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砸了……”
“别砸了……”
方庆遥被推至地上,好半天没能起来,只能红着眼睛,沙哑着嗓子。
不过眨眼的功夫,包间里的东西已然被砸了个七七八八。
“掌柜的——”
“掌柜的——”
店里头的伙计们听见动静,跑上楼。
瞧见包间里的一片狼藉,均是愣了愣。
几个伙计瞧见门口站着的康志杰这个瘟神,知道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得,只得忍着怒气。
大力忙跑进去扶起掌柜的,小声地问:“掌柜的,要不要紧?”
方庆遥揉着发疼的腰身,眼眶湿润,“别,别管我。让他们别砸了。别砸了!”
伙计们瞧着全是陶瓷碎片的包间,既愤怒又难过。
其实,房间里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砸?
能砸的早就在他们赶来之前就都已经被摔了个粉碎。
康志杰站在门口,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露出满意的神色。
仔细端详了片刻,朝着方庆遥冷冷一笑,“我们走。”
“嘭——”地一声,其中一个小厮将脚边的凳子给踹到。
主仆三人,扬长而去。
“欺人太甚!”
“实在是欺人太甚!”
账房柯先生方才在楼下招呼客人,没能及时上楼看个究竟。
听其他客人说包间里出了事,就连方掌柜都被推倒在地,忙托了楼下伙计照看,由后厨乔师傅扶着他一起上楼,来到包间。
伙计们已经将被踹倒的凳子给扶起,在收拾狼藉,可地上还是有许多碎片尚未打扫干净,包间里还是乱得不成样子。
柯先生瞧着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包间,气得脸都涨红了。
乔德福见满桌子的菜都被糟蹋了,便是连掌柜的都被推倒在地,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康少也太过分了!亏得前朝已经完犊子了,这要是还是他们满人的天下,是不是直接放火烧店了!”
方庆遥由伙计扶着,靠在椅子的软垫上,手扶在腰间,只是叹气,“能有什么法子?康家再落魄,那也是咱们得罪不起的。”
忽地想起什么,抬起头,对屋子里的柯先生、乔师傅以及其他人道:“方才发生的事情,回头等阿笙回店里帮忙,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
方庆遥话声未落,包间门被推开。
阿笙苍白着脸色,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包间里的人,瞧见阿笙,均是一愣。
尤其是方庆遥,下意识地便想要从位置上起来。
当爹的不想阿笙担心,更不想阿笙愧疚,脸上勉强扬起笑:“阿笙?你,你怎么过来了?”
见阿笙进包间后,神色慌张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景状,方庆遥试图解释道:就是有个人醉酒,不小心打碎了包间里的一些东西。
不值几个钱。你看,伙计们都在收拾呢。你别太担心,啊。”
阿笙绷起小脸,比划着,“我都听楼下客人说了!康少来过是不是?”
方庆遥微张着嘴,这回是真没想好要怎么“圆。”
阿笙留意到爹爹放在是靠在椅子上,手似乎还扶在腰间,便又急切地“问”道:“爹爹可有受伤?”
乔师傅道:“掌柜的被康志杰的一个小厮推了一把。估计腰可能扭到了。阿笙你回头陪掌柜的是去一趟济和堂,让马大夫给仔细瞧瞧。”
阿笙听说爹爹被推倒过,便要去看爹爹腰上的伤。
“没事,没事,爹爹真的没事——哎哟——”
方庆遥也不知道自己扭到哪儿了,只觉生疼生疼。
阿笙红了眼眶,小心地扶爹爹到边上坐着。
“阿笙啊,你……你怎么忽然来店里来了?”
阿笙是一连两日早早就出了门,去槐南路了半晌,均没有那天晚上的好运气,一无所获。
想着好些天没来店里了,便绕了远路,来店里一趟。
从小到大,阿笙还从来没有同长庆楼分开这么多日过。
在街上,他就听路人说起了康志杰来店里闹事的事情,赶忙跑向店里。
到了店里,果然发现平时座无虚席的大堂,今日格外地冷情。
得知爹爹在楼上包间,阿笙便气息都没喘匀,匆忙上了楼。
阿笙见爹爹坐下都费劲,小脸满是担忧,比划着手势,“爹爹,我现在背您去济和堂,去给马大夫瞧瞧。”
“没事,没事,爹爹缓一缓便好了。现在店里应当最是忙的时候吧?柯先生,乔师傅,你们怎么都上楼来了?你们先去忙你们的,我没事。”
大力在扫着地上的碎片,小声地说了一句,“那康少下楼的时候……还,还让他那两名小厮掀了桌子,在吃饭的客人都给吓跑了。现在大堂里用餐的客人没几个。”
方庆遥听说康志杰下楼的时候,还让他两名小厮闹事,气得骂了脏话,“他娘的康志杰!”
柯先生道:“我看那康志杰不会就这样算了。要我说,庆遥,反正你早有让阿笙娶妻之意,不若趁着这个时候,觅得合适人家的女儿,早早订了亲。
如此便是那康志杰再过来闹,也没有让他家妹妹做小妾的道理。我那天晚上就同你说过,康家现在财务状况不好,康志杰是要讹上你了,你只是不信。”
那日康志杰晚上派人来,柯先生恰巧也在。
柯先生身为账房先生,自是不只替长庆楼这一家管理账目,也有别的个人家请他,帮忙管理账目。
再一个,也有朋友在其他像是钱庄、绸缎铺店铺之类的给人当账房先生。
要说符城现在各家的经济状况,账房先生们不说门儿清,多多少少得到些消息。
康志杰嗜赌成性,是个大窟窿。
康小姐这事,康志杰摆明了是要讹上阿笙,不见兔子不撒鹰。
没有要到彩礼,只怕后头还会来闹。
乔德福听说了柯先生的提议,竖起大拇指:“柯先生这个法子好!阿笙如今都十七了,在乡下,十七可是能当爹的年纪了!”
方庆遥原先是打算这这事儿过去了,再给阿笙说亲。
听见柯先生同乔师傅两人都建议他不妨让阿笙提前娶亲,便也动了心思。
只是……
方庆遥犯愁:“这一时半会儿的,我哪里去找合适的人家?”
“也是……这婚姻大事,也不是儿戏。”乔德福转过头,问柯先生:“柯先生您人脉广,认识的人也多,可认识哪个人家的女儿既贤惠又能持家的?”
柯先生道:“回头我打听打听?”
方庆遥连连点头,赞同地道:“行。行。我是早早便打算让阿笙娶亲的,这事就劳烦柯先生多多上心了。要是柯先生能了却我一桩心事,回头我可得好好谢谢柯先生。”
柯先生抬手捻着长长的胡须,笑了,“这八字都还没一撇呢。等事成了再谢也不迟。”
大力插了一嘴:“掌柜的,那到时候,我们是不是当真能喝到少东家的喜酒啦?”
乔德福笑着道:“那必须,阿笙的喜酒哪能少得了咱们的份!”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倒是冲散了由康志杰带来的阴霾。
唯有阿笙手扶在爹爹肩上,咬着唇。
他不要娶亲!
不行,他一定要查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康志杰前去长庆楼闹事的事,传得街头巷尾皆知。
便是康家内院,也得了消息。
“哥哥当真亲自去长庆楼闹事了?”
康沛娴倚在床上,靠着软枕,脸色蜡黄,一张唇瓣毫无水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乌眸透着女孩儿家少有的坚毅。
此时,那双眼睛被怒火所取代。
梅香小声地回话道:“是,小姐。听说是砸了一个包间,还有吓唬走了大堂的几桌客人。”
一个包间,几桌客人?
人家长庆楼做的就是门店生意,这又是砸,又是赶的,对人家一连几天的生意怕是都会有影响!
苍白的脸色染上红晕,是被气的,康沛娴咬着唇,“哥哥做得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咳,咳咳咳——”
“小姐,您别激动。大夫说了,您的身子得好好将养。小姐,您稍微等会儿,我去给您倒茶。”
梅香忙起身,转过屏风,去给小姐倒茶。
胸口咳得生疼,气息也极难喘过来,她知晓,是自己身体尚未养好,气血不畅之故,康沛娴一只手揪住领口衣服,“我只是觉着,对不起阿笙。当初如果不是我,故意……”
“咳,咳——”
梅香轻咳了两声,小声地提醒,“小姐,谢二爷来了。”
康沛娴一愣。
一连几日,她都收到了来自春行馆的煲汤,每回都未曾重样过。
南倾还来探望过她几次。
只是每回来之前,都是正式下了拜帖,也都会通传一声。
今日怎的……
这般突然?
“梅香见谢过二爷。”
梅香放下手中的茶,忙给谢二爷行了个礼。
谢放没有走近内室,只是站在花厅,“你家小姐今日可有好一些?”
梅香:“多谢二爷记挂。小姐还是老样子……只要情绪稍稍激动,便容易咳。二爷稍等,奴婢先伺候小姐喝茶。”
谢放颔首。
康沛娴却是严厉地道:“我没事。梅香你是怎么回事?岂有让客人等候的道理?咳咳,还不赶紧给二爷奉茶?咳咳咳——”
“小姐,小姐……”
顾不得会被小姐斥责,没想手里端着茶水,快速绕过屏风,伺候小姐喝茶。
康沛娴喝了茶,胸口不再闷得那般厉害,声音微微沙哑地道:“对不住,我近日身体欠佳,让南倾笑话了。”
谢放隔着屏风,“伤筋动骨尚且一百天,况且沛娴是剜肉之疼,自是需要时间调理,南倾又岂会笑话。”
自小产以来,康沛娴刻意不让自己去想腹中胎儿之事。
梅香自是也不会在她面前提及。
这会儿冷不防被谢放这么一提,只觉剜心地疼,却也知晓,这不是南倾本意。
忍着悲痛,康沛娴低声问道:“不知道南倾此番来,所谓何事?”
“我知道,是你设的局。”
谢放甫一开口,便令康沛娴因咳嗽而涨红的面颊,血色再次褪尽。
梅香端着茶杯的手在抖,发出簌簌的声音。
二,二爷什么都知道了?
康沛娴握住梅香的手,接过她手里的茶杯,“我原先……只是想着,逼他表个态。”
阿笙喜欢她这件事,符城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她便带着赌气,也是为了逼得那人吃醋,故而几次三番,均点了长庆楼的外送。
她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将阿笙牵累至此。
那日南倾是怎么带走的阿笙,事后康沛娴自是也听说了,也知道了如今阿笙是南倾面前的“红人”,“对不起……”
谢放:“我认为,这声抱歉,沛娴最好还是当着阿笙的面说为宜,沛娴以为呢?”
这件事,是她做错了。
是她不该将阿笙牵累进来。
既是她做错了的事情,她愿意一己承担。
康沛娴出声问道:“南倾希望我怎么配合?”
“沛娴是个聪明人。”
康沛娴只是苦笑,她低垂着眉眼,“不,我是个糊涂蛋。”
她如果当真聪明,又岂会被一两句山盟海誓,哄得团团转,陷入如今这样的境地。
“糊涂一时罢了。”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么?
南倾倒是会安慰人。
康沛娴心里头的郁结稍稍好了一些。
“沛娴有一事不知。”
谢放:“请说。"
康沛娴看向屏风那头:“我原先以为,你这般尽心竭力地帮我,是你心善,又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可……如今,我倒是瞧不懂了。
南倾你这般费尽心思,究竟是为何?”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帮她,便不会揭破她当日设局一事,瞧着,倒像是有些要为阿笙做主的意思。只是这又说不通。
南倾这个人,看似对谁都情深款款,实则便是一片落花也不沾身。总不至于,为了一个阿笙,才这般费劲心力。
谢放笑了笑:“沛娴你百般瞒着,是为了什么?”
“自是为了……”
还能是为了什么?
自是对那人还抱有幻想,不想他身败名裂,也还存着舍念,想着对方会回心转意。
只是这理由,连她自己都觉可笑。
她是为了自己错付了的那个人。
那南倾……
屏风那头,康沛娴倏地乌眸瞪圆,“南倾你——”
谢放却是淡淡地道:“我同你一样,亦是为我心倾之人。”
天色渐黑,路上零星亮起几盏路灯,街上洋货铺灯火通明。
阿笙坐在一个凉粉摊前,喝着凉粉,时不时地抬起头,望着对面的马路。
之前,他便是在这马路附近瞧见梅香以及那个戴西式帽的男子。
马路绝不是见面的合适地点。
他猜,很有可能是梅香去过对方的住处,只是对方避而不见。梅香没有办法,才只能在大马路上将人拦下。
毕竟马路上人来人往,如果对方再次拒绝同梅香说话,梅香大可嚷嚷起来。
但凡是对方是个稍微有身份地位的人,自是不敢冒那样的风险。可以知晓的是,梅香同对方那天晚上的见面,绝对称不上愉快,否则梅香也不会在马路上抬手拭泪。
阿笙原先是白天来,想着白天视线好,找人会较为容易,可一连数日,都没有再见着那个相似的身影。
想着那日既是在晚上意外瞧见的对方,也便改了计划。
最近几日,阿笙都是吃过晚饭过后出的门。
天彻底转暗。
阿笙碗里的凉粉渐渐见了底。
凉粉摊边上,已有客人在等着,阿笙不好再占着位置。
起身从荷包里掏出钱,递给老板。
忽地,一辆人力车迎面跑来,车上坐着戴着灰黑西式帽的男子。
对方帽檐压得极低。
阿笙还是通过对方大拇指手上戴着的玉绿扳指,将人给认了出来!
那天晚上,阿笙便瞧见男子手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当时距离离得远,看不真切,这会儿对方就从他眼前过去,方才瞧清楚。
应当就是这枚玉绿扳指!
不等老板找零,阿笙便着急地追出了马路。
“哎,这位小兄弟,我还没找你钱。”
阿笙转过头,朝老板摆了摆手。
“哎,小兄弟——”
“小兄弟——”
老板欲要追上去,将零钱找给阿笙,有其他客人结账,只得作罢。
老板望着阿笙跑远的背影,无奈地摇头。
也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有何要紧事,好几分钱呢,都够再吃个两碗凉粉了,竟是说不要就不要了!
阿笙一口气跑过马路。
他的双手撑在膝上,微喘着气,仰起脸,望着还在往前头驶去的人力车,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眼睛却是很亮。
终于被他给等到了!
阿笙歇一口气,正要提气再追,跑在前头的人力车竟是渐渐地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人力车夫拉着车走了,车上的人将帽檐拉低,十分低调地进了一家店铺。
阿笙心里头疑惑,这人怎的坐在车上帽檐拉得很低,下了车,依然将帽檐拉得这般低。
是病了,见不得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对方既然是雇了车来这家店铺,说明应当就是要来买东西的,想来没有那么快出来。
阿笙小跑着,在那家店铺前停了下来。
阿笙抬起头,仔细瞧着门口的店招,是一家专门卖西式佯装的洋货铺。
阿笙眼露迟疑。
从小到大,阿笙的衣服大都爹爹上衣铺买的,或是去店里定做,都是中式的。他从未穿过西式洋装,也从未逛过西式铺子。
事实上,便是洋货铺阿笙都未进去过。
他常听店里的客人提及,洋货铺的价格都奇高。只要是进了里头,钱便不经花。
阿笙瞧着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大玻璃橱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荷包,不免有些露怯。
虽说他只是进去看看,瞧清楚那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便出来,未必就要花钱,可因为从来没进过这种洋货铺,到底还是底气不足。
“欢迎光临,这位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到您的么?”
阿笙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推开了店里的透明玻璃门。
一推开门,阿笙就被店员过于热情的“服务”给吓一跳。
通常去衣服铺,伙计最多就是做个揖。
如果是熟客,会问一句,可是还要上一回的款式或是面料,如果是新客,就招呼客人到处看看,有需要就说一声。
哪里,哪里像这个伙计一样,离得这般近,又将双手贴在小腹,来一个大鞠躬。
对方朝着自己鞠躬的时候,阿笙都要当心对方的脑袋会不会贴着小腹。
伙计讲话也没有他从前去过的衣服铺伙计的利爽,而是显得过分“热情”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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