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你刚刚急匆匆跑出去要干什么?”沈聿掀起眼皮看了温瑜一眼,他将那双带血的白袜扔到一边,敛眸道,“坤宁宫里那些人,都在看着你。”
越帝召见沈聿,无非是要看温瑜的态度。这些一直监视着坤宁宫的宫女太监今日突然全都收敛,便是要看温瑜要做什么选择。
温瑜当然明白其中的圈套,他抿住嘴唇,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我不去救你,谁去救你?他们又不敢杀了我。”
沈聿给温瑜擦拭脚踝伤口的动作一顿,他拇指下的皮肤苍白冰凉,薄薄的一层,包着里面脆弱的瘦骨。
“影楼里面的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影子会管你的死活?”温瑜皱起眉头,“他们最没良心。”
沈聿笑:“那谁最有良心?”
温瑜面色阴晴不定,他盯着沈聿看了几秒,蓦地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沈聿给温瑜脚上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他开口问道:“娘娘,我这条命……对你来说还挺金贵?”
温瑜扯唇:“你别想太多,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把筋脉修复,现在用得着你罢了。”
沈聿挑了下眉没说话,温瑜瞥向他,莫名其妙补充了一句:“你把东西藏哪儿了?”
“我不告诉你。”沈聿将那些带血的绷带全都扔到一边,他缓缓道,“告诉你你就要踹了我,我可不想死这边。”
温瑜嗤了声。他看着沈聿将他左脚重新包扎好,随后才换了个姿势躺回床上。
第144章 识人不清
沈聿将那些染了血的脏袜全都塞进了之前的隔间里面,里面空荡,他准备找时间把这些东西全都带出去扔了。
“娘娘,陛下现在还未识破我的身份,我的处境还算好。”夜间沈聿侧身躺在床上,他无预兆地突然开口,声音隔着一层珠帘传入了里面的房间。
温瑜那边的红烛还未熄灭,他手上仍旧拿着那几卷医书,单手支着额角,不言不语地看着纸张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后天李公公来,你和我换。”
温瑜无声蹙起眉头,他放下医书,许久后嗯了一声。
屋内的红烛熄灭,温瑜脱掉外衫,背过身躺在了墙壁旁边。他不久之后又重新翻过身,掀起眼皮往珠帘另一边看了过去。
沈聿在夜间很少点蜡烛,通常温瑜剪掉烛心,沈聿那边便是漆黑一片。温瑜偶尔能听见沈聿那边翻书的声音,周围全是漆黑,沈聿竟然还能在这种环境下淡定看书。
温瑜对沈聿的那本红皮书完全没有兴趣,他之前翻了几页,觉得上面全是胡言乱语。
沈聿现在有时说话不着调,可能就是受了那本破书的影响。
沈聿那边有细微的书页翻动声,温瑜凝眸往珠帘那边看了一会儿,他依旧看不到任何情况,最终又翻过身面对着墙壁而眠。
那副黄金被他摘了下来放在旁边,温瑜手掌按在上面,摸到了面具上粗糙的坚硬感。
温瑜闭上眼眸,他手指在上面停留片刻,不自觉地感觉到了自己右半边脸庞上的刺痛。
宣霖……
温瑜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与越帝见面是什么时候,进入坤宁宫后,他连内殿的殿门都鲜少跨出。
温瑜眉头紧皱,他回忆以往,终于在他脸庞的阵阵钝痛中记起了那么一点蛛丝马迹。
或许是他大婚那一日。
那是宣霖第二次请他下山相助。温瑜早在第一次下山时,便因越晟两国的战争祸事导致筋脉受损,他不得不退出当时的乱世,回到之前修行的山上慢慢养伤。
宣霖却排除万难又去了乘渊山。
乘渊山上九千级石阶,旁生带刺藤蔓,常有暴雪雷霆。当时还是皇子的宣霖一级一级爬过来,在滴水成冰的阴寒季节三请温瑜下山。
师父曾告知温瑜,他命途多舛,有灾星相。乘渊山是他避难之处,倘若离开此处,日后必有大灾。
温瑜已经在山上待了十几年。他的师兄师弟全都是在年满之时便奋然入世,只有他还在山上无所事事。
第一次随宣霖下山时温瑜便断了筋脉,已经应了师父之言。如今宣霖再次请求温瑜下山,温瑜再三犹豫后还是离开了乘渊山。
宣霖有治世之才,且心诚意正,当是明君。如今乱世动荡,温瑜有意助他登基称帝,结束越国乱象。
只是温瑜筋脉断裂,功力不及武将。且当时的越国外戚专政,权臣操纵政事,宣霖俨然只是他们的傀儡玩物。
让温瑜扮女相入内宫,是当时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方法。这样既能掩人耳目,也能让温瑜混入越国,与宣霖一起出谋划策。
当时与温瑜一起进宫的还有三四个学士,他们都是乘渊山上跟随温瑜一起入世的师弟。
温瑜隐忍蛰伏近半年,终于在凛冬将至那一年除掉当时专权的左相,并扶持宣霖登基称帝。
本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本是功成名就之时。温瑜脱去身上层层厚重的妃嫔服饰,在去大殿领旨的路上骤然听到了另一道旨意。
宣霖要立他为后。
温瑜怔愣在原地。他那时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天旋地转,宣霖站在他面前,一样的身姿,一样的面孔,说着一句又一句他几乎听不懂的话。
什么绝色?什么立他为后?他是男人!
温瑜几乎要站立不住,他手脚断裂的筋脉刺痛,像是在嘲讽他多年以来所付出的心血全都是愚不可及。
温瑜身上没什么功力,进入内宫后掩藏身份,也鲜少和乘渊山有联系。他全然是被侍卫拖着去了皇后寝宫。
那些他戴了大半年的沉重首饰,现在换了样式,成了更加华贵的皇后贵服。
温瑜在挣扎中指甲都抓得崩裂,可这一切不过是无用之功。宣霖如今已经登基称帝,整个越国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大婚那日喝了不知道酒,满身酒气,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全靠旁边的侍女扶着他往前走。
宣霖走进皇后寝宫时还在搂着宫女的腰肢不放,他眼神迷离,嘴里念叨着“美人美人”。
温瑜坐在床前全身冰冷,他不知道一个人前后差距怎么能这么大。曾经在乘渊山上爬了九千级台阶请他下山救世的人,和现在颓废无度的人,竟然是同一个人。
温瑜握紧手上的凤钗,他趁宣霖掀开他头上的盖头时猛然朝他心脏刺了过去。倘若宣霖不是个好帝王,温瑜也没必要让他活着。
这是他一手推上去的皇帝,无论是非功过都有他一半的原因。
可惜宣霖尚留着几分清明,他掀翻旁边的桌子躲了过去。温瑜终究功力太低,他身体受创,最后被宣霖压着按到了墙壁上。
“你、你别以为……你是男主……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我是皇帝,我是皇帝你知道吗?!”
宣霖在温瑜耳侧不停念叨,他说的话乱七八糟没有逻辑,温瑜眼中狠厉堆积,他不管不顾咬死宣霖的手臂,生生从他臂膀上撕了一层皮下来。
宣霖吃痛嘶了一声,拽着温瑜的头发就把他掀翻在了地上。
“宣霖,你这种人,根本不配为帝。”温瑜吐掉嘴角的血液,他凤冠倾斜,长发凌乱披散,配上脸上那一层惨白的脂粉,像是个雌雄不分的怪胎。
宣霖醉酒后轻易便能被激怒,他掐住温瑜的脖颈,大力撕扯他身上的衣裳:“温瑜,你他妈装什么?你以为你是谁?老子才不会惯着你!”
“滚!”温瑜厌恶至极,他挣扎中踹开宣霖的身体,用手里的凤钗直直指向宣霖。
宣霖嗤笑:“殿外都是我的人,我不介意让他们进来看着。”
温瑜眼眶猩红,他眼底的血丝蔓延,表情狰狞着像是个疯子。他盯着宣霖,蓦地笑出了声:“你不就是看上我的脸了吗?”
“那又怎样?”
宣霖尚且不知道温瑜话中的意思,他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还想要去抓温瑜身上的华服。
温瑜如枯树一般站立不动,他等宣霖靠近,突然调转方向将手里的凤钗狠划进了自己脸上。一下一下发狠用力,将右侧完好的皮肤血肉全都捣烂,最终面目全非。
宣霖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面色惨白,他总算清醒了几分,眼中的难以置信几乎要溢出眼眶:“温瑜,你他妈就是个疯子!”
“哈哈哈哈……”温瑜右半边脸颊钝痛到失去知觉,他紧紧盯着宣霖,嘲讽道,“宣霖,来,你不是喜欢我的脸吗?你看啊……你看啊!”
温瑜手上的凤钗不住往下滴血,他一步步走上前,拽着宣霖的上衣把他往自己面前拖。
宣霖仿佛见了鬼,他猛地甩开衣袖把温瑜推到一边,面上阴霾明显透着厌恶:“真晦气!”
温瑜撞到身后的床柱,他瘫倒在地,半边脸庞血肉模糊,却仍旧大笑不止。宣霖冷眼看了他几秒,转身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把他扔去坤宁宫……把他关进去!别让这个疯子出来丢人现眼!”
外面的脚步声混乱,四处都是不知名的吵闹杂音。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关门声响,寝宫内的装饰震颤,全然失去原貌。
温瑜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他面上的血液星点落下,滴落进同样大红的婚服当中。那把凤钗被他死死攥在掌内,直到宣霖离去,他也不敢放松手里的力气。
“快!快进来!把他拖出去……”
温瑜视线模糊,他抬起头,隐约看见大殿门口处有好几个黑影朝他走了过来。
“皇后娘娘啊……”
温瑜眼眶不自觉地酸涩胀疼,他泄愤般地狠狠扣弄床头边的面具,蓦地感到指尖有些刺痛。
他收回手,才发觉枕侧那副黄金面具质地粗糙,棱角处割破了他手上的一点皮肤。
温瑜垂下眼睫,他将手上那点血珠擦到被褥上面,又重新翻过身面向外侧。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聿那边翻书的声音也停了下来。温瑜透过烛光,见沈聿的身影晃动,随后便安分地躺回了自己的床榻上。
温瑜等了十几分钟,他仔细听,终于听到沈聿那细微的呼吸声平缓,沈聿已经睡了过去。
温瑜全身上下都透着阴寒,那些久远的事情如今回想起来依旧能撕扯他的神经,将他底下的溃烂与伤痛全都暴露无遗。
皇后娘娘……
温瑜躺床上不动,他沉闷半晌,在阵阵升上的寒意中将手掌摸到床底。他小心地抽出板面下压着的小匣子,从里面拿了个药瓶出来。
沈聿那边还没有反应,温瑜留意着珠帘那边的情况,他将药瓶的瓶口打开,放到了蜡烛的烛火旁。
不一会儿,些许清香便从瓶内飘散而出。温瑜捂住自己的口鼻,他等那些香味弥漫进内殿的大部分空间,才将药瓶重新塞好放进了自己原本的小匣子里面。
“沈聿?”
“沈聿?”
温瑜喊了两声,他一声一声音量加大,确保珠帘后的人能听见。
沈聿毫无反应。
温瑜谨慎地又叫了两声,沈聿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温瑜这才放下心,他从床上爬起来,伸手握住旁边木制的拐杖便一瘸一拐地朝珠帘后面走了过去。
沈聿在小床榻上睡得安稳,他睡觉时没有多少奇怪的姿势和动作,都是平躺着安静无声。
温瑜站在他床前看了片刻,继而伸手把沈聿往墙壁那边推了推。
这个床榻的面积不大,沈聿一个人就能占三分之二。温瑜恍若没有发觉,他将沈聿推到墙边,脱鞋躺到了他刚刚挤压出来的小半空间里面。
这么小的地方温瑜躺上去还是别扭,他侧过身,拉过沈聿的手臂便将脑袋压在了上面。
那些不知名的阴寒终于有些许消退的迹象。温瑜掀起眼皮看了眼上方,四周漆黑,沈聿因之前的药物迷香还在昏迷。
温瑜收回目光,他拉过被子的边角盖到自己身上,随后悄然闭上了双眼。
苟且偷生彼时正趴在窗户边打盹,它见状飘到沈聿身边看了看情况。紫色微光下的那两张面庞极似,都阖着双目,恍惚间仿佛是同一人的衍生。
苟且偷生打了个哈欠,它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重新飞回窗边继续打盹。
沈聿第二天清晨便睁开了眼眸。他昨夜不知梦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里面的景象光怪陆离,刺激得沈聿脑神经一阵一阵的抽疼。
沈聿皱眉坐起身,他抬眸往珠帘后看了一眼。温瑜床铺那边全黑,他呼吸轻缓,这个时间还没有醒来。
沈聿收回目光,他起身往殿外走出去,恍然间感觉自己的半边臂膀异常酸涩疼痛。他皱眉捏了捏自己那里的肌肉,以为自己昨夜受了风寒。
苟且偷生还在计算自己的阳气值,沈聿这几天见它没日没夜的储存能量,不由得开口道:“你要这么多阳气值干什么?”
苟且偷生侧过球身,它故弄玄虚道:“这是小苟苟我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沈聿本来就没打算偷看,他目光瞥过苟且偷生的数据屏,开口道:“你屏弄得这么大,我想看不到都难。”
“哼!”苟且偷生把自己的整块数据板都打上了马赛克,它做完这些就飘到沈聿身旁,突然开口道。
“我现在的阳气值很充沛,暂时不需要你再给我了。看在你是我宿主的份上,我可以免费帮你把你身上的寒毒解了,你看……”
“不用了。”沈聿走在路上,他去外殿洗漱完,转了一圈又往内殿里面走去,“我会解。”
苟且偷生:“?”
“你怎么会解的?”苟且偷生数据板上浮现出问号,“温瑜告诉你了?”
沈聿微蹙眉梢,他走在台阶上,开口道:“说实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觉睡醒突然就知道怎么解了,可能我天赋异禀吧。”
“嗯……说不定就是呢!”苟且偷生沉吟几声飞到了上空,它拍了拍沈聿的脑袋,自豪道,“我上上任宿主是个聪明蛋,上任宿主也是个聪明蛋,现在轮到你了,你肯定也是个聪明蛋!”
他沉默着听苟且偷生说完,开口问道:“那你是什么?”
“我?”苟且偷生旋转一圈,它故作矜持道,“我尚在学习期,暂且也算是个聪明统吧。”
沈聿:“……”
沈聿表情一言难尽。苟且偷生和煤球的智商都不高,它们从来都是根据数据直线思考,不会转个弯想问题,更不会考虑到世界的其余方面。
如果满分是一百,它们俩恐怕连及格都困难。
沈聿很无奈,他没和苟且偷生说太多,进了内殿去给温瑜换药。
温瑜像是刚刚睡醒,他双脚不能动弹,醒来后只是靠着身后的墙壁揉捏额角。
之前那卷老旧的医书摆放在他身侧,沈聿看了一眼,开口问道:“娘娘,这本书你看多久了?都旧成这样了。”
温瑜毫不在意:“这是我师父给我的书,里面内容颇多,读百遍也不为过。”
他语气里的敬重之意明显,沈聿听后有些诧异:“你还有师父?”
“……”温瑜哼了声,他也没打算遮掩,直截了当道,“那当然了。师父养育我成人,如同我的至亲父母。”
沈聿失笑,他脱下温瑜脚上的绷带,上了药之后给他换了一层新的白色绷带裹上。
“听着挺厉害。”沈聿看向温瑜,他开口问道,“那他知道……娘娘现在在这里吗?”
温瑜话语一顿,他眼眸中的情绪有片刻的升腾,随后又被他快速掩埋而下。
“……不知道。”
沈聿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异味,他抬眸看了眼温瑜,终究没有多问。
“娘娘,等你出去了,再去见师父也是一样的。”沈聿宽慰道,“他这么久没见你,估计也很想你。”
温瑜低着眼眸没有说话。他脚掌脆弱,被沈聿那一层一层绷带绑过来慢慢有些承受不住。
沈聿手上的力道不减,他本是面无波澜,在看到温瑜脚趾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后才抬头看向上方:“娘娘,疼?”
温瑜拧紧眉头,他额角早有冷汗冒出,这时候还是沉声道:“不疼。”
沈聿早就知道他死鸭子嘴硬。温瑜的身体总是比他那张嘴诚实,沈聿放松手上的力道,最终给他脚伤处打了一个易解的小结。
温瑜默不作声,他在晚上将自己常穿的那身衣裳都递给了沈聿,让他试试长度。宣霖定了下一次取血的日期,今晚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沈聿接过那些衣服,他身量要比温瑜高一些,各方面的身体同样如此。但好在他身上没有过于明显的肌肉结块,套上那身白玉长袍也算合身。
温瑜倚着墙壁看向沈聿。沈聿脸上那层假面摘下后,底下的那张面孔与他神似。他从不像温瑜那样的面露讽意,外表平静,弯起眼眸时甚至有几分温瑜都感到陌生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