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琢玉:“......”
被诬蔑的时候本来是极为愤怒的,甚至感到荒谬得有些可笑。到最后笑也笑不出,全然没了反驳的力气,竟然能够做到心平气和的地步。
他甚至还能反问一句,“太子殿下,请问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然而赵麟却好似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脸上闪过挣扎又痛苦的神色。倏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就这么伏在宋琢玉的肩头低低地笑了起来,“如果不是太子妃,是其他呢,你愿意吗?”
呼吸喷洒在脖子上,宋琢玉打了个哆嗦,动作极大地往后仰头避开,“什......什么?”
他看见赵麟脸上有些疯魔的笑容,对方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紧紧地,“不如我们一起从这里跳下去吧?你怕不怕,既然做不成太子妃,那就和孤当一对野鸳鸯......”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描淡极了,说跳下去,就跟说让我们一起去抓鱼一样轻松。
让宋琢玉恍惚间以为对方在邀请他下去醒酒,但赵麟的声音又满是认真和恳求。
于是他也不禁托着下巴沉思起来,片刻后应了一声,“好吧。”
随后便一撩衣袍,翻身坐在了围栏上,还转过头来询问,“现在就要跳吗?我跳了有没有什么奖励?”
他这么一干脆利索地点头,赵麟反倒是怔住了。他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便用手盖住了脸,“奖励?没有奖励。若是死了,便同孤一起葬身黄泉,做对亡命鸳鸯,若是活了......”
“若是活了。”他忽地顿住,良久后才道,“那便继续忍受孤的折磨吧。”
宋琢玉蹲坐得有些腿麻了,不由得催促了一声,“还跳不跳了?”他还赶着有事儿呢。
赵麟见状顿时阴沉了脸,“你对孤不耐烦了?”
他冷着脸在宋琢玉周围走来走去,像是隐忍着某这焦躁,最后又无可遏制地问出声,“你怎么就不害怕呢?你难道不怕吗?”
宋琢玉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指着木桥下道,“我的太子殿下啊,这水面清澈干净,可见是有仆人时常下去清理浮萍杂草的,料想也不会深到哪里去。”
再说了,不过一个观赏性的小湖。
“指不定我俩一跳下去,那水面还没我们脖子高,保准死不了。”
赵麟盯着他,脸上的癫狂乃至是刚才所有的喜怒一瞬间都全部消失,他面无表情地道,“你好像从来就不怕死?”
无论是在华英殿那次被剑架在脖子上,还是现在这里说跳就跳,对方都是同样的淡然。
宋琢玉不答反问道,“你好像一直都在寻死?”
冰冷的视线极具压迫性地射过来,宋琢玉抖了一下,但也只是抖了一下。他又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场景来,“那次你站在屋顶上,是想跳下去吧?”
可怜他跟个傻大哈一样闯进去,大喊大叫地惊扰了这位‘鸟兄’决绝赴死的气氛,于是对方恶意之下扔了个脑袋来恐吓他。
“还有一次我们落水的时候,你一动不动地沉在池水中,只怕也是心存死志?”
宋琢玉想到这里,又是一抖,敢情他都已经搅乱过对方的打算好几次了。
暮色中,几声虫鸣响起,赵麟突然阴森森的开口道,“如果让你陪孤去死,你会愿意吗?”
宋琢玉眨了眨眼睛,那情态依旧迷人不已,他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不愿意啊,我虽不在意生死,但只要是人便会有贪念,自然是活得几日算几日,多活多赚嘛。”
更何况这辈子他有钱有颜,活着就是享受。可如果活着已经成了痛苦,那他自然巴不得去死。
“多活多赚?”赵麟不知为何竟然笑出了声,许是天色渐晚看不太清,又或许是醉意上头,宋琢玉竟然觉得对方这一刻的眼神意外的有些温柔,“倒是像你能说出来的。”
他忽然扔了个什么东西在宋琢玉怀中,“如果不想死,那便拿着它吧。”
说罢转身就要走。
宋琢玉飞快地拿起那东西看了眼,见是个龙纹的玉佩,像是某种身份的象征,又像是什么号令的令牌,不由急忙叫住他道,“欸,这是什么?”
看起来很贵的样子,万一掉了他可赔不起。
赵麟挥了挥手,“你勇气可嘉的奖励。”
“那我可没什么能送你的!”宋琢玉忽然抓了抓头发道,“可是,哎呀,我既不做你的太子妃,也不陪你当野鸳鸯,要不,你还是把这玉佩赠给别人吧?”
他声音小了起来,像是窥见了某种隐秘的东西。
觉得棘手极了。
那已经走到树荫下的身影又顿住,好半晌才道——
“收下吧。”
不当也给你。
太子离开后,宋琢玉也没有待多久。
眼见着前院人声热闹,料想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他这边的情况。宋琢玉咬咬牙,转头就钻进了昏暗的密林深处,寻了个僻静的墙角,手一撑便飞快地翻了出去。
一路紧赶慢赶,不敢停歇,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赶到了空相寺。
彼时夜色已深,寺门早已关闭。只有深山空鸣,虫声啾啾,几个值守的小和尚半靠在侧门边,时不时地打着盹儿。
宋琢玉轻道一声抱歉,悄无声息地又翻墙进去。现在离蓉娘跟他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他本是想先去道真屋里躲一躲的,哪知推门进去,屋内却漆黑一片,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站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一时有些茫然。
这大晚上的,道真不睡觉,跑哪儿去了?
宋琢玉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熟练地摸上了床,本是想靠着等等道真,至少在临走前跟人说会儿话的。
哪曾想,一沾到熟悉的被褥,身体里的那股子疲乏之意便翻涌上来,又加上席间喝了不少的酒,竟然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淡淡的檀香弥散开来,清净又庄严。
在这安神的响起中,他渐渐睡了过去。然而梦里的场景却并不那么美好,宋琢玉看见一个人的脸,雪白的睫毛一颤,两行血泪便流了下来——
是道真。
那场景本该是极为可怖渗人的,然后宋琢玉却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痛。
他颤抖着手,慌忙地想要伸手去摸那人的脸,去替他擦干脸上的眼泪,“道真,你怎么哭了?别哭了好不好,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帮你......”
可无论他怎么抓,都碰不到那人的身体。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青年和尚脸上的血迹越来越多,像是永远淌不尽似的。道真一如既往的端坐着,双手合十,白发如雪,只眼中透着无限悲悯与哀伤,他说,“琢玉,我要走了。”
“从前一直都是我看着你的背影远去,没想到,如今轮到你送我,却是分别。”
宋琢玉一下慌了,他像是敏感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于是手足无措般的扑过去要抓住他的衣袖,“你要走?道真,你要去哪里?带上我一起好不好,我们去游历江湖,像小时候说好的那样!”
然而只捞了一场空。
洁白的衣袍如云一般消散在他的掌心,道真低敛着眉目,似叹非叹道,“又是骗人的话。”
宋琢玉顿时心头一紧。
“从我小时候起,你便一直这样说,我也枯等了你一年又一年,可从来都没有如愿过。”他轻轻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一样虚无,“琢玉,你还记得,你有多久没来过空相寺了吗?”
幼时玩伴初初分离的时候,自然是执手相看泪眼,依依不舍,万分不愿。
那时,宋琢玉三天两头就要找借口来空相寺寻他玩,后面渐渐的,对方许是有了新的友人,来得便少了。再往后,便只剩下每月一次的例行检查。
到最后宋琢玉身体彻底病愈,又时常流连花丛,爱上了繁华热闹,爱上了香车宝马。
这枯燥无聊的空相寺,便越发不怎么想起了。
这话一出,如钝刀割在心上,察觉时已见晚,生生的疼。宋琢玉白着脸怔在原地,他张了张嘴,却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他看着道真的脸,忽然想起昏灯古寺,微光尘影中这人十年如一日在佛前为他祈福的样子;想起每次离开,那人站在半山腰处为他送行,衣角飘飞无端空寂凄清的模样。
心中一阵恍惚,他有多久没来看望道真了?
记忆中腼腆羞涩的小和尚一转眼就变成了清冷出尘的大师,再一转眼,又变成了这般血泪凄凄的幻影。
是他被京城的事情绊住了脚,困在锦绣温柔乡中,竟忘了一山之隔,静静等待他的童年友人。
宋琢玉动了动嘴唇,喉间一阵发涩,连眼眶都有些发酸起来,“道真,抱歉,是我忘了......我改掉好不好?我很快就自由了,我可以带你走,带你一起离开这里!”
他突然想起今夜的约定,他马上就能逃离京城,他可以带着道真一起走。
他们还和从前那样,道真扮做算命的假仙人,而他则负责眼尖地挑中目标,然后凑上前去一通忽悠,凭着一张巧嘴坑蒙拐骗。他俩合起伙来,一起赚大钱。
然而面前的人却不待他解释,指尖颤了颤,轻叹一声,从衣袖到面容都一点点的化作飞烟,似要乘风归去。
空中只余下渐渐消散的余音,几近微不可闻——
“琢玉,你骗了我这么多次。如今,就允许我失约一回吧......”
莫大的哀痛和惊慌瞬间席卷了他,宋琢玉猛地大叫出声,“道真!”
他倏地坐了起来,身上冷汗涔涔,后背的衣物早被浸湿,脸色更是毫无血色。直到目光触及朴素的床幔与案几,看清身在何处,宋琢玉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在做梦。
幸好幸好,他后怕地松了一口气。
屋子里有些昏暗,夜风微微,宋琢玉闻到一股青草混合着泥土的气息。他在床边摸索着,摸到了一只微凉的手,“道真,是你吗?你回来了?”
身旁人轻轻应了声。
是熟悉的,有温度的,还活着的道真。
宋琢玉忽然激动起来,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他一把握住床边人的手,攥得那么紧,那么紧,好像生怕失去一般。连声音都在含颤带泣,“太好了!太好了......你还在,道真,我刚才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
“梦里你流了好多眼泪,我怎么擦都擦不完。”
像是哭得没有泪水可流,最后连眼眶里都渗出血来了。
“你还消失不见了。”
那个梦简直太可怕了,吓得宋琢玉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手脚冰凉。
只是他握着握着,忽然感受到道真衣袖上的潮意,他有些不安,“你刚才去哪里了?我进来时都没看见你人,还有你衣服上怎么都有些湿润?”
宋琢玉惊慌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指尖很快就蹭到膝盖处的泥土,还带着夜间的凉。
耳边传来道真近乎缥缈失真的声音,他说,“琢玉,我为你点的灯灭了。”
宋琢玉的手忽然顿住。
灯灭了,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血液仿佛瞬间从心口凉到了手指。
可宋琢玉却来不及忧心他自己的安危,他只又急又心疼地道,“所以,你就去跪那正门前的台阶了?道真,你怎么就这么傻?”
跪满空相寺门前的九百九十九层台阶,就能心想事成,得偿所愿。这分明只是给那些执念深重的人一个慰藉,说到底不过是有个渺茫的盼头而已,这哪能当真?
“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宋琢玉又气急地重复了声。
那么长的台阶,哪里是人能够跪得下来的,只怕膝盖都要磨伤了,更别说还有磕头。
念头刚起,宋琢玉又立马往对方额头上探去,果然触到一片湿黏的温热,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心头猛然一跳,手哆嗦个不停,“药呢?你屋里的伤药呢,还不快去找来,我给你上药!”
宋琢玉看着指尖的血迹,心中却陡然有些失神。
难不成梦中他看见道真满脸血泪,其实就是预兆着对方会为了替他祈求平安而去磕头跪拜,以至于磕出血来?
面前的人却没动。
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白茫茫的一片,映着道真的脸也如霜雪般。
他抓着宋琢玉的手凉得冻人,额前的血一点点往下流,恍若梦中那般悚然起来,“你走吧,快些下山,一路往北,千万不要回头。”
“什么?”宋琢玉被他抓得有些疼,忍不住低呼出声。
“我叫你赶紧走!”道真语速飞快,“我刚才为你卜了一卦,劫数已至,前方重重死路,唯有一线生机指向北,再迟就来不及了”
宋琢玉慌忙下床,走到门口却见道真没有跟上,不由急切道,“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阴影中,道真垂首而立,避开了他的眼,面容在昏暗之中有些模糊不清。只听见他轻轻道,“琢玉,师父前些日子写信回来,说要为我剃度了。”
只这一句,宋琢玉便已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
一个是连夜逃跑,一个是寺内高僧,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道真即将剃度,自然就是准备接替惠善大师的位置,做那真真正正的僧人了。从前是对方尘缘未了,无法,如今好不容易才盼来,自然会选择留在空相寺。
更何况,如今他还在逃亡之中,安危未定。他哪好意思再邀请对方跟着他一起去流浪?
宋琢玉站在门口,忽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起来,他蜷缩着手指,尴尬地挠了挠头,“那......那我就自己走吧,道真,等我安稳后,就偷偷回来看你......”
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发涩起来,“道真,你还会记得我的吧?”
屋内那道白影微微点了点头。
宋琢玉顿时勉强一笑,心头发酸,却不敢再回头,只转身扎进夜色里,脚步飞快地跑开。
夜色渐浓,万籁俱寂。
跑出没几步,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打更声。“咚!”的一声,这已经是二更末的最后一声更响,距离子时还有一刻钟。
宋琢玉猛地停住,一边是道真的警醒,一边是和蓉娘的约定。
他一咬牙,又往后山跑去。
反正只差一刻钟了。
夜风中吹来一丝凉意,不知何时起,天上下渐渐起了小雨。
雨雾纷纷,后山的小路也变得崎岖难行起来。宋琢玉跑得又急,时不时地有枯瘦的枝丫阻拦,刮蹭在脸上,细微的疼。
可惜,他没能等来太后。
只等到了一队前来抓他的人。
与此同时。
厢房内,正在打坐的道真猛地呛出一口血,素白的僧袍上染上暗红。
手中的念珠终于坚持不住,“啪”的一下断了线,颗颗圆润的木珠滚得满地都是,在地上撞出细碎的响。供桌上最后一根烛火也被风吹熄了,屋内只剩夜色的凉。
他撑着蒲团想起身去捡,却身影摇摇晃晃,蓦然无力地跌倒在地。
脑中仿佛又浮现出师父的话,“干涉不得,干涉不得......”
注定的因果,强行干涉,只会将局势搅得更乱。
许是风拍打窗户的声音太响,将小白鸡惊醒,它咯咯咯地叫着,在屋子里扑腾着躲藏。
嘴角的血一直在流,道真脸上呈现出灰败的死寂之色。他一点一点的爬到门口,终于坐到了门槛上,那边小白鸡也受惊地贴了过来,把头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道真的眼睛看着远方,那是山脚的位置。
夜色深沉,分明什么也看不见。
他却好似看见一道白衣翩翩的身影,年少时的宋琢玉正笑容灿烂地朝他跑过来。那么鲜活,那么好看,比天上太阳还要耀眼。
少年高举着手中的木剑,兴冲冲地说,“道真,让我们一起去行侠仗义,闯荡江湖吧!”
道真闭上眼。
那声音便更近了,像贴在他耳边撒娇,“道真!道真~”
让他想起宋琢玉那缠人的性子,好似只要他不同意,对方就能一遍遍地唤。有时是从窗户里钻出来,有时是从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来,或者从任何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嬉皮笑脸的,让人难以拒绝的,亲昵的拉起他的手摇晃,“道真,好无聊啊,我们逃课出去玩吧......”
那人的声音无处不在,面容也是,想忽视都难。
道真问,“是只有我吗?还是有其他人?”
“当然只有你。”
道真于是唇角抿出一个很羞涩的笑,他轻轻应了声——
“好。”
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反正不是蓉娘,也不是他哥,甚至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人。
等他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头隐隐作痛,发梢上不知道坠了什么,沉甸甸的。直到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刺眼的大红,繁冗复杂的花纹精致而华美,这才猛地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