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观熄:“……?”
“算了,看在你教我怎么用这些怪机器的份上,还是送给你好了。”
颜铃抬手,鼓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呢,小时候也是从最基础的帮手做起,学了很久,才被允许和阿姐一起种植,跟阿爸一起出海捕鱼的。所以只要你踏实努力,好好工作,总有一天会被人看到的。”
他说着,转过身,对着镜子又认真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耳饰。
“那么,我们有缘再见吧。”颜铃说。
他重新站到了卫生间门前,自动门“嗡嗡”一声敞开。这一次,颜铃没有再被吓到,他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地出了卫生间。
他已经想明白了,这是一场持久战——首要任务是签下合约,让这群人远离岛屿,再慢慢摸清他们的族长……哦不,大老板的信息和弱点。
逐步接近,缓缓牵制,他一定能够保护好自己和族人。
会议室外的徐容,焦虑踱步等待多时,走廊的另一头终于传来动静。
她抬起头,看到颜铃朝自己走来,身后却是空无一人,不由一怔。
“我想了想,我愿意好好配合你们研究。”
颜铃在她面前站定,清晰利落地开口道:“不过我有两个要求。一,不允许你们再次开着大飞鸟靠近岛屿;二,你要帮我们找到我失踪的族人。”
徐容不知道颜铃为什么突然换了副精神面貌,也不清楚他究竟有没有和周观熄见上面。
心中虽有疑惑,但她心思向来缜密,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话接了下去:“当然,能和贵岛合作,是我们融烬的荣幸。这里有法务拟好的合约,您要不要先看一眼?”
颜铃有模有样地“嗯”了一声:“那我看看吧。”
接过合同,他闷头看了五分钟,却始终没说话。徐容凑上去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颜先生……这合同,您拿反了。”
颜铃攥着合同的手一顿,没说话,耳根儿却微微红了。
徐容这才反应过来,虽然两人口头沟通还算顺利,但那座小岛与世隔绝多年,文字体系大概率已经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演变。她放缓语气,轻声开口:“是我的疏忽了,我来读给您听吧。”
徐容口齿清晰流畅,但说起“核心研发内容”“可适当采取样本”等等条款时,颜铃还是一个字儿都没听明白。
他又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不懂,只能绷着脸,时不时勉强点头,强装镇定地回应几句。
直到合同最后,他们产生了一点分歧。
“……在合作期间,您的饮食起居和人身安全,将由我们全权负责。”
徐容说:“您的住所被安排在了最中心的公寓,会有人负责您的日常生活起居,同时也配有保镖团队,随时保障您的安全。”
颜铃耳朵警觉一竖,这回听明白了,盯着徐容的双眼:“究竟是为了我的安全,还是为了监视我?”
“如何解读保护和监视,取决于您看待的角度。”徐容微微一笑,“您很珍贵,我们公司自然重视您的安全。更重要的是,在这场合作之中,我们也需要保障自己的权益。”
她并不遮掩,直接表明了会安排人监视颜铃的起居——毕竟,颜铃如果签下合同后直接开溜,或者转头去了竞争对手公司,他们自然也不会忍气吞声地吃下哑巴亏。
颜铃一字一句道:“我不接受。我是人,不是需要被看管的动物。”
徐容轻叹了一口气
“颜先生。”她摇了摇头,“您知道我们这边社会的运转规律吗?知道我们的货币是什么?又该如何获取货币,进行正常交易,维持基础的生活呢?”
“你——”
“我们先不说那么远,就说现在。”徐容向身旁扬了扬下巴,“您知道怎么乘坐这台电梯,离开这栋楼吗?”
颜铃望向玻璃窗外紧闭的金属铁门,指尖的温度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徐容说:“我承认,保镖的陪同有一部分确实出于私心。但同时,团队也会尽力为你服务,让你更好适应这里的生活。于你我而言,这是一项互惠互利的安排,不是吗?”
颜铃的喉咙一阵发紧,因为徐容的话虽然刺耳,又偏偏说得是对的。
他干涩开口道:“我不可能让自己时时刻刻被陌生人监视着。”
徐容也没有再妥协:“这样看来,我们似乎无法达成共识了。”
空气冷寂下来,两人对峙良久,颜铃不情不愿地开口:“只能安排一个人看着我。”
徐容犹豫片刻:“可以。”
颜铃又说:“而且这个人,我要自己选。”
徐容意外地挑了下眉:“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叫保镖团队上来,或者整支研发团队里,有和您眼缘的,也可以告诉我,只要……”
颜铃打断了她:“只要选你们公司里的人就可以,对吗?”
徐容沉吟片刻——所谓的员工,无非就是保镖和研究员,而这些人,自然都是她手下的职员:“可以。”
颜铃点了点头:“我刚刚在厕所里认识了一个你们公司的员工,他没穿白大褂,胸前也没有挂着小牌子,他叫——”
徐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迟疑道:“没挂工牌?这不可能——”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工牌是每个员工必备的权限卡,用于出入私密的实验室和会议室,高层还配有调取核心数据的高级权限卡。
但有那么一个人,他从来都不需要任何的权限,不仅因为他身边永远有人会提前毕恭毕敬地把门打开,更因为他的虹膜和指纹早已录入公司的安保系统,拥有着一切数据和文件的访问权限。
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拥有整个融烬科技——
颜铃努力回想着,缓缓吐出三个字:“……周观熄?”
“嗯,好像是这个名字。”
他直直看向徐容的双眼,脆生生道:“你们公司,应该有这个员工吧?我就勉强和他一起住好了。”
周观熄走出了卫生间。
之所以停留许久,是因为他被洗手池旁的一朵花吸引住了视线:一朵香气清淡的小粉花,根茎光洁新鲜,仍连接着残破的种壳,却没有沾染上任何泥土。
这意味着,在没有土壤、养分和阳光的支持下,它被强行激发了全部的生长潜能——以某种违背自然法则的方式,它在极短的时间内完全盛开。
这个男孩的能力,确实如徐容所说,颠覆了每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想象。
而通过两人方才的会面,也不难看出,这来自避世小岛的男孩显然憋着什么坏水儿,迫切地想要了解并且见到这家医药公司的大老板——
哦,也就是周观熄本人。
周观熄面色沉静地将那朵花用纸巾包裹起来,塞进口袋。走出了卫生间。
没走几步,他便看到颜铃和徐容站在会议室门前,隐约能听到两人的对话。
“……他,他之所以不需要穿白大褂,而且没有戴你说的小牌子,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资格拥有这些权限。”
徐容的声音缥缈地远处传来。她素来擅长谈判,口齿伶俐清晰,但此刻听起来,竟有些磕磕绊绊:“毕竟……毕竟他只是一个清理厕所的清洁工。”
周观熄远远看到,颜铃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说呢,怪不得他对厕所里的那些难用的怪机器,会了解得这么透彻。”
颜铃转过头,目光恰好和周观熄空中交汇。他眸子倏地一亮,抬手指向周观熄:“欸,他过来了!”
空气短暂地凝滞刹那,不明所以的周观熄蹙了下眉。
他看向男孩身后的徐容,发现她虽然在微笑,面部肌肉却十分僵硬,像是在无声咬着牙关,竭力忍耐着什么情绪。
徐容隔空与周观熄对上视线。
她摇了摇头,缓缓抬手,将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一个“求求你先不要说话”的口型。
“……小周啊。”
下一瞬,徐容朝周观熄招了招手,声音像是能掐出水来的温柔:“过来,有项新工作,我想和你交代一下。”
作者有话说:
徐·全世界最勇敢的打工人·爱情护航者·缘分缔造者·容
徐容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引领着周观熄,一路转场到僻静的员工休息区。
她前脚刚站稳,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到身后的周观熄吐出两个字:“小周?”
徐容讪讪转身,眼神游移:“这个的话……”
“没有权限?清洁工?”周观熄缓缓开口,“徐执行官,想象力真是惊人的丰富啊。”
徐容啪的一声双手合十,鞠了一躬:“亲爱的周总,敬爱的周师兄,我鲁莽,我有罪,但我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说。”
“你刚才在厕所碰到了那个叫颜铃的男孩,但还没来得及挑明自己的身份,对吧?”徐容紧盯着他的脸。
“我还没来得及说,他就跑出了卫生间。”周观熄的声音毫无起伏,“而我一出门就遇到了你们,并发现自己直接升级成了个扫厕所的。”
徐容如释重负:“太好了,你干脆就不要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
“……什么?”
“这个小岛上的族民们,能力特殊,这男孩又藏了不少心眼,一上来肯定不会好好配合研究的。”
她幽幽叹息:“我安排人盯着他,不仅是为了保护,也是想观察他的生活起居,多收集一些有用的细节样本。”
“不过他也不傻,死活不同意,拉扯了半天才勉强妥协,说只能安排一个监视他的人,并且直接提了你的名字。”
徐容吐出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们在厕所里聊了什么,总之他好像把你当成了一个普通员工?所以我当时吧,突然就有了那么一个灵感。”
“我和他说,你是我们这里的清洁工。”她咬着牙,顿了顿,破罐子破摔般地开口,“你要不忍一下,用着这个假身份,暂时和他住在一起,让他先签下合约呢?”
“徐容。”周观熄静静注视着她的脸,“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徐容眨巴眨巴眼:“谁都没疯,周哥,我认真的。”
“不可能。”周观熄回绝得十分果断,“将这样的小事安排妥当,是你职务的一部分。如果他实在不肯接受保镖陪同,那就——”
“周观熄,”徐容定定地盯着他的脸,声音很轻,“三年了。”
十分熟悉她这个起手以及后续连招的周观熄:“……”
“三年了,我攒了三年的年假没时间休,我每日每夜地熬。”徐容怅然叹息一声:“我是真的太想拿下涡斑病这个项目了。”
“你知道的,不仅仅是为了我的事业,为了这个世界,为了公司的发展,也是为了忆流啊。”她喃喃道。
周观熄没有说话。
大学时期,周观熄便从父亲周修成手中接管了融烬科技。当时公司主要钻研罕见病药物研发,规模尚小,周观熄接手后,在短短几年内将业务拓展到前沿领域,迅速崛起为行业内炙手可热的新星。
周观熄本人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外界有人说他低调,也有人认为他傲慢。但无可争议的是,不论是并购整合还是技术革新,这位年轻的周总始终眼光狠准、行事果决。如今的融烬,手握多项核心专利与王牌药物,在业界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三年前,周观熄被政府请去了一场饭局。
组局的人是他大学时期的导师,因此并不好驳。叙了会儿旧,喝了口酒,兜兜转转地假意客套寒暄几番,便切入了正题。
老教授年逾花甲,主动给周观熄斟了杯酒:
“观熄,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这次见面,其实是政府授意,想借我这个身份,跟你谈一项我们已经研究多年,你也应该不太陌生的合作。”
身旁的助理递上了一沓文件,周观熄的余光扫向封面,瞥到了四个字的标题:
《长青计划》。
“之所以命名为长青计划,你应该也有所察觉。”老教授说,“我们的星球,现在是真的绿不太起来了。”
2712年,他们生活的星球和城市高速发展。高度工业化的城市,极致程式化的生活,一切都被科技调校至最有效率的模式。
当然,这样的繁荣,向来都是需要代价的。
土地剥削,生态恶劣,大自然沉默地做出了反抗。七年前,一种名为涡斑病的疾病,席卷在这片土地的所有植物身上。
之所以被称为“涡斑病”,是因为其最显著的特征,是在植被表面随机分布的、密密麻麻的漩涡状白色斑点。斑点虽不具传染性,但会无规律出现在各类作物上,一旦染病,植株的生长便会戛然而止,陷入休眠般的濒死状态。
街边的绿化带和树木逐步被全息仿真花圃取代,新鲜绿叶蔬菜变成比肉类还要稀缺的奢侈品。尽管政府试图粉饰出和平的表象,试图推动合成的蔬果罐头取而代之,但始终无法阻止这场正在蔓延的浩劫——
这个星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蔬果短期内可以依赖合成品替代,但植物是生态链最基础的生产者,长久下去,这场灾难最终影响到的,仍将是人类。”
老教授说:“观熄,如果我们能携手合作,整合人力、技术与资源,也许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涡斑病的解药,成就一段佳话啊。”
老教授这话乍一听十分好听,但仔细一琢磨,便能察觉其中的微妙之处:周观熄的公司拥有全球顶尖的仪器与设备,而教授所在的高校在经费资源上远远不及,所能提供的,撑死过也不过是几个研究人员的理论支持。
这场所谓的“合作”,从一开始,便意味着周观熄要承担更大的成本与压力,注定吃不少亏的。
周观熄始终没动那杯酒。
“涡斑病是世界性的难题,成果最后要与外人共享,也不是融烬擅长的医药领域,我没把握,也难以做到将大把资金和人力都投进去烧。”
他淡淡开口,将酒推了回去:“我是商人,从父亲那里接手融烬才不过几年光景,也要为公司的长远发展考虑。这个项目,您和老牌企业或者资深的植物研究所去推进,似乎更为妥当。”
“你太谦虚了。”老教授笑着用手挡住了酒杯,“论整体核心技术和资源,有谁能和现在的你比呢?”
他手上使了巧劲儿,一点一点将那红酒推回到周观熄的面前:“况且,长青计划是忆流之前最上心的项目,现在由你来接手,也算是圆了她的一个愿望,不是吗?”
“忆流”这个名字一出,原本旁边看乐子的徐容筷子差点脱手。
因为对周观熄而言,这确实是一张关键而永远有用的人情牌。
周观熄盯着酒杯微微摇晃的液面,神情却没有变化:“这确实是她的愿望,但也没说一定要我帮她实现。”
老教授微笑着,对身后的助理招手:“忆流留了东西给你,你看完再给我答复吧,观熄。”
两样东西呈在周观熄的面前:一粒褐色圆滑的种子,和一封薄薄小小的信。
种子个头不大,表面覆着白色的螺旋斑点,是涡斑病最为常见的症状,没什么特别。
而盯着信上的内容,周观熄许久都没有说话。
良久他抬起手,接过那杯酒,喝了下去。
回家后,周观熄将种子和信摊在餐桌上,与周忆流对峙:“你留下来这些东西给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周忆流没有作声。
然而桌面上的那张纸条,字迹却潇洒飞扬:
“亲爱的哥哥:
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那就证明农学院的那群老头子研究效率实在不行,最终还是厚着脸皮找到了你呢。
好久不见呀,长话短说吧。总之这颗种子里呢,藏着一段我留给你的话——一段我认为十分重要,也非常希望你可以亲眼看到的话。
想知道这段话的内容是什么呢,你只要帮老头子们继续研究出涡斑病的解药,让这颗种子自然发芽,就能免费看到里面的内容了,是不是十分简单呢!
(ps.必须必须要自然发芽哦,暴力破坏的话,里面的东西可就看不到的哦~)
——你心系自然界的妹妹周忆流女士。”
周观熄冷冷道:“你都已经费尽心思写了封这么长的信,有什么想让我看到的话,就不能在上面直接一起写出来吗?”
周忆流还是不说话,笑眯眯地注视着他的脸。
周观熄在漆黑寂静的客厅里走了两步,突然开口:“你真的以为,我会为了一颗种子里的话,就接手这个注定不会带来任何好处的项目吗?”
屋内万籁俱寂,相框里,黑白色的周忆流始终不语,只是笑眼弯弯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