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手掌心中的纹路,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未来,就像是破解了生命的密码,洞悉他人的命运。
“我在佐佐木出门前就猜到了。”他说,“猜到了会发生的一切,这可以说是推理能力,但如果将推理做到了极致,又由过分幼小的孩童洞悉,不就成了预知未来一样的技能了吗?而拥有此能力的往往不会是人,简单来说,即使是让普通人判断也快要跨入神明,或者说是非人的领域了吧?”
他并不是在自得,而是非常冷静地叙述着现状。
太宰治看他,无喜无悲。
[冷酷得像是神明。]
他想:[啊,我终于放出了怪物。]
……
“信任吗?”飞鸟想了很多,想到了太宰治的飙车技术,想到了他的推理能力,想到了佐佐木与今岁止的尸体,想到了他挡在自己与恶鬼间的身影。
“我想,是的。”他说。
“即使我对太宰先生的信任是盲目的,是出于对他的恐惧以及非人智慧的崇拜,但归根究底,我是信任他的。”
飞鸟讲:“他是个让我信任的人。”
……
太宰治坐在书桌前。
他正在阅读自己刚写的信。
/可爱的O先生:
有人告诉我,得把心里的毒排出去。
既然是人的话,就拥有极限,无论是身体上也好精神上也好,没有极限便意味着不死,但只要是存在于世上的有形之物就有消逝的一天,而人的生命则更加短暂,从这一角度来说,死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以上这些知识无用的废话,我只是想从这一角度进行论证,自己还会生长,生长的极限是死亡,因为拥有死亡,所以我是人类。论证方式十分古怪,请你就当笑谈听听。
我们来说排毒的事,如果人一直憋着不排毒就会成为卡夫卡笔下的毒虫,哎呀,就算是我也不想成为那么遭人厌的生物,皮囊是很重要的,我以自己拥有秀美的皮囊而欢欣鼓舞,多少姑娘都因此而迷恋我(不是假话)。
但怎么说呢,就算是我也有烦恼的事,解决方法其实是有的,却不存在最优解,每个都又长又繁琐,让我十分头疼。
还记得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孩子吗,我想更正一下,他现在不算个好孩子了,并且以肉眼可见的不省心,我曾对他的未来有些最糟糕的估计——无论以何种方式养育,只要还在我的羽翼下都必然会导致这一结局,唯一不同的只是时间长短,但若是落于其他人手中,我又不太确定,说到底这世界上温暖强大能够融化坚冰的英雄太少,而凡是个不那么正直的笨蛋,都会被他领着走向另外一条路。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却不愿意说出来,回想起来这是否又是欺骗自己的逃避新方式?若如此,那我也岂不沦为芸芸众生中的蝇营狗苟之辈了?
这叫“被庸俗化”,不是个好名词。
现在担忧都成真了,怪兽被放出来了,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灾祸降生了,我以双眼预见他会酿造出的祸端,又有无数人会因此而死亡,至于能否把盒子再关上,那实在是说不清,我擅长谋划算计,却因此缺少了真诚与打动人的能力,在过往长久的日子里我在学习他们,那些拥有打动人心力量的人们。老师告诉我只要是人就有颗真诚的心,这不是能学会的,而是与生具来的。但很可惜,我在这方面实在不是个高明的学生,于是用尽全力,拿我所拥有的全部方式来试图爱这个孩子,却还没有什么进展。
我现在不得不承认这个荒诞的,能让我敌人笑出声的事实,我失败了。
在信中承认自己的失败是很简单的事,未出口的语言化成文字,就能轻而易举在纸上留下痕迹。
那么现在你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吗?我空有颗想要帮助他的心,却没有与之相配的材料,说到底我这样的,本不就适合拯救其他人,哪怕是做了,也不应该是亲手为知,而是同国手一般高高在上地坐在棋盘手,操弄棋子等待盛大的谢幕。
或许就因此,我才不能制止她。
亲爱的O先生你说我应该如何。
你迷惘的D/
太宰咬了会儿钢笔的笔盖。
他对自己说:“如果是O先生的话,会怎么回信?”
他换了一只手,模仿他人的字迹写下两行字。
/不试试怎么知道。/
/顺着你的想法做。/
“嗯,大概会这样吧。”他快乐地笑了,把好不容易写完的信窝成一团,精准地投入垃圾筒中,于是乎涂满毒液,承载他失败、迷惘与不甘的信件又成了一袭废纸。
他人认为太宰治是不可捉摸的,是难以战胜的,是不会失败的。
他想要符合这些期待。
“接下来。”太宰看窗外,一只鸟儿停留在树枝上,又来了另外一只。
“该怎么做呢。”
他问自己。
第118章
D先生的寄信频率越来越低了。
O从咖喱店老板手上接过信件,他略有些困惑,年长的店主劝说他:“人都是这样,一旦有了孩子就没有闲心做其他事情了。”他讲,“我兄长在有孩子后,甚至无法应酬到深夜,一有时间就回家陪孩子,他现在还能寄信给你证明心中是有你这个朋友的。”
没错,O与D先生无疑是朋友,少年自己也如此认为,因工作原因,他的朋友实在不多,相处是需要时间的,而回家外,他从不在相同的地点逗留太长时间。
他除了咖喱店老板只有O一个朋友,因此十分珍惜这段友谊。
“不,不是这方面的原因。”说着O展开信纸,信上就寥寥几字,叙述他工作与生活上的烦恼,工作着墨稍少,更多说孩子,说他不大听话似乎提早进入了叛逆期,零碎琐屑的小事构成了生活的侧面,倘若放在其他信件中应是幸福生活的典范叙事。
O却觉得怪极了。
“不是很正常吗?”老板说了一嘴,给他自己点根香烟,屋内烟雾缭绕,O的鼻翼煽动,到底没有打喷嚏,“有孩子的生活就是琐碎的,是片段叙事的集合。”他觉得自己说了句高明的话,并沾沾自喜。
“我很难说出原因。”O探究后未果,只能放下信纸。
“D先生不会对我写这些。”他思考后说,“我是他不存在于现实的朋友,是他‘心灵的垃圾桶’、‘倾吐毒液的地’,这是D先生在通信一开始就告诉我的。”少年抬头说,“我认为他说的是真的,以前他也确实就是那么做的。”
“啊,”老板说,“那他挺过分的。”他只能说这句话。
“其实无所谓。”O一五一十说,“就算是他遭遇不幸,那都是别人遭遇的,即便是告诉我了也无法产生实感,最多就是看了一则小故事,D先生的叙事能力很强,讲得故事也有趣,还能给我启发,帮我规避风险。”
咖喱店老板知道他的工作是什么,于是干笑了两声,又对早期通信内容产生诡谲的好奇。
[什么内容才能让杀手获得启发?]
“而且我很高兴能帮助到他。”O说,“如果写下文字与他人分享能让他愉快,那我与他通信就是很有意义的。”
“你啊——”咖喱店老板感叹,“真是个好人啊。”
“不。”O说,“从社会意义上来看我绝对不算好人。”
不过……
他提笔写回信。
/尊敬的D先生:
最近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请尽量吩咐,我所能做的只有与您通信。
以及,如果无法控制孩子的生长,干脆就让他自由发展吧,我不知道这想法对不对,但苍鹰也永远无法护稚鸟一辈子,让他自在生长问题说不定就迎刃而解。/
“唔。”老板说,“如果是这么短的字,为什么不用短消息直接发送。”他讲,“你们通信好几年了吧,就算没有线下接触,也可以交换电子信箱。”
O慢半拍似的叙述:“我是无所谓,但D先生应该不愿意。”
“为什么?”老板很不明白。
“如果通过手机通信的话,就证明我是存在的了。”O说。
“啊?”老板还是不理解。
“信的话,这年头人很少写对吧。”O其实有点缺乏常识,他没有生活在正常社会中,但有关科技变迁的最基础形势他是清楚的。
“老人还是会写的吧。”老板不确定地说,“还有漂流瓶什么的,把纸条塞在玻璃瓶里随洋流飘,有一定可能被海对岸的人收到,前几年的晨间剧里不是这么演的吗?”
“那是十几年前了。”少年说,“现在就算是邮件里都有漂流瓶。”
“真的?”老板大惊失色。
“真的。”
“我真的是老了。”他说,“跟不上时代了。”
“也就是说。”O继续解释,“匿名笔友已经被时代抛弃了。”
“好吧。”老板说,“我接受。”
“D先生他其实很喜欢欺骗自己,不是低级的欺骗也不是逃避,是高级的欺骗。”他觉得自己的叙述太形而上,却没办法用更精练的话语解释,“他是人类嘛,人类是肯定有弱点的,不是不可战胜的,但他与他周围的人好像都希望他成为不可战胜的那一个,成为没有弱点的人,成为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