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叹了口气,又暗中决定等自己老了快要不能动弹了就赶紧去死,毕竟现在只是伤了手就这么难受了,到那种时候无疑会更受罪。
大抵是他的笨手笨脚的动作太过瞩目了,坐在他身旁的时易之突然停下手中的筷子。
然后看似不经意实则很明显地凑近他,低声问:“寒公子,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这样薄脸皮的大少爷,如今在外人的面前竟然也能做出喂他饭的事情了?
广寒仙没着急回答,他先是惊疑地抬头看了眼当空悬挂的月亮——竟然还是只一个?!
那既然没什么异变,为什么今日他们一个二个都如此奇怪?
何宛是,时易之也是。
“不用的。”他撇撇嘴,佯装体贴地对时易之说道:“时少爷,我自己也可以的,别耽搁您自己吃饭了。”
时易之很浅地抿了下唇,没再多说,慢慢地坐正回去。
可最后到底也没真的什么都不管,还是偷偷地给广寒仙夹了好几筷子离得比较远的菜。
桌子就这么大,人也只有这么多,两人的动作实在藏不住,都被何老爷与何宛看在了眼里。
何老爷的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圈,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神色讶然片刻就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还与坐在一旁的何宛交换了个眼神,但两人却并没有戳破。
一顿饭就在这样的氛围当中慢慢结束。
对于广寒仙而言,虽然过程艰难了些,可到最后也确确实实是填饱了肚子。
这样就够了,他也别无所求。
酒足饭饱后却没了再闲谈的时间,自打江南入秋,晚夜就开始逐渐延长,与夜幕一同降临的还有变凉的潮湿晚风,不经意便会教人染上病气。
因此眼见着夜色将重,时易之与广寒仙也不再久留,很快告了退。
何府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他们二人顺着来时的路往外大门,但临了要上马车了,广寒仙又被何宛给叫住了。
“寒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何宛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仿佛他拒绝了,就会是什么煞风景的大恶人。
广寒仙无可奈何,与时易之草草解释一番,随后跟着她往无人的地方走了几尺。
“还有何事?”他问。
何宛神色腼腆但眼神坚定,仿佛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做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决定,她一字一句郑重道;“公子,起先我还有些犹豫,但方才用膳时瞧见你和时公子之间的举措我突然就顿悟了!”
广寒仙蹙眉,“什么?”
“从心!”何宛定定地看着他,眸中光尽是感激与敬仰,粉白的面又泛起了薄薄的红。“倘若是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就不要瞻前顾后,应当从心而行,这是你们教会我的。
“所以我决定,等你们离开后就去找父亲说那件事情,多谢你,也愿你能与时公子永结同心!”
“啊?”广寒仙一顿。
虽说行事要比其他的人胆大许多,可何宛毕竟是养在深闺里的女子,再多的勇气也只能到这了。
于是在说完这些后,也不等广寒仙作答,她就跺跺脚跑回了宅院里。
迈入大门后她又停下脚步,回身伏在门边对广寒仙挥了挥手。
“再见,路上小心~”
广寒仙:???
奇也怪哉,莫不是何府的风水出了点问题?
不过再奇怪也无需多想了,毕竟坐上马车回到客栈后就到了该入睡的点,有什么事儿都丢给明日去思考罢。
今朝有觉今朝睡,明日愁来明日愁。
可时易之却做不到如此自在畅快。
他今夜饮了些酒,微醺的状态促使整个人都变得懒散许多,然而等真正躺在床上,却有些无法入眠。
紧闭着双眼翻滚了几圈,改换了好几个姿势,还是无法催生出半点睡意。
时易之倏地睁眼盯着床顶,脑中开始不自觉地去想记挂了一晚上的事情——广寒仙和何宛,是不是走得有些近了?
他原是不愿这样去揣测的,只是今天他们二人闲谈了那么久,甚至临走之时又还单独聊了几句,这就不免让他生出了些焦虑来。
何宛秀外慧中,广寒仙俊朗貌美性情温和可人,好的人与好的人总是会互相吸引的,这十分正常。
倒也不是时易之妄自菲薄轻视自己,认为自己不在好的人的行列里,只是万一……万一广寒仙发现自己其实更喜欢女人怎么办?
若是这样,他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事情不去细想还好,越想,脑袋就越混乱,整个人都开始变得躁动不安。
翻来覆去实在难眠,时易之索性起了身,打算去客栈的后院吹吹凉风压压繁芜的心绪。
临近子时,此刻的风寒意正盛,丝丝缕缕地往人的领口袖口中钻,非得贴上肌肤才肯罢休。
这风只是吹了几道,时易之就变清醒了许多,脑中那些冗杂的思绪也确实被压下去不少。
但他不贪多,他若是被吹病了,兴许会过病气给广寒仙。广寒仙的风寒才好,身子骨还虚,怕是受不住这样几次三番的折腾。
可当他正准备回房的时候,却突然在寂寥的风中听见一声微弱的琴鸣,声不成曲,却十分熟悉。
他动作顿了顿,思虑再三还是抬着步子朝着声音的方向去了。
路过被草木叶片遮挡的花窗,迈过一道小的月洞门,绕过枝干粗壮的老树,时易之终于找寻到了发出声音的人。
竟是广寒仙。
大抵也是从床上爬起的,广寒仙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外袍没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整个人都懒洋洋地靠在石桌旁。
他的怀中抱着从南风馆带出来的那把中阮,因着手受伤了,所以没有弹,只是用指尖随意地拨弄着琴弦,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音调。
时易之被引诱着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哪知却正正好好地踩在了枯叶上,引得玩阮的人回了头。
广寒仙惊愕,“时少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很是不好回答,时易之自然不能跟广寒仙说实话,便含糊地说:“想来吹吹凉风散散酒气,你又是为何还不睡?”
“我是想睡的,但睡不着。”广寒仙慢慢将手从琴弦上移开。
时易之心下一紧,“可是身子不舒服?”
广寒仙摇头,“兴许是吃多了,撑得慌。”
那颗刚悬上来的心又稳稳地放了下去。
时易之慢慢地走过去,坐在广寒仙的旁边。
眼睛看看被抱在怀中的中阮,看看随着风轻轻拂动的发丝,就是不去看那张令他辗转难眠的脸。
不过毕竟风大,只是看了一会儿,他就准备开口劝广寒仙回房了。
然而还没开口,广寒仙就先出了声,问:“时少爷,如果你想做一件事情,比如你要娶妻,但你想娶的这个人家里不同意,你该如何?”
时易之一怔,终于移着视线和广寒仙对视上了。
其实这也不是新问题了,似乎从南风馆到现在,一直都有在谈论有关于此的话题。
可或许广寒仙已经问了很多遍了,或许时易之也因这因那答了很多遍了,他也都不会心生不耐和行事敷衍。
如果广寒仙需要,他可以再说百遍、再说千遍、再说万遍。
爱的人从不会嫌谈爱的话啰嗦。
所以这一次,时易之还是缓慢且郑重地对他说:“他们同意与否,我都可以做自己的主。”
因此不用担心,也无需认为这些是阻碍。
只要他愿意,只要广寒仙愿意。
“这话不好,这不像是一个回答。”广寒仙偏着头笑了笑,但又突然顿住,似乎是在思考。
如此沉吟片刻后,他补充道:“不对,这大抵是最好最聪明的一个回答了,我就想不到这样说。”
仿佛是觉得这个话题没意思了,广寒仙说完这一句,就突然岔开谈起别的来。
他抱着怀中的中阮往时易之的方向递了递。“时少爷,我看你好像很喜欢它,想要试一试吗?”
和广寒仙闲聊的时候,时易之总容易被带着跑,纵使广寒仙是突然谈及中阮的,他的注意力也很快被引着放到了这上面。
瞧着那即将被送到自己跟前的中阮,他赶忙摆摆手。“惭愧惭愧,我不曾学过这些。”
“没关系。”广寒仙不硬塞了,他稳稳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转而去拉时易之的手。“我教你。”
广寒仙的指尖是凉的,沾着晚夜的湿和冷,可又是柔软的,碰到时易之的肌肤时,就像隔着皮肉触碰到了时易之的心,酥、痒、麻、软等感受于霎时一并生了出来,以那被触碰到的一点向全身蔓延开来。
时易之被带着在琴弦上轻缓抚动,一声一声泛过,脑海中也突然一幕一幕地闪过,有最初的一见倾心,有后来的心软悸动,又有今夜看到广寒仙与何宛单独闲谈时的拈酸吃醋。
最后这些都悉数褪去,他的眼中又只剩下了坐在他面前的人。
不知是什么鼓动了他,亦或者是难眠的夜害他失去了理智,又“铮”的一声琴弦响,而后,他倏地凑近贴到了广寒仙的唇上。
落荒而逃。
时易之从来不曾预料过自己的人生还有这样的时刻,明明被轻薄的不是他,明明他自己才是那个登徒子,然而他就是逃也似地跑回了自己的房中。
此之前或许是有些许辗转难眠,此之后便是真的只能睁眼到天明了。
自己无法入睡就罢了,他还不受控制地分神关注着广寒仙,一直凝神侧耳地听隔壁房中的动静。
既忍不住猜测广寒仙在他做出那样轻浮的举措后会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又担忧对方在后院吹太久的凉风会染上寒气。
种种思绪混在一起,让这个夜晚变得更难捱了。
不过约莫一盏茶之后,隔壁房中就传来轻微的开门关门的吱呀响,隐约还能听见几声脚步。
他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一半。
该睡了该睡了,他告诉自己。
明日就得启程离开洪城了,若是真的熬了一夜,那又哪来的精神去照顾广寒仙呢?
只盼着……盼着慷慨温柔的广寒仙不会太怪罪他今夜的孟浪。
然而甫一闭上眼,贴上广寒仙唇时的场景就骤然浮现在他的脑中,柔软的触感、冰凉的唇瓣、馥郁的花香……种种都是那样清晰,到此刻还如有实质般粘附在他的唇上,教他想忘也忘不了。
还不单如此。
不知是压在身上的被褥太重了还是如何,从唇开始,那一点冰凉逐渐升温,最后像是烧起来般变得无比滚烫,那灼意又慢慢蔓延开来,直至扩散到他身体的每一寸为止。
残留的花香变得更浓了,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口鼻中、轻而缓地攀附上他的眉眼、悄无声息地探进他的领口里,一一抚过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地方,包括一直清心寡欲的地方。
而仅仅只用了几息,那物什就恬不知耻地给出了回应。
胀痛让他闷哼一声,额上也滚下了一滴热汗。
恍惚之间,他将被子抬起往下看了眼,只是一眼,他就绝望地紧闭双眸躺倒在了床上。
时易之啊时易之,真乃禽兽也!
意动只需一瞬,想要克制下念头却需花费很长的时间,由是时易之最后也还是没能睡个安稳觉。
翌日从床上爬起之时,他整个人都还恍恍惚惚,宛如神魂分离。
但不管如何都该启程了,在洪城耽搁了好几日,若是再停留下去,怕是入冬才能回到清州。
日子倒是不急,只是江南的冬湿寒,路上会苦了广寒仙。
梳洗罢,时易之却没像从前一般急着去敲门喊人,而是坐在自己房中的桌旁,一边饮茶一边关注旁边的动静。
他想,等那边的门开了他再出去,这样不仅可以不经意地碰上面,或许还能将昨夜的事情自然地带过。
——他到底还是怕广寒仙会因那事与他心生芥蒂的,怕到连道歉都有些胆怯。
然而一壶热茶将将要被饮尽了,旁边都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难道昨夜真的被那凉风给吹得又病了?
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时易之就坐不住了,放下手中的茶杯就马上往外走。
把门打开探头一看,广寒仙门果然还紧闭着。
再也顾不上别的,他即刻就走过去敲响了门。“寒公子?寒公子你醒了吗?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你打……”
才敲了几下,话也还没说完,门就被从内打开了。
广寒仙披着外袍、抱着双臂懒洋洋地靠在门边,眉心舒展、面色红润、嘴唇带着色泽,并不像是病了模样。
予=溪=笃=伽=
他嘴角含笑,将时易之上下打量了一遍,说:“我还以为时少爷您再也不想管我了呢。”
“我怎会如此?!”时易之立刻为自己解释,但在发现广寒仙身体无恙后,那么些羞赧和不安又重新涌了上来,致使他不敢再看眼前的人,只能慌张地移开视线。
可跟前的人却并未相信他的坦言,而是反问道:“怎么不会了?”
一边问还一边俯身靠近他,于是温热的呼吸带着桂花的馨香一起扑在他的脸侧与脖颈上。
“昨夜无端端地就甩袖而走,今早也不再叫我起床了,这难道不是要彻底与我拉开距离的意思吗?”声音带着几分嗔怪与幽怨,自带弯钩般挂在了时易之的心口。“唉,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我早该知道的。”
“罢了罢了,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广寒仙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边说还一边站直身子和时易之拉开了距离。“就让我独自一人老死吧,得不到时少爷长久的宠爱也是我自己没本……”
“不会的!”时易之没让广寒仙把剩下的话给说完。
他偏回头猛地握住广寒仙半悬在胸前的手,将自己思考了整夜的话一口气倾泻而出。“我绝不会那样待你!
“昨夜与今早会如此,其实是我自己问心有愧,是我轻浮是我孟浪是我唐突是我放荡,我竟对你做出了那样为人所不齿的事情。可我做错了这么多,也还是怕你会怨我,因为怕,所以才瞻前顾后不敢见你。
“寒公子,昨夜是我冒犯了,还望你能够原谅我。”
话音落下,广寒仙却久久没有回答。
时易之心中咯噔一下,忐忑不安地抬眼看去,却又怕在那张脸上看到失望和愤怒。
然而没有,广寒仙眉梢眼角都带着笑。
暗含深意的笑。
“寒公子……”
“嗯。”广寒仙含糊地应了声,没接那些话,而是突然伸出手,用指腹很轻地擦了一下时易之的颈侧。“时少爷,你这里为什么起疙瘩了啊?”
他的手与唇一样柔软而冰凉,因此倒不像是触碰了,更像是在那里落下了一个吻。
时易之浑身一个激灵,脖颈的肌肤开始发麻。“我……这是……”
“嗯?怎么我越碰你,这样的疙瘩越多呢?”广寒仙神情无辜,语气天真。“是时少爷不喜欢我这样碰你吗?”
“不……我……”
广寒仙神情状似疑惑,沉思半响,“不喜欢为什么昨晚上还主动地亲了我呢?”
听到他这样毫无忌讳地、胆大地将那个字说出来,时易之轰地一下气血上涌,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他又想跑了。
“喔~”广寒仙蓦地恍然大悟般长叹一声,“是喜欢碰我,但不喜欢我碰你,对不对?”
时易之对这个不完全错误的结论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反驳,“不是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立即就决定在广寒仙随后反问他是哪样的时候,大胆一些、出格一些,告诉对方其实自己是很喜欢两人这样的亲近的,但是日后不应在大庭广众之下,理应只在房中。
哪知广寒仙却说:“好吧,那便不是这样的吧。”
然后没有再做任何追问,转身回了房中。
时易之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广寒仙的背影,有些不明白为何就这样止住了话题。
就……就不谈了吗?
往里走了几步的广寒仙又在这时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仍然战力不动的时易之。“时少爷,可以麻烦您帮我拿一下行囊吗?到了该启程的时辰了。”
时易之回了神,说“好”。
接着,将那些混乱的心绪勉强给压了下去,转而走进房中去帮广寒仙拿东西。
第16章 第十六枝 缘深缘浅
将将要走的时候,广寒仙在铜盆中沾了一些水,默不作声地拿手帕将方才触碰过时易之的手指给用力擦了一遍,直到那一块肌肤变红发烫才罢休。
——不然实在恶心。
今早一见时易之的神情状态,他就知道这人昨夜必定辗转难眠了,但其实他自己也没能休息好。
那骤然贴上唇的柔软触感让他汗毛竖立,而即使只是短暂的触碰,时易之身上的气味也还是顽固地留在了他的唇间,总也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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