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瑾放下书囊,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掸了掸衣襟上飘落的海棠花瓣,这才矜持地冲张牧点了一下头。
张牧差点被他气乐了,威胁地挥了挥拳头:“你再这样装模作样试试呢?快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等李司来再说吧。”
“不行!我现在就要听!”
两人打打闹闹半天,直到丁弘毅踏进学堂,这才跟见了猫的耗子一样弹回座位。
丁弘毅的脸色看上去比平时更差,眼底青黑,眉心沟壑深重,像是一晚上苍老了好几岁似的。
老丁头该不会这个年纪了还不服老,想着晚上再加把劲生个一儿半女的吧?明瑾颇为乐呵地揣测。
紧接着却是被吓了一跳,因为丁弘毅冷冷地扫了他们这边一眼,就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
明瑾赶紧心虚地低下头,装作一副很忙的样子伸手摸索纸笔。
哎呦,这笔可真笔啊。
“都给老夫打起精神来,准备上课!”
一向不喜欢废话的丁弘毅顿了顿,在上课之前,难得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题外话:
“老夫知道,在座诸位或出身高门大族,或颇有家资,哪怕学业不成,回去继承家业,也可一生丰裕无忧,位至公卿;”
“但老夫当年,罹逢战乱,家道中落,缊袍敝衣来京求学,只望有朝一日,能匡扶社稷,为生民天下计……”
明瑾听到魏金宝低笑着对自己的书童道:“这老头又在吹自己当年的事迹了,一年两年三年,年年都讲,学堂里谁不知道他出身贫贱?当个教书匠而已,又不是位列三公了,真是眼皮子浅。”
有本事当着老丁头的面说啊,明瑾撇撇嘴。
魏金宝这个欺软怕硬的怂货。
丁弘毅也不管他们能听进去多少,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虽说如今天下安定,可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北边胡人至今仍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国中又有……”
看着底下一双双或是无所谓、或是茫然懵懂的稚嫩双眼,他忽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轻叹一声:
“罢了,言尽于此,上课吧。”
张牧咋舌,压低声音对明瑾道:“今天他唠叨怪话真多……明瑾?你怎么了?”
明瑾恍然回神。
“没什么。”他心不在焉道。
只是觉得,老丁头这个状态,和他平日里那种自矜高傲的模样截然不同。
像是一夜之间心气都被磨平了大半,颓然之中,还带着一丝难以遮掩的……悲痛之意?
应该不会是他看错了吧?
明瑾仔细观察着丁弘毅。
但他很快失望地发现,老丁头还是那个老丁头,脸一板讲起课时,语气冷硬,不带半点起伏,跟念经一样,叫人听了只想倒头就睡。
但本着和宁先生的约定,明瑾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
半堂课。
一日之计在于晨,学堂内先生诵读着之乎者也,淡淡墨香飘散,窗外天高云淡,花开正盛。
温热的阳光照在身上,没有张牧在旁边插科打诨,明瑾的脑袋也慢慢垂了下去。
少年的脑袋一点一点,困意飞速上涌,眼皮仿佛千斤往下坠。
他用最后的意志力握紧毛笔,落在纸上,却是一团团狂乱得看不出字迹的墨迹。
台上的讲课声突兀地拔高了些。
明瑾哆嗦一下,勉强清醒了些。
他装作失手落笔,弯腰去捡,却迟迟没抬起头。
“咳!”
丁弘毅重重咳嗽了一声。
地上的笔掉了两次,终于被人捡了起来。
重新在位置上坐好的明瑾神情恍惚地看着手中书本,瞳孔不受控制地逐渐涣散,一列列墨黑的字迹,也在眼前飞成了一片模糊的阴影。
对不起宁先生,真不是他不想认真听课……
但是真的,早晨上课,实在太困了、也太好睡了……
他就睡一会儿、一小会儿……
明瑾头一歪,趴在桌案上。
眨眼间便睡得人事不省。
早就注意到这边动静的丁弘毅见状,神色复杂地挤出一声冷哼,倒也没有叫醒明瑾,只是在路过他座位时,低低骂了一句“没出息的孽障”。
方才看到明瑾偷偷掐自己大腿时,亏他还以为这小子改过自新了。
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明瑾,快醒醒!”
下课时张牧喊醒他,明瑾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怎么了,李司来了?”
“没呢,”张牧说,“老丁头提前走了,说是为友人奔丧,接下来两日告假,由其他先生给我们上。”
明瑾哦了一声,倒也没有问为什么。
老丁头不来,其他先生也不会针对他,是喜事啊。
只是他看着前面依旧空荡荡的座位,和张牧交换了一个眼神,发现对方也是一脸的疑惑。
“李司今天也告假了?”
“不知道啊,”张牧茫然道,“他没跟我讲。难不成是生病了?”
明瑾想了想:“那等散学之后,要不咱们一起去他家看看?”
“行吧,反正下午就只有一堂射御课,这个我擅长,不会被先生留堂。”
张牧无所谓地抬起手,交叠枕在脑后,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没多久,又打了个哈欠:“对了,关于那个宁先生,我劝你最好提防着点,这人不简单。”
明瑾揉了揉惺忪睡眼,闻言疑惑歪头:“怎么说?”
“我没查到他的底细,”张牧放下手看向明瑾,干脆利落地说道,“一点儿也没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明瑾沉吟道:“意味着他跟我一样,为人低调谦逊?”
“滚犊子!”张牧白眼差点翻上天,“快醒醒吧,我爹在刑部天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连哪家扒灰哪家养小叔子他心里都门清儿,可我那天问他,他非但没告诉我,还一脸严肃地告诫我少惹事,你觉得你那心上人能是什么简单货色?”
明瑾一时语塞,不知该说是张大人厉害,还是该说张牧这儿子当的,可真是半点儿不给他老子留面子。
不过……
他一本正经地点头:“宁先生的确不同凡俗。”
张牧嘴角一抽:“算了,反正现在说了你也不会听,等你撞了南墙之后就知道了。”
宁先生这么在乎他,怎么会让他撞墙?
明瑾不以为意。
但也知道张牧是好心提醒,于是便拉着他讨论起下次旬假去哪儿玩的事。
宁先生为人可体贴了,走之前还特意跟他说,下次再来府上估计要等半月之后,来之前也会提前派人通知,不会影响到他和小伙伴玩耍的。
张牧果然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兴致勃勃地同明瑾商量起来:“城南那边新开了家池浴,听说里面的园子可大了,还搭了台子表演百戏!趁着天还没热,一起去玩玩呗?”
“行啊,再拉上李司,这小子一向不爱洗澡,我早看不下去了。”
散学后,两人勾肩搭背地朝李司家走去。
时不时你踹我一脚,我拐你一肘子。
很无聊的举动,但两个少年却玩得不亦乐乎。
明瑾照旧和文叔一起。张牧嫌家里的老仆唠叨烦人,只拉上了一个年轻的,还特意打发得远远的,落在后面给他拎东西。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转角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墙上。
两人同时脚步一顿。
伴随着隐忍的痛呼声,小巷内,一道阴阳怪气的嗓音响起:
“没钱?没钱你来上什么云英书院?再说了,你没钱你不知道抱大腿?那地方随便哪个学生,拔根毛都比外面人腰粗了!”
“…………”
“臭小子,哑巴啦?赶紧把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不然今儿你走不出这个巷子!”
张牧暗道一声晦气,拉着明瑾就要绕路离开。
他虽然仗着在刑部就职的爹,从来不怕这帮地痞流氓,对方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但明瑾就不一样了。
朝中无人难办事,京城的流氓和地方的流氓也大不一样。
勒索一个富商之子?顺手的事。
听说几十年前江南兵祸期间,皇权式微,各地生乱,劫匪甚至无法无天到连当朝公主都敢绑架!
“明兄,麻烦你下次多带点护卫成不?”张牧看明瑾还一副伸着脑袋好奇张望的样子,无可奈何道,“虽说这两年京城治安好了不少,可就一个瞎眼的老仆能顶什么用?上次我都看到了,你还帮他拎包呢!”
“我把文叔当家人,帮自家人个小忙而已,有什么关系?”
明瑾笑嘻嘻地拐了他一下:“对了,那边,你觉得要不要也过去帮个忙?那家伙好像是咱们学堂的同窗,我记得,是叫荀婴吧?”
“荀家人?”
张牧立刻同他八卦起来:“听说荀家出了个败家子,前几年把祖辈留下的基业全败光后拍拍.屁股上吊了,留下家里的孤儿寡母和七十岁的老父亲无人赡养,就连他儿子进书院念书,都是靠七十岁的祖父拄着拐杖亲自去找院长说情的。”
明瑾疑惑道:“可我怎么记得,荀家祖上好像还出过一位三公呢?”
“是啊,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江南正经人家往上数几辈,有几个没当过官的?”张牧一脸不屑。
“都说京城的五品官比瘦湖里飘着的王八还多,说不定,你明家以前也是皇亲国戚呢!”
他明显不想搭理这事,奈何明瑾一意孤行,非要说好歹同窗一场,同学有难,他们不能袖手旁观。
两人在原地拉拉扯扯僵持片刻,动静已经引起了那边的注意。
领头那人打眼一看,顿时怪笑起来:
“哎呦喂,这不是咱们的明大少爷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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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学子上早课的时间和国内高中生差不多,但是人家睡得早啊[托腮]
建议以后卷不动或者六根清净有出家打算的朋友谨慎考虑,因为国内佛寺早课开始时间在凌晨三点半到四点半不等,比高中生还早。
他就没见过这么爱自找麻烦的家伙!
但他还是主动上前一步,挡在兄弟身前,横眉竖眼地对那混混头子道:“恰好路过而已,你有什么事?”
“哟,张公子,也是稀客啊,”那混混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善罢甘休,继续嬉皮笑脸地对明瑾招呼道,“之前明老爷给了咱们兄弟几个不少酒肉钱,不过嘛,这都过去大半年了……”
明瑾暗道:果然是上门打秋风的。
就算这次他不站出来,这帮人为了要钱,肯定也会主动找他麻烦。
万一自己到时候再孤身一人,那可就真麻烦了。
明瑾对他爹这种暗地里替自己交保护费的行为早有察觉,不然这半年在书院,他也不可能过得这么平静——假如不算魏金宝没事找事的话。
但他并不赞同明老爷拿钱消灾的理念。
豺狼本性贪婪,喂饱了一次还有下一次,继续纵容下去,只会把他们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
就比如站在他面前的这几位。
“你们要多少?”明瑾懒得听他继续逼逼赖赖,直接打断他问道,视线却忍不住朝着他们后方的荀婴身上飘去。
这家伙看起来比张牧小一些,倒是与他年岁相仿。
脑袋小小一个,四肢却格外纤长,瘦得像是山涧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孤零零一根青竹,被几个混混挡住大半身形,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像他们这个年纪,正是青春好动的阶段,家里都会特别准备色彩鲜艳的松快衣裳,穿着好看出挑,又方便活动。
但荀婴却只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黛青色旧衣,领口严丝合缝地扣到最顶上,长袖及地,腰身也过于宽松了。
若是成年人如此扮相,倒还能夸赞一句衣带当风,名士风流,但放在荀婴身上……
简直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明瑾心想。
看了都替他累得慌。
似乎是注意到了明瑾的目光,荀婴原本略微低的头飞快地抬起,正巧和他对视一眼。
不等明瑾朝他露出笑容,他又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地垂下了眼眸。
……切,怪人一个。
明瑾脾气也大,顿时有点儿不愿搭理他了,直接扭头对那些混混道:“你们报个数吧。”
混混头子和周围人对视一眼,哈哈笑起来:“明大少果然爽快!咱们兄弟几个也不要多,就这个数,怎么样?”
他竖起三根指头。
“要是明少暂时给不出来,那就跟咱们去酒楼坐一坐,叫你这缺眼的老仆回家里拿钱,如何?”
张牧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这明晃晃的威胁,和绑架勒索有什么两样?
“你们——”
他正要开口怒斥这帮人恬不知耻,就听明瑾笑了一声,语气轻快道:“早说嘛,多大点事儿。”
“来文叔,快快拿三个铜板给这位兄台,钱记我账上,不够我这儿还有。”
“好嘞少爷。”
文叔笑呵呵地应了一声,看向明瑾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宠溺。
他慢吞吞地松开牵着骡子的绳索,作势伸手探入怀中掏钱,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少爷心善”,听得人莫名火大。
混混头子的面色登时难看起来。
但他到底顾忌着明家在江南的势力,只狠狠瞪了一眼不识好歹的明瑾,上前一步,狞笑着揪起那牵骡老头的衣襟,恶声恶气地威胁起来:
“老货找死是吧,三个铜板,打发要饭花子呢?还是说另一只眼也不想要了?”
他比文叔高了足足一个头,左臂上还纹了只张牙舞爪的黑虎,逞凶时乍看声势响亮,十分唬人。
旁边的小弟都哄笑起来,抱着膀子看起了好戏。
张牧拼命朝身后使眼色,示意后面的人赶紧去找帮手来。
余光一扫边上,这傻不愣登的大少爷居然还在坤着脖子,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真是见鬼了!他绝望地想。
但那混混头子,却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游刃有余。
他本以为凭借自己一身力气,可以轻轻松松把这年老体衰的独眼老头拎起来,好生教训一顿。
只要注意分寸别闹出人命就行,最好再把明家那位大少爷吓得屁滚尿流乖乖交钱。
可他脸皮抽动,暗中用力了半天,差点咬碎了一口牙,面前这头发大半都已花白的老头,却依旧见鬼的纹丝不动!
那双老布鞋仍稳稳地站在地面上,就跟生了根似的。
混混头子额角青筋暴起,气喘吁吁地低头一看:
这老头其貌不扬,小腿肚子竟犹如铁疙瘩一般,其上青筋虬结,凌乱交错着几条蜈蚣粗细的狰狞伤疤,像是两条深深扎根在地下的枯瘦老树根。
“喏,少爷给你的三枚铜板。”
文叔终于把钱掏了出来,整整齐齐码在长满粗糙厚茧的手心,这才慢吞吞地递给了他。
末了,又拍了拍混混头子的胳膊,语重心长道:“少爷心善,你拿了钱,就莫要再为难其他学子了。你还年轻,悔改罢!”
混混头子一把将他的手打飞,三枚铜板叮当落地。
“老头好胆!”
被一群小弟注视着,他自觉丢了面子,怒火顷刻间燃尽理智,也顾不上什么分寸了,忍无可忍地抡起拳头。
眼看这嚣张老头的鼻梁就要被一拳打断,他面露喜色,文叔却微偏了下脑袋,险之又险地与他的拳头擦肩而过——是巧合么?
混混头子来不及思考。
一晃神的功夫,他的手腕便已被人捉住。
陡然一阵分筋挫骨的剧痛从腕骨处传来,他大叫一声,被拽得一个踉跄向前扑去,文叔趁势一扭身,抬起老布鞋,轻巧一个勾脚点在他腿弯,他便当场以头抢地,摔了个七晕八素。
“…………”
周围一片死寂。
其他混混呆愣了数息,立马抄起棍棒砖石,嗷嗷叫着扑上来要为老大报仇。
文叔叹了口气,扯开上身那件薄薄的粗麻布衫,脱膊露出了遍体花绣。
那青墨红郁错落的一身花锦,似鲲鹏落彤云,青龙卷海潮,看得张牧目不斜视,当场情难自禁地高叫了一声好。
一炷香后。
张牧张大嘴巴,看着躺在地上呻.吟的混混们,再抬头看看那位自己一直嫌弃不已、觉得老得都快掉牙的瞎眼老仆,眼神立马就不一样了。
文叔慢吞吞地脱掉布鞋,掸掉鞋面上的灰尘,又用苍老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把衣衫的扣子一个个扣好,俨然一副老态龙钟模样。
但张牧却再不可能把他当一个寻常老仆了。
他一脸敬畏地问明瑾:“你家从哪儿找来的这位高人?”
“文叔以前可是从过军的,我爹到现在都还是按照军中百长的职级给他发放月俸。”明瑾不无自豪道,“怎么样,厉害吧?”
“厉害,太厉害了!”
张牧的眼睛嗖地一下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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