直在撕它。”
“是吗。”徐凉云丝毫不在意,“我说你怎么留着呢。那这个就给布丁吧,我以后再给你弄来一个。”
“……好。”
两人把东西收拾了一下。陈述厌找来两个袋子,把狗碗和遛狗绳放了进去,其他的物品放在了另一个袋子里。
至于狗窝和狗粮个头都太大,没法装袋,只能拿在手里。
巨大的牛油果就更别提了。这东西拿起来最费力,陈述厌负起了责任,义不容辞地抱起了它。
他本来担心徐凉云右手没办法拿东西,想自己多拿一点。但徐凉云说他的右手不是废了,可以拿些重量不大的东西,平时拿点文件拿瓶水拿些吃的都可以的。
为了证明给陈述厌看,徐凉云就拿了那装着碗的袋子起来。那袋子里只装着碗和遛狗绳,重量不大。
陈述厌却看得心惊肉跳,表情都吓得跟着一阵阵哆嗦。
“你看,没事。”徐凉云说,“就是手筋断了,没办法拿特别重的,不然会脱力。打枪的话有后座力,那个就受不住,一箱水那样的也不行,这种轻一些的是可以的。”
“这样啊。”陈述厌却不放心,“你别拿了,这跟你行不行没关系,我看你害怕,你把袋子给我。”
徐凉云哭笑不得:“我又不是……”
“别说了,我爱你。”陈述厌抱着巨大的牛油果,手上还拎着另一个袋子,说话有点艰难,“给我,不然中午只给你半碗饭。”
徐凉云无可奈何,只好顺从地把袋子交给了陈述厌。
他说:“那我拿狗粮。狗窝太大了,我一会儿再上来拿一趟。”
布丁的狗窝是个房子型的窝。边牧是中型犬,这东西个头不小,两个人都没有手了,确实是还得再跑一趟。
“行。”陈述厌说,“别用右手啊。”
徐凉云连连点头:“好好好。”
随后,两人一起下了楼。徐凉云打开了后备箱,又上楼去把狗窝拿了下来,和陈述厌一起把东西放了进去。
牛油果个头太大,放不进后备箱,陈述厌就把它塞进了后座。
它很不客气地横躺着,霸占了一整排座位,脸上的笑仿佛在说“爷很霸道你爱不起”。
收拾好所有东西以后,他们上了车,一脚油门离开了那里。
陈述厌看向车边的后视镜,见到这个家在镜子里越来越远。
他转过头,看向他家对面的楼。
他仰起头,看向这栋楼的天台。
他坐在车里,他看不到。
于是他便低下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在开车,他看着眼前的路,没有看陈述厌。
回到了家以后,他们又来来回回跑了两趟,把布丁的东西弄回了家里。
陈述厌把狗窝放在他们的卧室里,又把碗放在客厅里,牛油果也同样放在了客厅。
这一下子,这个原本黑白分明到近乎冷漠无情的屋子便突然就有了家的气息。
陈述厌突然就理解了心理医生为什么会说布丁会对徐凉云有治疗功效。狗都不在,只是东西往这儿一摆就有这种功效——实在是妙。
陈述厌手叉着腰,对自己的布置感到非常满意,于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对空气比了个大拇指。刚打算转头去做饭,忽然就听到了噗嗤一声。
陈述厌转过头,看到徐凉云在他身后捂着嘴乐。
“……笑什么。”
“没有。”徐凉云说,“你好可爱啊。”
陈述厌经常被他这么说,之前交往五年,他早对这句话免疫了。
他撇了撇嘴,无奈地笑了起来。
徐凉云走过去抱他。他伸出手,把陈述厌扣在怀里,开始抱着他摇摇晃晃,轻轻撸他头发,脸埋在他发间,一呼一吸都很清晰地传进陈述厌耳里。
徐凉云以前经常这么干。
陈述厌被他抱着,很配合地跟着他摇摇晃晃。
过了会儿后,陈述厌说:“我要去做饭啦。”
徐凉云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他。
陈述厌分明看到他眼睛里有沮丧。
“……我又不是要出门。”陈述厌说,“我去给你做饭而已。”
徐凉云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那你去吧。”
陈述厌看他可怜,心里莫名过意不去。于是他摸了摸徐凉云的脸,说那你等我,然后便进了厨房,去给徐凉云做饭。
徐凉云不会做饭,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也都少得可怜。
前几天徐凉云告诉过陈述厌,这些少得可怜的锅碗瓢盆,也全都是他五年前刚搬过来的时候,他妈过来看他时给他置办的。
她来过,还留在这儿照顾过徐凉云一段时间,等徐凉云好了不少之后才走。后来她走以后,徐凉云就很少用厨房里的东西了,于是这些东西全都成了摆设。
陈述厌边想着边进了厨房。一进来就抬手就把立在一旁的菜板拿了过来,平放在了案台上。
他从兜里拿出了个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
陈述厌一边扎着头发,一边思忖了片刻,然后喊了一声:“凉云。”
徐凉云连忙应了一声,趿拉着拖鞋颠颠跑到了厨房来,从门口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在呢。”
陈述厌看他这样,有些哭笑不得,心说你也够可爱的了。
他问:“中午还想吃点什么?一个菜有点太少了。”
徐凉云说:“我都行,我依你。”
徐凉云这话一出,陈述厌便突然很没来由地哽住了。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哽在了喉头,就这样上不来下不去的,让陈述厌无端有些难受。
陈述厌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那再来个洋葱炒鸡蛋吧。”
徐凉云乖乖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你去等我吧。”陈述厌说,“我马上就弄好。”
徐凉云点点头,乖乖消失在了厨房门口。
陈述厌看着厨房门口,又愣了会儿神,才转头开始在厨房里忙活。
四周一静,思想就开始发芽。
陈述厌忽然想,如果换做以前的徐凉云的话,刚刚一定不会那么做,也不会那么说。
徐凉云一定会在被叫的时候拉长声音懒懒应声,然后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走进来,慢条斯理地走到他后面,伸手过来从背后搂住他,再然后就咬他耳朵,声音闷闷地附在他耳边撒娇说他要吃什么。
他是个知道自己被爱,所以也有恃无恐地爱人的人。
他现在太小心了。
陈述厌想得莫名惆怅,忍不住叹了口气,盖上了锅盖。
没一会儿,厨房里就飘出了饭菜的香味,一点儿不呛人的辣味香得恰到好处。
陈述厌正忙活着,忽然间,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
他转过头,看到徐凉云走了进来。
“怎么了?”陈述厌问。
徐凉云没吭声,径直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他身后去,然后从背后抱住了他。
“想你了。”徐凉云说,“我一个人坐在那儿好久,都看不到你。”
陈述厌笑了:“这才多久啊。”
徐凉云说:“我不行,我可能有分离焦虑。”
“你之前不也把我放在家里自己去上班吗?”
“那能给你发消息呢,我也知道你在家,我知道我一下班回去能看到你,可你现在都不能回我消息,而且我也在家。”
陈述厌说:“对啊,我们现在都在家啊。”
“对啊,但是我在客厅你在厨房啊。”徐凉云说,“怎么在同一个屋檐下还要搞异地恋?”
陈述厌哽住了,一时无话可说,又好笑又无语,心说他还挺委屈。
他说:“这才隔了多少米,算哪门子异地恋?”
“一米之内我要是看不到你,那就算。”徐凉云道,“半米也算,十厘米也算,毫米也算。”
“你好黏人。”陈述厌说。
徐凉云当即浑身一僵,人从他身上起来了些,有点想缩回手:“不行吗?”
“完全可以。”陈述厌说,“别走,手放回来,再靠过来点,我爱你。”
徐凉云乖乖地把手放了回去,继续抱陈述厌。
之后,陈述厌在厨房里挪去哪儿,徐凉云就抱着他跟着去。他一声也不吭,就抱着陈述厌,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偶尔闷声哼唧两声,好像撒娇。
陈述厌感觉自己后背上活像贴了块活的牛皮糖,可移动性特别强的那种。
等做好了饭,徐凉云才从陈述厌身上起来了。
两道菜被端上了桌,陈述厌开了电视,随手开了个电影。
两个人一人捧着一碗饭,一边看电影一边吃饭,时不时还有一茬没一茬地唠两句。
“怎么样啊?”陈述厌问徐凉云,“鸡蛋会不会盐放少了?我怎么吃着有点淡。”
“没有。”徐凉云说,“挺好吃的。”
“是吗,那就好。”
陈述厌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闷头扒了两口饭吃。这口饭分量大,一进嘴里,徐凉云就鼓起了腮帮子,两颊一动一动的像仓鼠干饭。
这一幕莫名触人心弦,陈述厌心里有块地方被暖得软了下来,毫不自知地轻轻笑了起来。
徐凉云完全没注意到。他看了两眼电视,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以后,又低头去夹了一筷子豆腐。
这一伸筷子,徐凉云便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陈述厌。
于是,两人一瞬便撞上了目光。
陈述厌没动筷子,一直在看徐凉云。这一下子撞上了视线他也不慌,反倒朝徐凉云温柔一笑,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
徐凉云被他笑得愣了一下,顿在原地,一时都忘了动。等到陈述厌问他怎么了,他才如梦初醒地哆嗦了一下,嗯嗯啊啊了两声,把本来要夹给自己的这块豆腐送到了陈述厌碗里,说话都莫名有些干干巴巴的:“吃饭,吃饭。”
陈述厌点点头,也夹给徐凉云一块炒鸡蛋:“你也吃饭。”
徐凉云拨浪鼓似的低头,低头往嘴里扒了好几大口饭,好像八辈子都没见过饭菜了一样。
陈述厌有些好笑:“你慢点,没人跟你抢。”
徐凉云抬起头,嘴里嚼着饭,两颊鼓鼓囊囊的,活像只大仓鼠,嘴角还有饭粒。
他们的生活稀松平常,意外地没受到“徐凉云要心理治疗”这件事任何影响。吃完饭以后刷碗,刷完碗以后俩人窝在一起,像以前一样黏黏糊糊地过了一个下午。
这一天都过得很平常,也很平静。两个人下午窝在家里,晚上把中午吃剩下的饭菜热了热,拿出来又吃了晚饭。然后再做了下搬家的准备,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
陈述厌要搬过来,徐凉云就把家里的书房收拾了出来。他说书房朝南,光线好,以后给陈述厌做画室用。
收拾完以后,两人就一起去了卧室,躺到了床上,又窝在一起唠起了鸡毛蒜皮的事情。比如搬家是要提前还是延后,比如明天几点去接狗。
徐凉云握着陈述厌的一只手,说自己今晚开始要减少用药量,会发病的可能性很大,怕在路上出事,最好不要出门。
陈述厌想想也是,就说那我自己去。
徐凉云说自己最好不出门,陈述厌又觉得那也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家里,就取消了搬家公司的预约,准备等徐凉云这两周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生活稀松平常,陈述厌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得劲。
心理疾病这四个字合在一起看,总给人一种它是洪水猛兽的感觉。从那家医院出来之后,陈述厌就总有一种他要和徐凉云并肩战斗打一个大怪物的预感,这一天里都在微妙地绷紧着骨头。
但到了现在,陈述厌才发现,心理疾病原来并不是一个会叫嚣着“老子要来了”然后挥着大刀闯过来的东西——至少徐凉云这个不是。
它是个无形之物。它会渗透一个人的生活,它会遍布在每个角落,它会让陈述厌无时不刻地感受到徐凉云在被影响,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徐凉云患了病,它让他明白这个破病就在这儿,让他知道他眼前的人一定很难过,但它却并不是一个只要做些什么就能简简单单治好的东西。
它是零散的,它不致命,但它曾经让人生不如死,如今也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陈述厌都不敢想徐凉云当年是怎么过来的。
临睡前,陈述厌平躺在床上。徐凉云搂着他,手放在他身下,搂着他的腰。
两个人一起盯着房间的天花板。
“明天这个时候,脚底下就会有一只开水壶。”陈述厌说。
他说的是布丁。布丁是个嘤嘤怪,一嘤嘤起来常常发出气音,听起来特像水开了,陈述厌有时候就叫它开水壶。
徐凉云轻笑出来:“是啊。”
“明天早上,我想吃豆浆油条。”陈述厌说,“把油条泡豆浆里,那是天下第一的早饭。明天我去买早饭,你吃什么?”
“跟你一样就行。”徐凉云说,“我今晚就只吃了一粒药。”
“我知道。”陈述厌说。
“会不会发病呢。”徐凉云说,“不会明早就……”
陈述厌在一片黑暗里侧了侧头,看向了他:“你害怕吗?”
“怕。说真的,我真的怕。”徐凉云说,“怕给你伤着。”
“……不会的,你怎么会伤到我。”陈述厌说,“那天在医院,我不是……”
“那天不严重,我几年前没吃药的时候,发病起来很恐怖。”徐凉云说,“我妈在这儿的时候吓哭了好几回。”
“……她见过?”
“见过。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会什么样,但是我妈说特别吓人……后来医生说,我那是狂躁和惊恐。我妈那时候过来喊我,我直接把她身上抓出血了……所以我是真的怕伤着你。”
“……”
“我这几年在吃药,才没那些事。这一下子说让我慢慢断药,谁能说我会不会回去——所以我发病的时候,你离我远点,抱着花离我远点。”徐凉云说,“那花还没放到书房里去吧?”
陈述厌刚想回答他前面那些话,一听后面的问题,只好舌尖拐了个弯,回答了他:“没,在客厅呢。”
“我去放书房去。”
徐凉云说完就果断翻身下床,一边在黑暗里摸索手机的所在地一边说:“明早上发病给你摔了就不好了,那可是我给你买回来的第一支花。”
陈述厌:“……你不用,你不会的——凉云,你那时候没吃药,又不是让你现在立刻就断药,怎么可能会一下子就回去,而且我还在——”
徐凉云打断了他:“不行,我害怕。”
陈述厌无话可说了。
徐凉云抓起手机,打开手电筒就往外走,趿拉着拖鞋走去客厅,拿起花来,把它挪到了书房,还把书房的门给锁上了。
他回来以后,又有点忧心忡忡:“我以后要是早上起来就发病,会不会伤着你?”
陈述厌:“……你不会还要跟我分居吧?”
“……”
徐凉云默了默。然后,他很固执地嘟囔道:“我怕伤到你。”
陈述厌很头疼,转头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怕,养狗的谁没被抓过。再说,我可是在知道你有这毛病的基础上也坚持要跟你复合的,我的意思就是你抓我掐我我都认了,我愿意接受你这个病,明白吗?”
“……明白。”
“明白就过来睡觉。”陈述厌说。
徐凉云乖乖过去了。
他掀开被子,讪讪躺进去,半晌没吭声——纵使嘴上答应了,但徐凉云或许还是不肯放下心来,这次甚至都不敢抱陈述厌,还跟他隔开了一段距离。
陈述厌无奈,翻身过去抱他。
他感觉到徐凉云身子一僵。
“别怕。”陈述厌说,“我不会走,别赶我走。”
徐凉云:“……”
“我会把你叫醒的——如果你发病的话。”陈述厌说,“别担心,我在呢。”
“那些事都结束了,你可以走出来了,不要回头去看了。你别看那个时候,你看现在的我。”
“我很好,徐凉云。”
“我在抱着你睡觉,我很好。”
“我明早会去给你买豆浆喝,我明早会抱着你醒过来,我明早会亲你。”
“我很好,你也很好。”
陈述厌说:“睡觉吧,好好睡觉。”
“做一个我们去游乐园的梦。”
“你陪我去游乐园,你穿着一件白T,白T上有银色的链条,是我给你买的一件衣服。你给我买了棉花糖和冰淇淋,你带我去坐了过山车,你端起枪,给我打下了最难打的牛油果。到了晚上的时候,你拉着我去看喷泉,我们在摩天轮上接吻——你说你爱我,你说你永远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