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巨痛叫他动弹不得,狼狈地趴在床榻边,鼻尖充斥着他曾经梦寐以求的龙涎香他却觉得遭受着剜心挫骨的酷刑。
 其实当年他并不知晓一身红袍的温向烛是怎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只知道牵着他的那双手好暖好暖,那一句“这样殿下就不是一个人了”更是让他潸然泪下。
 走在名为权力的道路上让他轻而易举地迷了眼,掌心的温度也被他遗忘在了长秋宫。
 “温向烛……老师……”
 “老师……”
 裴觉眼睛一眨不眨地、贪婪地望着温向烛的脸,喉间发出犹如困兽的喘息:“老师……我想您。”
 孤坐皇位的那几年,温向烛甚至没有入过他的梦。
 温向烛彻底失了耐性,一脚将人踹开:“令人作呕。”
 裴觉被踹的一个闷哼,仍旧不肯挪开一步。能再次看见活生生的温向烛在他眼前,无论这个人对他做什么都是他的福分。
 “我该做什么,您才能再看我一眼。”
 “去死。”
 温向烛睨着他:“你死了,我自会参加你的葬礼。”
 裴觉干枯的嘴唇颤了颤,沙哑着声:“我死了,你会来看我吗?”
 “骗你的。”温向烛他神色平静,像是把裴觉的悔恨、悲痛当成了一场不痛不痒的闹剧,“你死了我都懒得给你眼神。”
 “我怕污了我的眼睛。”
 “裴觉。和你相处的这些年,我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
 说及此处,温向烛面容终于起了点波澜,唇边浮现点嘲弄的弧度,他道:“我当年若是在长秋宫抱一条狗走,都比你来的好。”
 裴觉十指深深扣进地砖,指节青白,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头晕目眩中生生从喉咙间咔出了一口血沫:“对不起……我……我只是想补偿你,我……”极度悲痛之下他神智不清,语无伦次,“我只是想补偿你……”
 “做什么都可以。”
 “你能补偿我什么?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能补偿我什么?”
 “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他慌张地擦去了地面上的血红,极力解释着:“我不是之前那个无用的皇子了……我现在能做好很多事……我能,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的。”
 “真的……什么都可以的。”
 “哦?”温向烛收拢起胳膊,随口道:“我说我要当皇帝呢?”
 裴觉倏地支起身子,眸中弥散着惊人的亮光。丝毫不觉得是存心刁难,倒像是把这话当成了希望:“如果你想,我可以。”
 “你上辈子送我到了那个位置,我也能送你上去。”
 “只要……”他缓下声音,“只要你还愿意…愿意再看我一眼。”
 发神经。
 温向烛本想着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忽然间想起前些日子景帝召他入宫同他说的话,思绪翻转间,陡然将眼下朝堂的局势拢成一盘棋。他垂下眼睫,抬手似逗弄狗般地随意挥弄:“好啊。”
 “那你去吧。”
 裴觉抿了抿唇,道:“那到时候您能再看我一眼,再听我说说话吗?”
 “你做到了我再考虑。”
 “好。”
 匍匐在地的人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深深望了眼坐在榻上的锦袍男人,翻窗踏入茫茫夜色。
 待他走后, 温向烛立刻命人将屋子清扫了一便,犹嫌晦气,大半夜抱着被褥蹬蹬蹬地另寻了个厢房睡下了。
 因着换了个屋子他睡不太习惯, 翻来覆去好一会才有了困意, 囫囵睡着又到了上朝的时间。这么一趟折腾温大人便没有休息好, 上朝时还是晕乎的。
 听着户部上奏江南那块的水患拨了几批银子下去还是不见成效才乍然清醒。
 江南湖泊众多, 正逢春日, 春雨绵绵, 几乎每年都要闹一次水灾。
 拨了几批银子不见效不然就是灾祸闹的太重,不然就是当地官员贪了去。景帝自然想到了这层,面色不太好看,点了张临下江南。
 温向烛在脑海中翻了个彻底确认上辈子没出这件事,996飞在他身侧轻声安慰:“大人, 不用太过忧心。只是世界线重置引发的连环效应,不会影响主线剧情的。”
 “我知晓。”
 温大人清隽的眉眼稍凝, 他忧心的事并非这件事影响到主线的发展。说到底灾祸降临,受难的从不是达官显贵,而是贫苦百姓。
 他不会被此事影响到分毫,但遭罪的人却大有人在。
 虽说张临能力不错, 由他下江南水患的事应当能顺利解决。但若水患过后引起更大的灾祸, 例如瘟疫,那百姓受的苦可不只是庄稼被毁这等财产损失了。
 他想的出神, 险些一头撞在了马车上, 幸好一只宽大的手掌及时挡在了他额前, 拯救了温大人金贵的脑袋。
 “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没答应。”
 温向烛揉了揉额角,含糊着:“没什么。”
 柏简行上了马车,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有事同你说。”
 半旬要跑八百次温府的明渊见此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还十分有眼力见的躲进温府的马车上。炽阳不清不愿地哼了声,给他腾了半个屁股的位置。
 马车内和上次温向烛来俨然换了番天地。横亘其间的座椅不似上回冷硬的木板,而是以柔韧细密的丝绸为底衬,上覆一层厚实的绒垫,靠背上还叠着绵软的靠枕。
 柏简行率先落座,又抬手将人拽了过来按在腿上坐着。他轻轻摸了摸温向烛绯色的唇,低声道:“别不高兴了,嘴巴撅的能挂壶。”
 绝对是在胡诌,他娘说他九岁起不高兴就不会挂脸了。
 “胡扯。”温向烛一把拍掉定远将军作乱的手,却不想刚拍下就被吻了个实在。
 “唔……”
 温大人一时不察被入侵了个彻底,周身的力气被抽了个一干二净。只能软做一团趴在定远将军怀里任人予取予求,喉间尽数是零碎的喘息声。
 柏简行擦去他唇上的水渍,又往上拭去他眼角的泪。
 “抱歉,没控制住。”
 温向烛靠着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次次道歉,哪次改了?”
 半点气势也没有,反倒是看得柏大将军心脏紧缩,收紧了胳膊牢牢把他禁锢在怀里。
 “这次的座位满意吗?”
 “将军让我坐上塌了吗?”温向烛睨他一眼,他拍了下屁股下的腿,“硬邦邦的,难受死了。”
 柏简行嘴唇勾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弧度,问道:“是因为水患的事情烦心吗?”
 左右他也不会放人,温向烛索性挪了挪身子,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不止,有很多事。”
 “前几日陛下同我相商,说二皇子眼下野心越来越浓,麾下站队的大臣数量不断扩大,听闻手下的幕僚都不计其数。”
 “而且,他同你父亲的旧部提督孙茂往来愈发密切了。”
 柏简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他垂下的乌发,闻言道:“他有心篡位?”
 “篡位倒是不至于。”温向烛放低声音,“你也知道,陛下近来身体愈发不好了。”
 景帝早年过于操劳,身体亏空已久,到了现在药物成流水往寝殿送。这事皇城的人都听到了风声,所以二皇子的动作才如此明目张胆。
 “陛下是忧心二皇子会杀了新帝夺位。”
 柏简行问:“你怎么看?”
 “陛下同你商议这件事,应当是想经你的手解决。”
 温向烛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自然是选一把刀同他相互制衡,最后收渔翁之利。”
 “那把刀有人选了?”
 温向烛眉眼一弯:“本来是没有的。”
 “昨晚发生了点事,已经有了。”
 柏简行嗯了声,俯身轻啄他的眼睛:“既然有了,现在闭眼休息。”
 “你昨晚没睡好。”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柏简行搂住他拍拍背:“睡吧。”
 温向烛:……
 “你把我当小孩子?”
 定远将军不答,温大人恼怒地闭上眼。
 ……不出半炷香便呼吸均匀睡着了。
 温向烛不妙的预感成了真。
 和张临成功遏制住水灾的消息一同传入朝廷的是江南瘟疫爆发的消息,身在漩涡中心的张临尚且未来得及组织大局便倒下了。
 景帝往里拨了万千白银却连个响声也没能听见,灾情甚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出了这种事天子心情可谓糟糕至极,朝廷之上气氛压抑死寂,让人气都喘不上来。
 “一个二个,平时不能很能讲?今天都哑巴了?”
 景帝抬手一指:“王洋,你来说说怎么办。”
 被点到的官员忙不迭出列,试探着:“依微臣拙见,可能是地方的官员出了问题,眼下……眼下最好的解决之法应当是派遣官员携御医下江南救灾……组织大局。”
 景帝等的便是这句话,他道:“哦?那你觉得,谁能但此大任?”
 这下在朝的官员只差把脖子缩进衣服里了。
 开玩笑,瘟疫和水患能一样吗?
 且不说治理难度,这瘟疫可是要人命的东西!
 水患治理不好顶多被骂上几句,再不济贬官罚俸。
 这瘟疫可是要人命的东西,别说控制了,稍不注意便搭进了一条命去了!
 “这……这……”王洋乌纱帽下溢出冷汗,“这……”
 “依微臣之见,御史大夫孟大人能力卓越,能…担此大任。”
 孟卓一听,扑腾一下便跪倒在地,以头抢地:“陛下,微臣自知自身恐难……”
 “混账!”
 御座之上景帝暴怒,手掌猛地扣上扶臂,沉重响动如闷雷碾过群臣背脊,满殿官员稀里哗啦跪了一片。
 孟卓自知惹恼了陛下,鬓角渗汗,却连抬手都不敢。
 紧绷的气氛犹如一张拉满弓的弦,稍稍触碰便会碎个彻底——
 “臣愿往。”
 清冽的声音响彻大殿,将满室寂静打了个七零八落。
 温向烛一袭红衣官服跪在队伍之首,背脊笔直。
 景帝目光沉沉压下来,他却连睫毛都未颤一下,只微微抬首迎上那道视线。宽袖垂落,露出一截如玉的腕骨,修长的指节执着笏板,淡声重复:“陛下,臣愿往。”
 柏简行凝着他的身影,牙关发颤几乎要把手中的笏板捏碎。
 景帝闭上眼,沉沉吐出一口气:“退朝吧。”
 “温相来一趟宣政殿。”
 众臣悬在心口的大石头落了地,劫后余生般地往外退去,唯有温向烛逆着人群,走向了和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
 宣政殿内,金炉中沉香四起,龙涎香浸透满室。
 景帝没急着说话,端起太监手中侍奉的茶水喝了一口。
 “上次同你商议的事,怎么样了?”
 温向烛略一垂眸:“回陛下的话,臣有了眉目。”
 景帝咽下了茶水,道:“那便留在京城办这件事,江南那边,朕派王洋和孟卓去。”
 “臣斗胆一问。”温向烛的目光落在帝王身上,“为何?”
 帝王负手而立,神色肃然:“天子之命,需要理由吗?”
 温向烛不避不退,眸色清透如琥珀,映着殿内跃动的烛光,透出几分冷澈的光:“非也。”
 他道:“臣知陛下惜臣才华亦重臣能力,便不愿臣涉险。”
 “但能发挥出来的才叫才华,能派上用场的才叫能力,否则皆为虚言。”
 他手指轻动,拂过手中的笏板,声音轻缓却有力:“臣持笏而站,享万民供奉,应立于黎民百姓之前。”
 “所以,陛下。让臣去吧。”
 景帝忽而长叹一口气:“向烛啊,你还年轻。”
 “太年轻了。”
 “那就更应该派臣前往了,若是陛下此刻派遣年事已高的大臣们下江南,岂不寒了他们的心。”温向烛语气一松,道:“臣的命没有这么金贵。”
 “朕知江南是你的故乡,你割舍不下情有可原。”
 “不。”
 温向烛唇边浮现点星笑意,温声道:“不是的陛下。”
 “倘若此刻出现灾祸的不是江南,是西北是边疆,无论是哪,只要的北宁的国土——”
 他顿了顿,接着道:
 “臣皆愿往之。”
 景帝看着眼前身形挺拔的青年,背过身去,好半晌才幽幽道:“……罢了,你去吧。”
 温向烛出宫时,宫门已经没人了。只余两辆孤零零的马车滞留在原地,他脚步微顿,想了想还是没有进将军府的马车,脚步一拐上了自家的马车,不慎忽略了朝他挤眉弄眼炽阳。
 柏简行坐在马车内,闭着眼睛像巍然不动的巨山,连呼吸都轻浅。
 温向烛:……
 “将军。”
 他话音刚落,一阵猛力便覆上他的腕,紧接着坠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温向烛。”
 柏简行把脸埋入他的颈窝,吐出来的每一个尾音都在发颤。
 “温向烛。”
 “我在呢。”他抬手轻轻圈住男人的后背,故作玩笑道:“将军在叫魂吗?”
 柏简行手臂倏地收紧,似两条巨钳锢住了他的腰身:“不许说这种话。”
 温向烛沉默下来,柏简行一时也没开口。
 小小的马车里只有交错的呼吸声、和鲜红的朝服下紧密相贴的心跳。
 湿润的触感自肩头传来,洇湿了一小块衣料。温向烛错愕地抬起头来,第一眼便瞧见的便是柏简行红的可怖的眼睛。
 “……你。”他咽了咽口水,“你哭了?”
 就算加上上辈子,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柏简行掉泪。人人都道定远将军冷酷无情,活得像人形兵器,那一张俊逸的脸上好似不会出现除了“不高兴”和“我很烦”以外的任何情绪,让人敬而远之。
 温向烛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看着他这样子一时慌了神,抬手给他擦泪:“你哭什么?”
 “我又不是不回来。”
 柏简行喉结滚了滚,声音很哑:“很危险。”
 他紧紧攥住脸上那只手:“太危险了温向烛。”
 “你每次上战场也很危险,这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我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你呢?”
 温向烛不讲话了。
 柏简行低头和他额头相抵,冰冷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上,压制着什么剧烈的情绪般:“……我很害怕。”
 “我害怕,温向烛。”
 温向烛扯了扯嘴角,捧住他的脸和他拉开些距离,逗他道:“定远将军也有害怕的东西吗?”
 柏简行漆黑如墨的眼睛泛着血丝,刀刻霜裁的眉眼笼着沉甸甸的忧虑。
 温向烛霎时僵住。
 他后知后觉到,如果这是柏简行“哭”的表情的话,那他不是没见过,他早就看见过了。
 上辈子北方蛮族进犯柏简行出征之时,他作为群臣之首前去城墙相送。城墙下铁甲如潮,为首之人玄甲红缨,行至城外忽然勒马回首,逆光之下只见马背上的人刀削斧刻的轮廓。
 金戈折射的冷光一闪而过,恰划过他的眉梢。这一霎那,他和温向烛的视线转瞬即逝相接。
 那时柏简行也是现在这般神色,他原以为只是因战事忧愁,以为只是为北方的形势胆寒——
 “我有害怕的东西。”
 柏简行的声音飘渺,不知从何处传来:
 “我害怕你不在了。”
 温向烛下江南这件事不出半日便闹的人尽皆知, 北宁素来有为瘟疫灾区祈福的传统,闹了疫可谓是举国注目。故而温大人要去救灾的消息上午刚传了出来,下午满京城的大街小巷都议论了起来。
 张蘅老早就得了消息, 站在府前不停眺望巷口, 见马车驶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苍老的面颊上爬满了忧愁, 他紧紧握住温向烛的手:“小公子……小公子。”
 温向烛笑着拍拍他的手背, 道:“张伯, 替我收拾行李吧。”
 张蘅的泪水“唰”地就坠了出来, 他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才从喉咙间滚出一声压抑的哽咽:“欸,好。”
 在老管家眼里,温向烛还是个孩子。温府千娇百宠长大的小公子,夏日穿蝉衣冬日盖锦被, 老爷和夫人把人捧在手心犹觉不够,就连府中的下人看着他也心生怜爱。
 这么个娇气的小公子一离家便是七年, 如今再回故土却是如此危险的情景。
 张管家想着想着便觉揪心不已,边收拾边抹眼泪,恨不得把自己也塞进去跟着去。
 温向烛看着无声掉泪的老管家和顶着一双红彤彤似兔子眼睛的炽阳,半是无奈半是心软, 他哄道:“你们可要帮我把温府打理好了, 等我回来,若是生了杂草, 我可是会生气的。”
 炽阳嘴巴一撇便要哭:“大人, 我想同您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
 他抽噎着:“保护您。”
 温向烛屈指弹了下小少年的额头, 道:“好好呆在家。”
 他笑着说:“等我回来,给你捎你娘亲做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