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揪得死死地,力气那么大,整个人急促地呼吸着。耳边好似有声音在嗡嗡嗡的响,一时间脑子里乱作一团,只有一个念头在回荡——
“薛成碧真是欺人太甚,连这种胡话都敢乱说!”
一时不察被重重抵在墙壁上,薛成碧歪头吐出嘴里的血沫子,他垂眼看着宋琢玉难得煞气满满的样子,喘着气,竟然还笑得出声,“你不信?怎么这会儿又不信了?”
“这可是你口中的惠善大师亲自说的啊——”
“很久之前我去找你,刚好听到他们说话,咳咳咳。”他看着面前人怒睁的双目,盯着那被咬出血的唇,缓缓将喉间翻涌的腥甜咽下,“说你命里桃花旺盛,需要远避血亲,否则......”
“住口!”
“他们当时说得隐晦,可不就是那个意思吗?”薛成碧扯着嘴角,眼里的墨色深不见底,“怎么,不信?可是你哥信了啊,不然赴边守关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带你一起走?”
是不想吗,还是不敢?
在宋琢玉惶恐缩紧的神情中,他一字一顿地开口,“因为他也怕啊。”
怕家宅不宁,怕遭了天谴,怕......成为宋家的罪人。
“啊啊啊啊啊!闭嘴啊你,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宋琢玉突然蹲下身,抱着头崩溃地大叫起来,“住口啊!这特么是哪里来的鬼消息啊?你别是白日梦游记错了吧?我靠,啊啊啊——”
难以接受,仿佛被硬塞了咽不下去的果子,恶心,抓狂,浑身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他差点快要吐了,“不带这么埋汰人的啊!”
薛成碧看着他难受得毫无血色的脸,缓缓俯下身来,要替他撩起垂落的发丝,“你难道从来都没感觉到过异常吗?”
“啊啊啊啊!什么异常啊?”宋琢玉依旧在惊恐尖叫,“你刚才难道不是在跟我闹着玩儿的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薛成碧沉声道。
宋琢玉于是叫得更大声了,他绝望地举起手,“我呕......不行,我要吐了,你快离我远点,让我静静!”
薛成碧看了他一眼,说不清是什么含义,只到底是关上了房门留他一人独处。
至于宋琢玉。
他瘫坐在地上缓了好半晌,才把那股反胃的感觉堪堪压下去。
后背抵着桌角,冰凉的木棱硌得他骨头生疼,不过可总好过空落落地支着,倒也算个支撑。宋琢玉恍恍惚惚地想起薛成碧刚才的话,异常,什么异常?
——他还以为宋偃一直恨他。
因为他的出生,害死了对方的母亲宋夫人。
原来那些年来,寒来暑往俱不改,日复一日地冷酷操练,都只是为了避免让自己对他产生不该有的感情吗?宋琢玉想起从前习武时的痛苦日子,不禁流下了懊悔悲痛的泪水。
完全没有必要啊,大哥。
真的想多了啊,大哥!
所以受过的这些苦,遭过的这些罪,其实都本不用承受的吗?
宋琢玉悲恸不已,伤心欲绝。
哪知却得到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武秀公主昨日也没来,所以并未发现他的不守承诺,勉强算是逃过一劫。
坏消息却是,那个疯太子据说又出来活跃了,在朝廷上杀了不少人,并且最近还盯上了他们家小四。没见赵宥今日都没有过来上课吗?
玉兰花开了。
风中飘来淡淡的香气,宋琢玉伸出手,一朵白花刚好掉在他的掌心。
听说那位前三皇子妃的忌日快到了,难怪纷争又起。不过这么一想,那近些日子岂不是也是赵宥母亲的忌日?
宋琢玉想着这几人的恩怨,难免有些出神。
武秀公主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白衣郎君撑着头躺在树下,衣摆上落满了花瓣,衬得整个人跟仙人一般。偏生他拈花蹙眉,似是沉思,眉宇间又自有一派撩人红尘之相。
她正要喊话,半张着口,一时竟怔然地立在原地,舍不得破坏眼前这美景。
倒是被挡住阳光的宋琢玉抬起头来,发现了她,打趣似的笑道,“公主殿下就这般急着取那扇子?不过是添了个美人图上去,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还是说......公主殿下往日里揽镜自照的时候,对着自己的面容还未看够?”
“你!”武秀被他如此调侃,不由恨恨一跺脚,“你只说你给不给我就成了,本公主都管你要几日了?”
她哪里是稀罕一幅小小扇面?分明是......武秀脸色一红,心里说不出的羞恼,分明是想看看自己在对方眼中是何等模样。
说罢见宋琢玉没动,武秀不禁有些慌了,方才被压下去的委屈也冒了头,“你.....你该不会是这次又没带吧?”
“哪能啊?”宋琢玉见她快要被气哭了的样子,立马翻身坐起来,从袖子里开始掏东西,“自然是把公主的话都铭记于心,时刻不敢忘记。”
“当当当当——”
那被“唰”地展开的扇面上,赫然露出一幅少女玩乐图。画上的姑娘长得和武秀公主分毫不差,那眉眼间的灵动,张扬,还有几分娇俏全都栩栩如生极了。
只是上面的她坐在高高的大树上晃着腿,手里拿着只精致的纸风筝。
武秀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她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着,声音里藏不住的惊喜,“竟然真的画得和我一模一样!比宫里的画师都还要画得好,你是怎么做到的?”
“哈哈哈哈。”宋琢玉仰头笑道,“自然是因为对公主殿下趴在树上下不来的场景印象太深,到现在还记忆深刻,提笔时便有如神助般.......”
只笑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上次武秀公主说过不准再提此事,顿时笑声戛然而止,讪讪两声自己拍嘴打住了。
旁边的武秀闻言眸光闪烁了一下,罕见地没有接话。
近来日头越来越晒。
宋琢玉倒也不好多加训练,只叫皇子们策马跑了几圈,又练了些基本功,就宣布可以休息了。
尽管这样,待到结束的时候,还是出了一身汗。
宋琢玉用袖子扇着风,寻思着一会儿去慈宁宫蹭蹭凉,顺便看看赵宥那里是出了什么事情。
哪知这时身旁陡然传来一阵凉风,竟是武秀公主追了上来,正举着刚才得来的那把扇子给他扇风,“琢玉哥哥是要出宫了吗,走哪条路?我送你一程。”
“我一介男子,哪里需要公主护佑?”宋琢玉被逗笑了,别过头正要把扇子推回去,却在视线掠过一道人影时突然停了下来。
“哎呀!”武秀没注意到他已经停下,猝不及防地就撞上了青年的后背,她捂着额头跟随宋琢玉的目光看过去,却发现对方原来是在跪在路旁的宫人。
“这有什么好看的?”武秀不以为意地扫了眼,不过是群贱奴而已。
哪知宋琢玉却好似没有听见她在说话般,只怔怔地望着人群中的某张脸,方才被汗水濡湿的额角,不知何时起竟渗出了层细密的冷汗——
依旧是大面积的白,只是那张脸上崎岖的黑线有了变化,蜿蜿蜒蜒地好似把嘴巴缝起来了一般。
是那天在亭子里看见的那个画着丑角脸的人。
宋琢玉瞳孔骤缩,恍惚间又想起了那日惊惶一瞥的鬼影,声音有些发飘地问,“这......这是什么人?”
被他指着的那人始终低着头,哑巴了似的毫无反应。只见他身形瘦弱如同枯枝,却纹丝不动,沉默得像个一动不动的木头人。
武秀公主眼睛里滑过一丝冷意,倏地却是脚步轻跃的跑到那人的身边蹲下来,抬头扬起一抹天真烂漫的笑容来,“这是母妃亲自为我挑选的玩伴啊!”
她说着伸手去抱那人的胳膊,抱得很紧,两人亲亲热热的靠在一起,“我和小叶子从小玩到大,是很好的朋友,上次我在假山边差点被落石砸中,还是他扑过来替我挡了一下呢。”
那人似是害羞般地一抖,把头埋得越发深了。
偏偏武秀还在旁边柔柔地替他理着凌乱的发丝,声音甜腻腻地道,“小叶子啊小叶子,真不听话,明明叫你留在殿里养伤,怎么还偷偷地跑出来了?”
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小公主,此刻跟玩伴蹲在一起,倒是露出几分女儿家特有的娇态来。
宋琢玉望着她俩,眼底也不禁柔和下来,看来宫中传言有假,武秀公主也不是对谁都那么蛮横霸道的。他想起赵宥之前和他说过的话,原来这就是那个以身代之救了武秀的人。
既然这样.....
那便是过命的交情了。
作为公主殿下的恩人,对方想来也不可能会过得太差。
只是,宋琢玉想起上次经过亭子时的所见,依旧尚存疑虑,忍不住眉头微皱,“可是我前几日,还看见他在亭子里被其他宫人欺负.......”
听出其中的探究之意,武秀提高了声线打断他,嗔怪道,“还不都是小叶子怕疼?”
“那日小叶子替我挡落石,我实在感激,可太医说了他伤得很重,需要正骨还有敷药。小叶子从小就怕痛,听完一溜烟跑没了影,叫宫人们好一顿找,最后只能强硬的把他带回去。”
说着她还皱起鼻子用手指轻点了一下身旁‘小叶子’的头,板着脸道,“小叶子啊小叶子,你说说你,下次要是再跑,本公主可就真不管你了!”
她这模样倒是颇为娇蛮可爱,明明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家的,却已经故作老成的在教训人了。
惹得宋琢玉失笑不已,“公主殿下真是爱护同伴。”
心中却暗自思忖,竟是这样?
或许那日真是他看错了,只是一群人在管教一个乱跑的小太监而已。小叶子?这应该是个小太监的名字吧?
他这一笑,武秀脸上的笑容顿时也深了许多,她起身拍了拍裙摆,看着天色道,“今日外面热得很,琢玉哥哥还是早些出宫吧,我还要带着这调皮的小叶子回去上药,就不送了。”
难得见武秀这般乖巧有礼的模样,倒是头一次有了几分当姐姐的模样,宋琢玉大为惊奇,自然无有不应。
“那臣便先行告退,公主殿下也早些回宫避暑。”
眼见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拐过宫墙,彻底看不见了。
武秀脸上的笑容方才褪了个一干二净。
她猛地踹开身边那人,眼里沉出一片化不开的阴翳,到最后连面容都扭曲起来,抬手一巴掌便狠狠打了过去,“贱人,谁准你到这里来的?你故意的是不是!”
“故意出现在他的面前来?”
武秀掐着他的脸抬起来,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哪里还有半分刚才装出来的天真,只剩下淬了毒般的狠戾,“什么东西,你也配?”
那人拼命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沙哑的仿佛被烫伤了的声音,难听至极。
武秀一时不察叫他挣开了手,脸色瞬间难看起来,追上去冲着人又踢又打,“跑?现在知道跑了?刚才在他面前露脸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躲远点?”
“连我的东西也敢觊觎,小贱人,看我不打死你!”
那人自是护着头缩成一团,拉扯之中,武秀护在怀里的扇子落下来。
“啪嗒”一声,扇面上,坐在树上的少女抓着风筝笑得青春美好。
霎时间,两人都同时顿住。
那人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扇子,仿佛粘在扇面上一样,空洞的眼睛里翻涌着什么,快得令人抓不住。只抬手便飞快地朝那扇子伸去,似是想抢过来。
奈何武秀已经先一步把扇子捡起,还一脚踩上了他的手指,嫌恶似的用力碾着,“贱人,这是你的东西吗你就抢?”
“本公主有没有警告过你?不是你的东西,就不要肖想。”
那人的喉咙里发出极怪异的一声大叫,不知道是在呼痛还是在说什么。
“好啊,原来你也认出他来了。”武秀却猛然间反应过来,揪着他又是一巴掌扇过去,“你刚才是不是看他了?是不是?用哪只眼睛看的?”
“怎么,你想提醒他吗——”
武秀突然俯下身看着他,目光凉得悚然,那张笑得明丽可爱的脸上突然生出几分狰狞的错觉来,到最后演变成森森然的阴戾。
她一字一顿的说道。
“提醒他,他第一次遇见的人是你,不是我?”
那人陡然间抬起头看她,眼睛黑得吓人。
良久之后,他似是痛得无法忍受般,终于浑身剧烈地哆嗦起来,蜷缩着,用破了音的嗓子断断续续地求饶,“皇.....皇姐.......”
“闭嘴!”
“皇姐也是你能叫的?”
武秀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坨烂泥,“真是恶心,本公主怎么可能会跟你这种人扯上关系?”
辞别武秀公主之后,宋琢玉立马改了方向。
之前那小妮子突然兴起说要送他,宋琢玉本来还思忖着怎么绕开对方去见太后。哪知半路碰上个‘小叶子’,立马就把武秀的视线给转移了。
正方便了他去慈宁宫。
只是走到大殿门前的时候,忽然想起赵宥没来上课的事情,不免有些担忧,脚步一顿,遂又朝着慈宁宫东侧的华英殿走去。
原以为赵宥要么是生病了,要么是有事耽搁了。
哪知刚踏入殿门,便闻到一股烧纸的烟火气息。黑白的纸灰簌簌飘落,混在未散尽的青烟里,呛得人鼻腔发紧。
宋琢玉捂着鼻子咳嗽几声,挥袖扇了扇。正想叫宫人来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却发现大殿里空无一人,连往日值守的内侍也不见了踪影。
直到模糊的动静声从内殿方向传来,他心下微疑,又继续往前走。
里面的场景终于映入宋琢玉的眼前——
噼里啪啦中,有瓷器被暴力地摔了个彻底。
屏风上显出道人影来,有人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从里面传来,叫人背后寒毛直竖,“孤有没有说过,在孤母后忌辰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安分一点?”
“烧纸?给谁?”那人看了眼地上散落的黄纸,讥笑一声,“周氏罪女吗?她也配?”
在他的面前,赵宥跪拜在地,放在地上的一双手已是攥得死死发白。
身旁俱是被砸碎的器物,一个被掀翻的火盆还在静静地燃烧,地毯处已经传来焦糊的味道。
里面的两个人却恍若未觉一般。
宋琢玉心头一惊,误以为听到了什么秘辛,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他心跳得厉害,转身就要偷偷离开这里。哪知刚抬脚一步,便听见身后“锵”的一声,传来拔剑出鞘的声音。
他惊恐回过头,见屏风上那人的影子拿起剑慢悠悠地欣赏,端的是笑语连连,鬼气森森,“孤最近不想杀人。”
“但若是你非要来挑衅,皇兄的手上也不介意再多沾一个人的血——”
下一秒,只见银光一闪,那剑身就冷不丁地架在了赵宥的脖子上。
宋琢玉猝不及防地低呼一声。
屋子里陡然间寂静得吓人,赵宥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来,那双通红含恨的眼睛骤然和宋琢玉睁大的眼对视在一起。
对方神色一惊,眼神里飞快地传递出让他赶紧走的意思。
然而另一人还是发现了,冷声喝道,“是谁在外面?”
“砰!”的一声,屏风被大力踹到在地,一个金冠玄袍,手持长剑的高挑人影大步走了出来。
彼时宋琢玉的一只脚还停滞在半空中,正要迈出门去,却蓦地对上一双上挑的狭长阴鸷的眼。
那人长得很高,穿着几乎拖到地上的广袖大袍。前襟大敞着,露出瘦削却肌理分明的胸膛,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
他漫不经心地看过来,眼神里带了点睥睨的意味。
宋琢玉恍惚间觉得对方或许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也意味着对方不会计较他弄出的声响。可事实上却是,“嗒”,“嗒”,“嗒”,木屐声越来越近,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
“是你?”那人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
太高了,高得宋琢玉甚至都需要仰望他。以至于当目光正好落在对方敞开的领口时,他终于恍恍惚惚地记起了这人是谁。
等等,这......这这这这不是那位‘鸟兄’吗?
对方穿衣的风格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大胆放肆呢。
宋琢玉刚要礼貌地低下头,可即可又立马想起来,这人上次似乎还朝他扔过头颅?顿时双腿又发软起来。
他往后紧贴着墙壁,要命!这个变态杀人狂怎么会出现在赵宥的宫殿里?还光明正大的欺负人?
“太子殿下——!”
身后的赵宥声音急促的大喊了一声,他突然重重磕了个头,整个人伏得越发低了,“今日之事全是你我恩怨,他乃误入此处,还请皇兄放他离开!”
这猛地一句,叫宋琢玉惊愕地看向眼前之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