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垩层层叠叠的嘲笑声中,顾舟混乱的心神反而逐渐稳定了下来,极致的冷静压倒了翻腾的情绪。
顾舟平静回应道:“如果我的每一个念头都在想你,整个我都成了你,我不再存在,那么这个‘我’就是你,我有什么好恐惧呢?”
顾舟的语言清晰而缓慢,“既然我是你了,那就不是我在想你,而是你在想我,是你在怀疑,眼前的这个‘你’是你,还是我。”
随着顾舟的话语,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滴入冷水,他意识里那些借由他混乱念头诞生的、数不清的白垩形象,大片大片地剧烈扭曲、闪烁,随即如同被戳破的泡沫般纷纷覆灭、消散,最终只留下最初与他对话的那十几个白垩身影。
这十几个原本冷傲的白垩,在顾舟的意识里竟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发现珍宝般的狂喜与愉悦。
【……舟舟,我可真喜欢你,你果然天生就是属于我的。】
顾舟听到那句喜欢,整个人顿了一下,因为这句话,他认识的那个白垩也曾说过。
一瞬间的恍惚,让他几乎有种两个白垩的形象重叠交融的错觉。
顾舟不敢再多想,立刻强行掐断这危险的思绪,将注意力转向其他事情,阻止那些已经幻灭的念头再次破土而出。
很快,顾舟带着那十几个如同幽魂般在他意识中盘旋不去的神子白垩,回到了寂静无声的大巴车旁。
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
冰冷的死亡气息弥漫在车厢内外。
车上的所有人,依旧维持着失去生命时的姿态,没有因为顾舟的返回而有丝毫改变。
神子白垩在顾舟的意识中,似乎也在冷漠地注视着这满车的尸骸。
他的眼神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高高在上地俯视几只冻毙在寒冬中的蝼蚁,并未出声评论。
顾舟思绪纷乱,想不到任何能将死者复生的方法。
他试图脱离这个时间点,返回“现在”,绕过这段惨痛的过去,却发现自己如同陷入泥沼,无法挣脱。
这段被过度改写的过去,似乎已经切断了顾舟和另一个未来的联系。
使顾舟无法离开了。
而且在这个时空中,顾舟自己等于是也死了。
因为过去的他坐上了鬼花轿,那鬼花轿不知道将过去的他,抬到了哪个时空去。
“滴唔滴唔——”
死寂的黑夜,被尖锐的警笛声划破。
不远处,红蓝光芒交替闪烁,竟有十几辆警车,正朝着大巴车的方向疾驰而来。
节目组的幕后人员似乎察觉到了异常,正在派人展开救援行动。
这一刻,顾舟猛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记忆如同被无形的手搅动,当初遭到世界规则强行篡改记忆的感觉,再次袭来。
不能让这一切被外界观测到!
不能让这个惨烈的“过去”成为既定现实!
顾舟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坚定。
他无视了那十几个在他意识中冷眼旁观的神子白垩,开始全力催动自己的能力。
庞大的幻境以大巴车为中心,如同无声的潮水般,向着四周急速蔓延、覆盖。
这是顾舟从塞姆勒旅馆的时间循环归来后,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地施展自己的幻境之力。
顾舟只觉得,自己的精神力仿佛可以无限延伸,很快,他的幻境就迅速笼罩了方圆十几公里的区域,不仅将那疾驰而来的警车纳入其中,也将方才停滞在路边的纸人迎亲队,以及黑暗中那些施展咒物偷袭,却也同样莫名毙命的暗中之人的尸体,一并纳入进来。
顾舟心念电转,被纳入幻境的纸人迎亲队伍,仿佛被注入了力量,再次僵硬地行动了起来。同时,大巴车上光影流转,如同时间倒流般,重现了之前大部分选手陷入沉睡的情景。
只有周灵犀等零星几人保持着“清醒”。
前头的司机大哥,忽然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惊恐地看着周围熟悉又恐怖的环境,崩溃道:“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又回来了!这都是第几次了,我们怎么还在这里!”
周灵犀也面露惶然,声音发紧:“是鬼打墙!那些鬼东西还在盯着我们!”
摄影师在极度的恐慌中,竟鬼使神差般地重新打开了镜头,将周围诡异的情况实时传输到了——深夜在线人数寥寥的直播间里。
幻境中的“顾舟”适时出声,安抚众人:“这都是幻觉,都别慌,想想之前刘半仙说的话,不要再开快了,先停车,大不了我们等到天亮。”
看到直播画面中顾舟等人奇怪的处境,那些尚未入睡的观众们,不禁开始留言议论。
【怎么了?这是什么情况?】
【发生什么事了,遇到诡异事件了?】
【不都是大师吗?遇到鬼打墙这种事竟然都不能解决?】
直播间议论纷纷,摄影师的镜头,如实地将顾舟精心编织的幻境拍了下来。
顾舟竭力还原着记忆中过去发生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连幻化出的“过去的自己”,去主持大局。
不过,提到刘半仙,顾舟忽然心念一动,回头仔细看向真实大巴车上那些冰冷的尸体。
顾舟发现,这些尸体里,竟没有刘半仙和那个好运网红卢娜的身影。
这让顾舟回忆起来,当时卢娜似乎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走过去的鬼迎亲队伍,好像被拽进了另一个时空之中。
刘半仙为了救她,也跟着过去了。
刘半仙和卢娜,会不会还活着?
直接去了某个……所有人都还活着的平行世界?
也就是过去的他进入的那个未来?
后来顾舟在自己时间线醒来时,也忘了询问刘半仙和卢娜是如何回来的。
只看到所有人都安然无事,就放下心来。
顾舟陷入苦思。
如果他不回到这个时间点,不观测到这个世界,那么大家是否就都还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但他现在回来了,并且无法离开,那么他观测到的这些真相,是否会造成他原本所在的未来消失,反而眼前的世界成了被固定下来的“现实”?
意识海里的神子白垩们,抱臂旁观着顾舟自导自演的宏大幻境。
随着纸人迎亲队再次行动起来,大巴车上的人开始不断地原地打转,被鬼迎亲队伍拦截,而连远处赶来的警车,也陷入了无尽的“鬼打墙”循环。
神子白垩冷淡地点评道:【你现在想要做什么?光是这些幻觉,可没法让死去的人复活过来。】
顾舟没有理会他。
看到幻境中车上的“众人”随即记忆的剧情恐惧躁动,甚至想要下车,顾舟立刻操控鬼迎亲队伍,赫然出现在了大巴车正前方!
“啊——!”
车上所有“醒着”的人都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直播间里的观众们,透过镜头也被这突兀出现的诡异队伍吓得魂飞魄散。
一切仿佛在倒带重演。
车辆不断经过重复的恐怖路段,司机精神濒临崩溃,倒车倒了一段路,待看不见那鬼迎亲队伍了,才终于再次踩下刹车。
然而车子刚一停稳,车灯惨白的光束所及之处,一顶猩红的轿子,凭空出现在黑暗的公路上,似乎早已等待多时,静默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看着幻境中被折磨的一众幻象,顾舟脑海中浮现出女皇牌的影像,他尝试着去连接那个坐上了鬼花轿的“过去的自己”。
顾舟在赌。
顾舟的女皇牌,只能连接已经死去的人,但是此时那个过去的他坐上了鬼花轿,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对于在此时此处的他,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死人了吧?
正这么想着,顾舟竟真的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感应!
黑暗的虚空之中,一条闪烁着幽蓝色微光的道路,无声无息地蜿蜒显现。
随着这条道路的出现,顾舟精心维持的庞大幻境,竟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有另外一个世界的相似空间,正与他所在的这段时空,发生某种碰撞与融合!
顾舟心脏猛地一跳,来不及细想,立刻强行催动精神力,将那个正在靠近的异世界也一并笼罩进自己的幻境之中。
意识海里的神子白垩们看到这一幕,嘴角不约而同地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欣赏。
两个世界靠近后,并未发生剧烈冲突,反而开始了一种诡谲的融合。
不过由于两边时间轴上略有错位,融合始终有些不到位——另一个世界里,“过去的顾舟”已经坐进了鬼花轿;而这边这个世界,幻境中的“顾舟”,还未下车。
顾舟继续在幻境中投射自己过去的记忆,促使幻境中的自己为保护众人下车,同时顾舟也在引导另一个世界里的鬼迎亲队伍,循环往复地经过这边的大巴车,一边制造恐惧掩盖真相,一边校准时空的错位。
终于,幻境中的“顾舟”走下大巴车,来到了花轿前,掀开了坐着过去的顾舟的轿子。
同时,坐在花轿里的“过去的顾舟”,仿佛只是突然恍惚了一下,他感觉自己好像刚刚掀开轿帘,看到轿子内的空无一人;一抬头,却又感觉自己好像从第三视角,看到轿子里坐着自己,并且他已经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坐了许久。
这一刻,错乱的两个时空,仿佛在某种无形力量的作用下,完全对齐、咬合。
连顾舟制造出来的庞大幻境,似乎成为了黏合两个世界的奇异介质,和“真实”融合后就像虚幻的雾一般消失了。
【……嘀嘀嗒。】
顾舟坐在轿子里,轿子摇摇晃晃地被抬起来后,迎亲的队伍抬着顾舟重新上路。
迎亲队伍在横穿大马路时,一辆迎面驶来的大巴车,似乎惊扰到了队伍,领队的纸人们抬手,截停了那辆刚刚遇到的大巴车。
轿中的顾舟,透过晃动的轿帘,看到了大巴车上司机那张写满惊讶的脸庞,好像他刚刚才遇到这歌奇怪的队伍,还来不及过于恐惧。
时间,似乎回到了他们最初遭遇送嫁队伍,并被其截停的那个瞬间,可是顾舟却已经不在车上,而是在鬼花轿里看着这一幕。
只看了一眼,轿中的顾舟就赶紧放下了轿帘。
看着时空完全融合后,发生的这些事,虚空中观测着一切的顾舟也愣住了。
因为他此时也回忆起了,过去发生的这一幕。
当初他坐上鬼花轿后,确实看到迎亲队伍横穿马路截停刚刚到来的大巴车,那一刻,他也曾感觉时间似乎被重启了。
但他不敢深究,只将这一切当作幻觉。
“……原来这些,真的发生过。”顾舟望着下方逐渐归一的时间线,喃喃自语。
随即,顾舟的目光落在那辆被幻觉笼罩、载满尸骸的大巴车上。
在时空融合的奇异进程中,那惨烈的现实,逐渐变成来了还活着的他们的一场噩梦,被另一个世界的真实所覆盖,缓缓坍缩、消失。
为什么当初车上很多选手莫名昏迷不醒?
原来他们当时已经死了。
只有那好运的网红卢娜,以及为了救她而毅然投入险境的刘半仙,似乎还记着刚刚发生的危险,脸上有些疑惑不解。
还是被他自己亲手改变的?
顾舟陷入了对时间的迷惘之中,意识仿佛在不断循环的时间悖论中沉浮,似乎难以找到让自己稳定的落脚点。
就在这时,在他意识里冷眼旁观的神子白垩,忽然开口打断了顾舟的思绪,【你似乎忘了,你已经跳出了时间。你现在关于时间的这些想法,都只是在把你重新拉回这条浑浊的时间长河里。】
顾舟心中凛然,立刻止住了翻涌的迷惘。
顾舟凝神观察眼前这个融合后的时空,一切似乎已经步入了轨道,与他记忆中的过去逐渐吻合。
只是奇怪的是,顾舟找遍了整个迎亲队伍,却并没有看到那本应出现的白垩的身影。
……‘这些官方找出来的选手,就这水平?’
‘感觉我现在一只手就能捏死他们了。’
‘可以开始杀人了,先把那个顾舟给我杀了。’……
充满恶意的低语顺着诅咒传来,控制着眼前这庞大“幻境”的顾舟,立刻发现了那些潜伏在阴影之后,在暗中下诅咒的敌人。
这些人正蠢蠢欲动,想要大开杀戒。
尤其是那个带头的蚩离,他仿佛对顾舟有某种敌意,不断地命令咒物,要杀死花轿里的顾舟。
若非幻境中的一切都在顾舟的控制下,时空融合后,这些重新凝聚出煞气和零碎意识的鬼怪,已经要冲过去撕碎花轿里的顾舟。
为什么白垩这时候还没有出现?
他的意识此刻在哪里?
【这是属于我的过去,我在这里,他当然是不会再出现了,你找不到他的。】神子白垩看到顾舟正在徒劳地寻找另一个他,顿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顾舟闻言顿住,眼神投向停驻在自己意识里的神子白垩,平静地反驳道:“这里不是你的过去。你刚刚说过,这里是我的现在。我的现在是和白垩在一起,而不是出现一个你。所以,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顾舟的话让神子白垩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眼神危险地眯起,那目光如同实质,看着顾舟,却突然不说话了。
仿佛顾舟问到了什么关键问题。
“我知道了,”顾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我所言即是真理的笃定,“你是我的幻觉,你应该消失的。”
顾舟的话语如同裁决,他意识里盘踞的最后十几个神子白垩的影子,顿时轰然散开,化作无数顾舟方才升起又幻灭的念头碎片——其中混杂着他对白垩的怀疑以及对自己的迷茫。
神子白垩的身影,就在这些纷乱的念头后方,如同退潮般逐渐隐没,仿佛沉入无尽的深渊。直至完全消失的前一瞬,他那双冰冷的眼睛,都一直紧紧盯着顾舟,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
顾舟没有理会那最后的凝视,转而在这片幻生幻灭的念头中,专注地寻找着真正白垩的身影。
顾舟看见白垩闭着眼,安静地坐在大巴车的座位上,身上仿佛延伸出无数无形的丝线,悄无声息地吞噬了车上所有人的生命;
又看到另一个念头中,白垩似乎只是沉入了一场梦境,这个梦境是他与顾舟的婚礼,他将周围所有人都裹挟进了这场绮梦之中。
顾舟用自己的意识抓住了这两个念头,并断开了第一个念头中白垩身上那杀人的丝线。
至于另一个念头。
……白垩说过他不会做梦,而且他如今活在顾舟的记忆里。
所以他的这场梦,是顾舟替他做的。
顾舟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明悟。
下一刻,顾舟看向身下的诡异迎亲队伍,被他笼罩的这片庞大幻境之中,迎亲队伍的前方,那顶载着“过去顾舟”的轿子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道骑着马的新郎身影。
新郎无声无息从虚无中走出,又好像天然就是这鬼怪队伍的一员。
周围的鬼怪们对混入队伍里的外来户丝毫不觉,仿佛自然而然地将他当成了队伍的中心,簇拥到中央位置。
顾舟将自己关于白垩的记忆,灌注进这道幻影之中。
渐渐地,那道幻影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真的“活”了过来。
白垩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在脑海中无数吵嚷着“杀死顾舟”的恶意低语中,睁开了眼睛。
“咔吧。”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刚刚“醒来”的白垩,一抬手,竟干脆利落地将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拧断了!
顾舟:“……”
顾舟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顿时卡壳了一下。
周围被顾舟幻境笼罩着的鬼迎亲队伍,也出现了一刹那的凝滞,仿佛它们也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到,有些愕然地齐齐望着白垩。
过去这个时候,顾舟一直坐在轿子里,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所以顾舟也不能确定,眼下白垩掰断自己脑袋的离奇一幕,是否也曾发生过。
顾舟按捺下情绪,静静地观察着白日梦中的白垩,看他接下来意欲何为。
白垩若无其事地将头颅扶正,冰冷的目光扫过周围的鬼迎亲队伍,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刚刚是谁在背后吵吵,说什么杀人吃人的,吵到我了。”
整个迎亲队伍瞬间噤若寒蝉,死寂得如同荒野的墓碑,无一敢回应,仿佛白垩刚刚听到的只是幻听。
悬浮于上的顾舟,看着下方装模作样训鬼的白垩,心中觉得有些莫名地有趣。
顾舟没有去惊醒白垩,而是通过幻境与那些诅咒之物的微妙联系,将幕后黑手——蚩离等人的影像,直接投射到白垩的感知中。
骑在马上的白垩若有所感,回头看向黑暗的某处前方,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原来是那儿在吵。婚礼那边在等着我们去开席,食物们都等得有点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