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果然是这样吗。
上辈子的母亲身边只有不善表达情感的缘一,长子和自己并不亲近。作为母亲却只能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距离要被送到寺院的日子越来越近,日夜被这样的焦虑折磨,更不用提上辈子夭折的“继国光也”对母亲而言究竟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这点点滴滴当他作为“继国岩胜”时毫无所觉,而缘一就算察觉到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宽慰母亲,遑论在母亲面前逗乐让母亲开怀,只能自己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即是扶持着左半身不便的母亲来表示。曾经对这一切不知不觉的自己,却只因为母亲在日记中对缘一的体贴赞叹有加而感到愤恨,却不知道母亲写下这些内心话时,是抱着多么忧虑心情。
啊,其实他最气的,应该是作为失职的儿子的自己吧。
第10章 10
继国光也看得很明白,所谓的继国家,只不过是在诸位战国大名的征伐之间拣了漏,在眼下这块不起眼的小地方默默经营了好几代,都没有整出什么名堂的落魄家族而已。
要论胆识比不过那些名留青史的大领主们,要论勇武也比不过各国诸多名将,只不过倚靠着祖辈的累积,盖起豪屋穿上华服,一边在夹缝中求生,一边又要端起世家了不起的架子。
这一代的继国家主尤其是个守旧古板的人,一门心思都在把继国家发扬光大,最好可以像今川氏、北条氏那样成为令人仰视的存在。然而眼看着自己即将步入中年,继国家能说得上话的范围仍就是那一亩三分地,继国家主焦虑的不行,这份焦虑也顺利成章地被转嫁到小小年纪的继国岩胜身上,只差没让继国岩胜觉得自己肩负着天下一统弭平乱世的重责大任。
可笑的是,在上辈子的时候一直到继国岩胜正式接过家主的位置,必须和其他地方豪强来往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家里的扭曲。和继国家地位相仿的人家,没有一家会像他们那样把继承人和其他兄弟姐妹甚至是亲生母亲强制隔离,连见面都跟做贼似的。但知道了又如何?弟弟已经失踪,双亲都已故亡,就算心有不甘,继国岩胜帘吐苦水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自己憋着。
上辈子的继国家的继承人心情不美丽,却连个树洞都找不到。而这辈子的继国光也,很明显地,是个绝佳的树洞人选。
“住在这样的屋子,你跟缘一都不觉得嗯,有什么不对吗?”继国岩胜抱着膝盖坐在鲤鱼池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手边的草茎。继国光也手里捏着一个柚子馒头,嘴里嚼着一个,另一只手兜着的盒子里还有三个馒头。
成为鬼之后,除了人的血肉以外其他的食物进了嘴里都是味如嚼蜡,只有人的血肉才能引起鬼的食欲。当了四百多年的鬼,重新找回做人时的味觉,就连苦瓜都可以让继国光也吃得津津有味,更别说这些做工精致讲究的小点心。
“嗝。”打了个小小的饱嗝,继国光也看了看手里捏着的馒头,又看看一旁等着自己回答的继国岩胜,不耐烦地砸砸嘴,没好气地回答道:“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再说,对和不对又是谁说了算?”
连番的问号打的继国岩胜晕头转向,支吾了一会才说道:“我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缘一就必须被送到寺庙里去?为什么你就不能跟我一起读书?虽然说是父亲大人的指示,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觉得好像也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继承人大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想到这些地方去了?”趁着继国岩胜整理思绪的空挡,继国光也连忙咬了口手里的馒头。
看着继国光也的吃相,继国岩胜几番张口闭口,约莫想要说些注意形象,继国家的少爷怎么可以像个山野村夫之类的话,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看你这副德性,一点高人的气质都没有。”说罢直接伸手探向继国光也的脸颊,在后者的僵硬之中轻轻拍掉了他嘴角边沾着的馒头渣。
“你说,为什么继承人是我呢?”继国岩胜说话时低着头,看似非常专注地在清理沾到甜食的手指:“明明不论是你还是缘一,都比我更厉害啊。到底是为什么父亲大人会选择我呢?只是因为长子的身份吗?”
因为是长子这种理由,说出来继国岩胜自己都觉得好笑,这个下克上的事在这年头还少吗?长幼有序这种事情不过是汉学书里的美好幻想而已。
“应该只是父亲看错了而已吧。”继国岩胜想起那天初次拿起剑却有惊人气势的孪生弟弟,就连身体不好的光也,都有一种特别敏锐的直觉,他曾经好几次看到继国光也在走廊上险些就要和拐角的人相撞,却永远能在下一刻停下脚步或者用一个小小的侧身闪过来人。
事实上,身为长子的他才是三人里面最平庸的那一个。
只要父亲大人意识到这个错误一想到自己会被打上无能的印记,继国岩胜就觉得浑身发冷。他是亲眼看过父亲大人说起缘一和光也的时候冷漠的眼神,光是想像父亲大人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继国岩胜就有种想哭的冲动。
——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果然没有天分就是不行吗?
再换个角度想想,明明是真正的有才之人,却被冷落在最偏僻的房间里,同样都是父亲的儿子,他们过的却是只比仆从好上一些的日子。会不会其实在弟弟们的眼中,自己时不时跑过来看望他们的行为,根本就是沐猴而冠者的猴戏而已。
“我们的父亲大人的眼神确实不怎么样。”继国光也狠狠地给了继国岩胜最后一击,眼看继国岩胜几乎要控制不住去跳鲤鱼池,继国光也才慢悠悠地补上一句:“否则怎么会认为你跟缘一会因为双生子争夺继承权给家族带来祸端呢?”
点了点额头,也就是继国缘一那个“胎记”所在的位置,继国光也真诚地说道:“先别提你们俩从长相到气质完全两样,父亲大人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更别提缘一那家伙,别说住现在这个小房间了,你要是肯多跟他说两句话,让他去住马房他都会笑着去的。”
“不,你弄错了,我不是说这个眼神”
“你这个人怎么如此无礼,打断别人说话!”
“您请继续”
“嗯,刚才我不是问你‘对或不对’这个标准究竟是谁订的。”继国光也举起已经快被吃完的柚子馒头,盒子里只剩下孤苦零丁的一个馒头,开口:“馒头在我手上,我吃掉它对还是不对?当馒头还在你的手上时,我却拿走馒头吃掉,这是对还是不对?”
“如果是在你的手上,是对的。在我手上的时候,应该是不对的吧?”继国岩胜依照礼法的教导,回答了他认为正确的答案。
“错。”继国光也摇摇头,将剩下的馒头连着盒子塞回继国岩胜的怀里,以及他的答案:“在你手上的馒头,当你愿意给,而我要的时候,那就是对的。你不愿意给,而我硬抢过来,或是反过来,你非常愿意给我,但我一点都不想要,这两种情况都是不对的。至于我手上的馒头你怎么知道我是自愿拿着它,还是迫于无奈不得不接受它,还得把它吃出朵花来?”
继国岩胜被一连串的对、不对绕得晕头转向,继国光也却已经站起来正在拍打身上沾黏的草屑,继国岩胜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弟弟手上青白的血管和没有血色的甲床。
“什么对不对的,在想这种问题之前,先回去搞清楚‘想不想’的问题吧,继承人大人。”继国光也一手撑着后腰,另一只手抚着后颈,挺胸伸展僵直的脊背。
抱着馒头盒子,继国岩胜追上了打算回房间打盹的继国光也问道:“那光也你想不想呢?”
回答他的是一时之间分不出是玩笑话还是另有所指的一句:“想知道的话,就给我带更多柚子馒头来!”
继国岩胜莫名其妙地看着手里仅剩的一颗馒头,他对这些点心没有什么兴趣,又因为甜食容易藏在身上,因此这类小食几乎全进了弟弟们肚子里。继国岩胜捏起圆鼓鼓,散发着柚香的小点心咬了一口,舌尖上的滋味使他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酸酸甜甜的。
第11章 11
继国光也度过七岁的那一天,满怀希望地认为一切都会变好。母亲大人的身体虽然依旧虚弱,但和上辈子比起来,现在的母亲大人不仅多活了一整年,甚至精神状况比上辈子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要来的好。
过去一年间继国岩胜依旧时不时偷偷摸摸地跑来“指导”继国缘一的剑术,每次都会被继国缘一非人的领悟力打击的体无完肤,随后带着点心去找继国光也大吐苦水告终,嫉妒、委屈、不甘心之类的情绪一点都不少,甚至在继国光也这边还会时不时被反讽一把,也许这是上辈子的继国岩胜没有被开发的韧性,明明是受到双倍的打击,这辈子的继国岩胜却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带着木剑出现在小房间的窗外朝弟弟们招手,迎接下一轮的打击。
至于让继国光也胃痛了两辈子的继国缘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继国光也对“兄长大人”不够尊敬的态度,让继国缘一默默担任起“让光也体会到兄长大人的可敬”的重责大任,开口说话的次数虽然比上辈子多了不少,但十次开口总有七次以上是在换着花样称赞继国岩胜——兄长大人专注练剑时的模样、兄长大人指导剑术时的仔细、兄长大人把掉下来的小鸟放回巢里时的温柔、兄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