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沉默三秒。
然后,一声莫名其妙且暴躁无语的“啊?”传了过来。
挂了电话后,白落枫才注意到现在是凌晨三点。
也是这时他才想起来,当时他是凌晨两点四十上的公交车。
管不了那么多,白落枫立刻拿手机起了一张火速回凉城的机票,叫了车就奔赴机场。
正是深秋,深夜里落叶飘飘,凉城的夜风更冷些。
天蒙蒙亮的时候,白落枫终于赶到了墓园前。
墓园门口,已经有两辆警车停在那儿了。
白落枫匆匆下了从机场打来的出租车,跑进墓园。他找到肃郁的坟墓,就看到接了他的电话大半夜赶来的警察已经到了。
一群人正围着那块儿坟墓叽叽喳喳,有几个人还拎着铲子站在一旁。那处棺材已经被挖开了,盖子被掀开放在一边。
肃郁已经被拉了出来。他盘坐在地上,在深秋的风里缩着肩膀,头发被吹成了大背头。
肃郁还穿着死的时候的那身校服。他家里人不肯给他买寿衣,也不让白落枫买,就让他穿着校服下葬去了。
他浑身是土,但身上没有伤了。几小时前在主神的空间里被重创的伤都已经消失不见,身上也盖了件大衣保暖。
那是白落枫叫来的那位谢警官给他的——因为那位警官这会儿正只穿着件白衬衫,撸起袖子蹲在他身边,拿着个小本子边问他话边记东西。
看见他活生生地出来了,白落枫缓缓停下跑上前去的脚步。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一瞬间不敢上前去了。
他站在远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遥遥望着。
肃郁蹙着眉坐在地上,脸上还是惨白一片,没什么气色。他好像不太高兴,警察问他一句他就答一句,又时不时抬眼瞥瞥警察。
不知警察问了他什么,肃郁转头看向他处思索了会儿,摇了摇头,又张嘴说了些什么。
是活的。
白落枫想,真活了。
恰在此时,晨阳缓缓升起,一片橙色照在地上。
喜悦腾地从心中火山喷发一般升腾而起。白落枫突然心花怒放,他冲刺一般跑上去,扑了过去。
肃郁刚注意到他,白落枫就一个猛子扑到了他身上。
肃郁猝不及防被他扑倒在地,他发出嗷的一声叫,整个人四脚朝天。
“肃郁!”白落枫喜极而泣,哭得极其大声,“肃郁啊啊啊!”
他发出毫无意义的嚎叫声,一旁的谢警官被他吓得站起来,往旁边撤了两三步。
白落枫又开始嚎啕大哭,肃郁哭笑不得,努力从地上爬起来了些,拍着他哄了起来。
他越哄,白落枫就哭得越大声。
肃郁没办法,只能继续拍着他说:“阿枫,别人都在看着呢……”
“哭吧,停不下来。”谢警官说,“听别人说,你嘎的这几年他都没哭过。没事,我不介意。”
肃郁被他说的话塞得哽了哽。
他没办法,于是苦笑一声躺了下去,抱着扑在他身上哭个不停的白落枫,认命地看向天空。
天亮了,一层橘色的光洒在他们身上。肃郁偏过头,久违地看见了真正的日出。
没有鬼,没有任务,没有直播。
四周并不寂寥,不必担心活命。风飒飒地吹动落叶,但不再预示着危险。
肃郁突然感到无比的轻松。他躺在地上,泥土的味道萦绕在鼻腔里。
呆了半晌,肃郁问道:“今天是晴天吗?”
“是啊。”谢警官回答他,“今天是晴天。”
“那还挺好的。”肃郁说。
“是不错。”谢警官回答,“但你还是得跟我回局子里喝杯茶,好好解释一下你是怎么死了五年之后还能活生生地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肃郁还躺在地上感叹现实世界的日出与秋风,整个人感性的不行。
可谢警官一句话就把他拉出来了。肃郁无语了,他躺在地上抬起头,睨着对方说:“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真的很煞风景?”
“还真有。”谢警官一脸正色说,“我对象真这么说过。”
早晨七点,另一座城市里的深秋同样有风吹着,但相较而言更暖和一些。
树上的叶子还没掉。叫做尚峰府的高档小区外,早餐一条街早早地就摆了起来。
小贩叫卖着,店铺挂在门口的喇叭也吆喝起来。
一辆出租车开了进来。
施远付了钱,匆匆忙忙从车上下来,拔腿跑回自己家里。他的裤腰上,已经没有了那个红发娃娃的身影。
他跑得连滚带爬,甚至在单元门口摔了一跤。
他气喘吁吁跑到家门口,突然听见家里传出一声笑来。
施远突然浑身一震。
是施晴的声音。
“哎呀,哥,你别闹了!”她说,“我还要去上课呢!”
里头又传出很熟悉的男人的轻笑声。
他声音放柔很多,说着:“饭拿着没?别忘了。”
“拿着啦。”施晴说。
瞬间,施远瞳孔骤缩。
那道声音又嘱咐施晴一些零零碎碎的有的没的,接着,面前的门把手咔哒一声,打开了。
门在面前缓缓打开,门后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穿着校服的施晴和还穿着身居家服的粱月时站在门后。
两人一前一后,施晴背好书包正准备出门,粱月时站在后面,是来门口送她出门的。
看到施远站在门口,两人皆是一顿。
“远哥,你回来了?”施晴眨了下眼,“站在门口干什么?怎么不进家里来?”
粱月时更是在后面咧嘴一乐:“出去几天,家门密码都忘了?不是我们三个生日日期的日子吗。”
施远怔怔地望着他俩,脑子都转不过来了,喃喃道:“我们……三个?”
“不是吧,你还真不记得了?”施晴震惊道,“月哥和你和我的生日日子啊,就是日期,从大到小排序!我是5月11号,你是7月3号,月哥是3月17,从大到小就是170311啊。你怎么啦,家门密码都忘掉了?”
施远愣愣的,慢吞吞地想起主神说让粱月时真变成他家里人。
施晴说从大到小,粱月时排第一,那就是……
他变成了他亲哥。
他突然回忆起“愿”里的粱月时,眼睛立刻红了,眼泪也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淌了下去。
他哭了,屋里头还在笑着的两人立刻收敛了笑容。
施晴连忙问:“怎么了,哥?怎么哭了?”
粱月时立刻上前,他把施远拉进屋子里,关上门,很认真地问他:“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谁欺负你了吗?”
这话一出,施远再也绷不住了。
他抱住两个人的脖子,跪倒在地。两个人一声惊呼,跟着他跌坐了下去。
施远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俩人被他拽跌,也没责怪。他俩面面相觑了下,又在施远撕心裂肺的哭声里询问起来:“到底怎么了啊?”
“谁欺负你了?”
施远没有回答,只是哭着。
房间门口点着灯,三个人被迫抱在一起,听着这位风尘仆仆终于回了家的玩家哭得像个迷路了的小孩。
天亮了,谢警官的话暂时问得差不多了。
他接了个电话,然后把本子一收,站了起来,把它揣进裤兜里,回头问人叫的120怎么还没到。
白落枫刚哭完,这会儿肃郁刚扶着他坐起来,管旁人要了纸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着眼泪。
这话一出,白落枫茫然问道:“120?”
“他刚从棺材里被挖出来,谁知道会有什么毛病。我刚让人叫个120来送到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谢警官说,“等出院了再去警局交代吧。”
“是这样啊。”白落枫点点头,“也好,谢谢您。”
“应该的。”
谢警官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又把兜里的本子拿了出来,翻开了新的一页,一边写下一串东西一边说,“对对,你既然‘复活’了,我们这边公事公办,就要联系你的家里人。”
一提到家里人,肃郁和白落枫双双脸色一黑。
肃郁面露痛苦:“可以不联系吗?”
他在“愿”里打多难的鬼都没露出过这种表情。
谢警官凉凉道:“不行,这是规矩。再说不联系家里人怎么行,你都从棺材里爬出来了,户口本身份证什么的,不都得从家里人那边办?怎么可能不让他们知道。”
肃郁表情扭曲。
然后谢警官把本子上的一页纸撕了下来,递了过去。
肃郁一怔,抬起头看向他。
谢警官逆着光,神色依然很冷漠。他说:“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是警察,管不了你那么多,但这位是律师,专业解决你这种事。”
肃郁懵懵地接了过来,本子上写了一串数字,看起来是电话号码。
“我认识三个律师,都挺厉害的,但就这个最近比较闲。”谢警官说,“拿着去吧,过会儿我让他给你打电话。”
“谢谢。”
“不客气。”
话音一落,远处跑进来一个人。
“病患在哪儿呢!”那人叫着,“救护车进不来,我们抬担架进来了!”
谢警官高声应了一声在这儿,那人就抬着担架过来了。
肃郁觉得这太大张旗鼓,一开始不愿意上担架,说要走着过去。但白落枫担心他,抓着他的衣角劝了一句之后,肃郁一转头看见他灼灼的目光,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还心甘情愿地爬到了担架上。
谢警官的表情讳莫如深了一下,紧接着就扬起嘴角来,用一种“我懂我懂我都懂”的表情目送他俩上了救护车。
到了医院,肃郁被推着做了一上午的检查,连核磁共振都做了。
一通检查之后,医生说他没什么问题,但鉴于他没气儿了五年,眼下刚从棺材里出来,身体很虚,有些营养不良,就让他住院两天打点葡萄水和营养液观察观察情况。
说到他死了五年还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医生表情非常平静,好像这事儿挺理所当然一样。
他甚至语重心长:“死了五年,这才刚从里面钻出来,千万不能因为好久没吃东西就暴饮暴食。虽然你营养不良,但现在还是要以清淡为主……”
医生说了半天,白落枫边听边心说主神的力量还是一如往常,多非科学的事情他都能让所有人像喝水吃饭一样极其自然地接受。
医生说完就走了,他吩咐白落枫看好病患。他说身体机能停了五年,这会儿肠胃功能还很脆弱,让他多吃些流食。
白落枫点头应着。
病房的门被关上了。
房间里陷入了安静。白落枫看向四周,这间是个新病房,他们是第一床,没别人在。
病床的窗户开着,外面的树叶被风吹着。谢警官说得没错,今天的确是个晴天。
正值午后,阳光照透树影,斑驳地照在病床的地面上。
白落枫朝着窗外望了会儿,又看向病床上。
肃郁一身病号服,躺在病床上,同样在望着窗外。感觉到目光,他回头看向白落枫。
两人四目相对,肃郁朝他一笑,说:“换我躺医院了。”
白落枫跟着苦笑了下,说:“我没事了,哪儿都没有不舒服。”
“那就好。”肃郁说,“很奇怪,之前你躺在这儿的时候,我看窗户外面就烦,现在一点儿都不烦。”
“因为都结束了吧。”白落枫说,“结束的太快了,我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我也有点,但确实都结束了。”肃郁说,“里面可没有这么好的阳光。”
似乎是跟着同意他,外面的风又飒飒响了起来。天气秋高气爽,风吹叶子,带得投在地上的树影都跟着晃悠。
空气中飘起光尘来。不是数据做的景色,仔细闻闻,还有股太阳的味道。
白落枫望着肃郁,他脖子上还有个刀口,那是五年前自杀的痕迹。
看着这道丑陋的伤口,恍恍惚惚地,他突然明白肃郁之前那句“某种意义上还挺感谢主神”的话了。
白落枫对那疯子的感情一时间也矛盾起来。
他的确可恨,但他也的确实现了他们所有人原本根本不可能的愿望。
他扭转了因果和天意,定数和必然。
尽管如此,白落枫还是不大喜欢他。
“接下来才不容易呢。”肃郁说,“我家里人怎么办?”
“总有办法的。”白落枫说,“我有钱,没关系,请得起律师。”
“说起来,那个警察你又怎么认识的?”肃郁说,“张孟屹介绍的?”
“差不多吧,本来我们到处调查一直碰瓷,谁都不愿意帮我们。他是这边新上任的刑警,听说这件事之后,就帮忙跑了几回腿。”白落枫说,“他人还挺好的。”
“看出来了。”肃郁说,“你这几年怎么样?有去上学吗?”
“没,我家里人想让我去做社会考生高考去来着,但我没去。”白落枫说,“我在忙你的事情。”
肃郁有些惆怅:“也就是说,现在一穷二白啊。”
白落枫笑出了声:“什么比喻啊。”
“差不多啊,什么都要从零开始了。”肃郁说,“不过还好,愿望都实现了。普普通通地从零开始,也能过上普普通通的日子了。你想做点儿什么?”
被突然这么问,白落枫蒙了一下。
“我还真没想过。”他说。
肃郁笑了:“怎么没想过啊?”
“真的没想过啊,就想着你要是在里面死了,我就跟着你去死。光想这些死死活活的了,没想过如果能一起出来,要做什么。”
“那现在想想怎么样?要做什么?”肃郁说,“我什么都陪你做。”
白落枫笑了声,问他:“你要回去读书吗?”
“你想要我回去的话,我就回去。”肃郁说。
白落枫笑了笑。
他把椅子拉上前一些,贴着床边,趴到了肃郁身上。
肃郁抬高手,揽住他的后背。
白落枫趴在他身上,安静地呆了一会儿后,闭上了眼。
他感受着对方胸膛的起伏,以及有力的心跳声。
“暖和的,”他说,“真好,你真回来了。”
“嗯,”肃郁说,“你带我回来的。”
白落枫沉默了下,开口询问:“你……记得之前的事吗?”
“如果你说的是前几关的事情的话,我在棺材里睁眼的时候都想起来了。”肃郁说,“所有的我都是我,你已经把所有的我带回来了,别担心。”
白落枫吃吃笑了,又睁开眼,望着他眼角下的一道细疤,轻声问:“对了,我还没问你,这个眼睛下面的疤是怎么搞的?”
“没什么,有一次血战不小心划到了。”肃郁说,“都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受伤了。这也很帅啊,战士的勋章,证明我为你血战过。”
白落枫神色却不太明朗,他还是心疼。他伸出手摸摸那道疤,半晌才放下手。
“说起来,你在里面呆了五年。”白落枫说,“那你的时间就是被暂停了五年……是不是现在要叫我一声哥了?”
“听起来好像也不赖,”肃郁说,“哥哥。”
白落枫红了红脸,笑了起来。
他微微起身,仰起头,手往上去,抚住肃郁的脸,亲了亲他眼角下的细疤。
肃郁腾地红炸了脸。
外面的阳光依然很好。
“愿”被毁灭了,所有空间的碎片归于天空。
但一切都有始有终。作为主神的眼睛,唯一剩下的一个摄像头记录下了所有的结局。
罗子婉是在家里睁开眼的,她坐在沙发上懵了半宿。之后张孟屹给她打了电话,然后同样疯了一样赶回家中。
两人抱在一起又哭了半宿,张孟屹一个快四十的退休警察满脸涕泪横流,抱着老婆哭得颜面全无。
阮千还没到家,她妈就给她打了电话。她惊慌失措,跟阮千说半夜突然一声巨响,然后家里的储物室里就塞满了钱,问她怎么回事。
阮千平静地说了句“我去闯关赢回来的”,就回了家,第二天就把钱都还上了,顺便带着一家子出去看房了——她准备带家人搬出那套老破小。
苏茶也同样奔回家中。她的男朋友坐在家里,看她回来,还疑惑地问她去了哪儿。
苏茶也同样抱着他大哭一场,一边哭一边捶他胸口,骂他是个王八蛋,知不知道自己多辛苦才把他带回来。
对方被她锤得差点儿吐血。
一切都绕开了悲苦的定数,来到了如同乌托邦一样的结局。
记录完最后的一切,这只最后的主神之眼自行毁灭。
它在没人注意的地方自行爆炸,乘风消逝了。
肃郁作为一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五年死人住了三天院,但在医院里没引起任何轩然大波,大家都觉得这很正常。
只是那位被谢警官叫来的律师和谢警官本人莫名其妙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