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重洺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觑了他一眼,不太相信的样子,卓情眨着眼,用力地笑。
这边鬓角剪秃了那边也只能如法炮制,卓情顶着封重洺怀疑的视线,心一横,把另一边也剪了。这下两边就一样了,只是看上去有些奇怪,他尝试着把封重洺的额发剪短,已经快剪没了,还是不对劲。
眼神乱飞,不敢看封重洺,封重洺勾腰拿过一旁被他放远的小镜子,卓情动作没他快,只能收回手心虚地站在一旁,封重洺的眉头越锁越紧。
在封重洺开口要讨伐他前,卓情自认为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你等我一下。”他跑去卧室又跑了回来,手里拿了一个剃须刀,很大胆地说:“我给你推推试试,现在就是不太……均匀,所以不好看。”
他还说得煞有其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封重洺一时都不知道怎么说他。
“不行,”封重洺糟心透了,他从来没有这么“邋遢”过,这一头跟狗啃似的发型,将他从前对自己的那些要求和封家对他的规训踩在了脚下,封重洺放下镜子,没办法地说:“你剪到底。”
卓情“哦”了一声,知道自己又没做好事,不敢多说话了。
还好最后剪出来的效果还行,主要是封重洺的骨相优越,靠脸撑住了。完整的五官原原本本的露出来,阔额高鼻,线条冷冽,加上一双浅色的眼,像一把开刃的剑,张扬又高级,同时令人望而生畏。
卓情低下头,不去看他,拿过一旁的扫帚沉默地扫地上的碎发。
不知道封重洺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突然问他:“你为什么剪头发。”
卓情记得之前和他说过这个问题,不明白封重洺为什么还要问他,他本来想说因为想给你做饭,要说出口的瞬间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问:“你喜欢我长发?”
谈不上喜恶。
只是高中毕业刚去欧洲的那一年,封重洺少少地梦见过卓情几次。
梦里的卓情有时开心有时不开心,但无一例外的,所有梦境都是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作为结尾——
堵在他教室门口的卓情,被过长的头发遮住的死气沉沉的脸,浓郁刺鼻的桂花香,和破碎受伤的眼。
眼前的这个卓情好了很多,是舒展的,漂亮的,比前几天的卓情也好了很多。
见他不说话,卓情似乎自己有了决断,轻快又顺从地说:“我再留长好了。”
封重洺垂落的指尖颤了一下,眉头深深地蹙起,他没回应,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热闹的街区。
下午,卓情没要人提醒,自觉去收拾了封重洺的房间。
经过两天的散味,房间里已经没有了乱七八糟的味道。收拾的时候,卓情看到床单上的血迹还是不免脸热以及屁/股疼。
卓情抱着一大床被单出来,扔到洗衣机又掏了出来,太脏了,还是扔掉。
封重洺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卓情忙进忙出的,抱着“罪证”从他旁边走过,虽然封重洺目不斜视,但是卓情的后背还是一阵发麻。
房间收拾出来了,封重洺晚上自然就睡在那里,卓情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目送封重洺扶着墙走过去,感到了一点点后悔。
他如果明天再收拾,今晚是不是又可以和封重洺睡一起了。
封重洺站在门口,房门已经被他全部推开了,屋内黑压压的,他一半身子站在走廊,一半身子被身后的黑暗吞噬,就那样站了好几秒。
“怎么了?”卓情以为他忘了什么东西。
封重洺微微偏过脑袋,左半边脸完全隐藏在阴影中,朝向卓情的右半边脸,被头顶冷白的灯光勾出极为生硬的轮廓。
“一起吗?”他问。
卓情怔住了,随后,他被巨大的心跳声吞没,完全没发现封重洺的不自然。
一起?一起什么?一起睡吗?
“啊?”他不敢相信地从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来。
封重洺姿势没变,很淡地“嗯”了一声。
卓情生怕他反悔,一个箭步就冲到人眼前了。
他的眼睛格外的亮,仰视看人的时候会无意识地瞪大眼睛,懵懂又单纯,毫不掩饰的欣喜化成眼底的星子,似乎整个世界只能看见你。
封重洺移开眼,望向黑暗的房间深处,身型顿了一秒,还是跨了进去。
一夜好梦。
卓情第二天从床上醒来都觉得不真实。
他不敢去想封重洺到底是什么意思,生怕自己又想多,但仍旧不可自持地,会生出许多不应该的期待来。
这晚,封重洺没有叫他,他们各自回了房间。卓情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很久都没有睡着,后半夜,他抱了一个枕头蹑手蹑脚地打开了封重洺的房门。
屁股刚一沾上床,床上的人就醒了,封重洺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冷寂,“你来干什么?”
卓情被他吓了一跳,听出他语气里的漠然,迟疑了几秒才回答,“我睡不着。”
身后的人没再说话,卓情也无声地抿着唇,他不想走。
他是光着脚过来的,刚才跑的时候没觉得冷,现在反而感到一股寒气,从他的脚底板一路往上蔓延,让他心口冰凉。
昨天还给睡,今天就不给了?
“你心情不好吗?”卓情很小声地问他。
封重洺过了一会才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没。”
“那你……”
话还没说完,封重洺突然出声,“你睡不睡。”
卓情一愣,心跳再次快起来,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他傻傻地看着封重洺的方向,不确定回答什么。
封重洺似乎被他看烦了,语气隐隐不耐,“上来。”
卓情一秒都不带停顿的,连高兴都没时间高兴,几乎对方的话刚落就滚上了床,掀开被子把自己放进去,双手工工整整地叠在肚子上。
很满足地对封重洺说:“晚安。”
经过这次事件,顺理成章地,他们每晚都在一起睡。有时候在封重洺的房间,有时候在卓情的房间。
当然是睡素的,封重洺对他全无想法,一沾上枕头就不理人了,卓情有时候想和他盖着被子纯聊天都不行。而卓情有贼心没贼胆,规规矩矩地和人保持一条五十厘米左右的看不见的楚河汉界,一动都不敢动。
房间空调打得不低,所以每天晚上被子漏风两人也幸运的没感冒。
偶尔有时候,那条楚河汉界会消失,有几次早上醒来,卓情发现自己和封重洺靠在一起,肩膀贴着肩膀,腿贴着腿,非常亲密的模样。
每当这个时候卓情就会假装自己还没醒,等着封重洺醒后挪开,然后,卓情会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很夸张地揉着眼睛,和他说“早安。”
就这么过了一周,卓情都感觉自己忘了外面的世界,每天最期盼的事情就是天黑。
直到某一个周天的下午,宋子昱打电话喊他出门,表示有话和他当面说。
当天有雨,天边积云层叠,狂风大作,好似下一秒就会下下来了。
卓情不想出门,不仅是因为天气,还有一股浓重的被人打扰的不悦——
一个只有他和封重洺的桃花源,被人闯入了。
但是宋子昱的语气相当严肃,卓情拒绝的话只好咽回肚子里。
最近这一周,薛珩忙碌得很,早出晚归的,宋子昱轻松很多,心理也难免狐疑。
薛珩有一个亲哥哥,薛氏的管理根本用不着他,他不用管理公司,不需要熟悉市场行情,宋子昱却偶尔瞥见他在刷封氏的股票消息。
宋子昱暗自记下,出门买菜的路上,随意搜索了封氏的最新消息。
封氏最近不太安生,一搜关键词各种五花八门的消息全涌了出来。其中最显目的一条是可靠证人举报封重靳用非法手段盗标的事件。
封重靳是封长林的儿子,目前担任封氏项目部的副经理。此消息一出,封重靳当即被相关部门带走调查,标项暂时中止,封氏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舆论风波之中。
刚上任不到两月的封长林受到了来自董事会的强烈质疑。
封氏发展百年,刚肃清正,从来没有发生如此恶劣的事件,董事会从早开到晚,封氏的股票在如此紧绷的氛围下也不安地浮动起来。
宋子昱握着手机站在马路中央,想到了突然正经的薛珩,还有那天“威胁”他的封重洺,后背凭空冒了一层冷汗。
“轰隆——”
一声暴雷在天边响起,宋子昱被吓一跳,身上的汗毛直树。
要变天了。
宋子昱一个电话给卓情打去,约他见面。
宋子昱先到的,卓情到的时候外面已经淅淅沥沥下起来了,他没打伞,几度的天就穿了件薄卫衣,卫衣帽子戴在头上,莽撞又无谓地推门进来。
他在宋子昱的对面坐下,喝了口宋子昱给他点的咖啡,瘪了瘪嘴又推开,懒洋洋地问:“什么事非要当面说啊。”
宋子昱张了张嘴,想说封氏出问题了,薛珩不对劲,他怀疑是封重洺授意,但是看着眼前如此散漫的卓情,又说不出来了。
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测而已,他没有任何证据。
宋子昱沉默地握紧了咖啡杯,在卓情越来越不耐的神情中,他挑了一个最不奇怪的问题:“封重洺还好吗?”
卓情蹙眉,“你问这个干嘛?”
“那我换个问题,”宋子昱非常正经地问:“你们还好吗?”
“……还行。”卓情被他搞得一头雾水,“你到底想说什么?”
“上次我去你家,他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头上的伤也痊愈了,他为什么还留在你家?”宋子昱说:“你一开始把他留下,他受伤所以没能力走,那现在呢?”
卓情眯起眼。
宋子昱叹了口气,“你说你们没在谈恋爱,那他为什么不走?”
“封氏乱成那样,封老爷子到今天都没醒,还有他的车祸……他有这么多事情要处理,你觉得他为什么会留下来?”
“你想说什么?”卓情的嗓音发沉。
宋子昱直视他的眼,万分肯定地说:“他有问题。”
雨越下越大了。
手里的咖啡是热的,无意识握了很久,生出一份尖锐的冷意,卓情仿佛被冻到,指尖一缩,将手从桌面上拿下来。
封重洺有问题?
他缓缓向后靠,倚在绒布沙发背上,很放松的姿势,但仍旧心绪杂乱。
他将自己和封重洺相处的快乐画面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他们每天都睡在一起,封重洺会允许别人和他睡在一起吗?不能的,封重洺这种人肯定不行的,——他们已经是这么亲近的关系了。
封重洺能有什么问题?
“你想多了。”卓情两只手尽力交握着,他垂目看着,十指指尖泛白,“我们……快在一起了。”
卓情既然这样说了,宋子昱就自觉闭了嘴。他当然希望一切都像卓情说的那样简单。
两人对坐着,心思各异。
就在这时,一辆深蓝色的超跑从路的尽头缓缓驱近,停在咖啡馆门前的临时停车位上。密集的雨水淋满了车身,将车身晕成更重的蓝,像黑。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宋子昱看清屏幕上的来电人,眉头皱起,又很快恢复如常。
接起来,他还没开口,对面先说话了,“你在哪呢?”
“买菜。”
“我怎么不知道咖啡馆还能买菜?”
宋子昱的瞳孔骤然一缩,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向窗外看去。
超跑的车窗缓缓降下,薛珩那张张扬无匹的脸渐渐露了出来。
在距离和雨水的影响下,他的表情非常模糊,但是话筒传出的声音却字字清晰,“和卓情见面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轻笑一声,“还是你觉得我有理由不让你们见面?”
宋子昱看了眼对面的卓情,卓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他这边。他的语气低下来,像是在哄人,“正好碰上了,我们已经结束了,我去买排骨给你做,你晚上回吗?”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窗外薛珩的方位,看上去很专注的样子。
薛珩并没有被哄好,“我好几年没见卓情了。”潜台词不言而喻。
宋子昱的嘴巴深深抿了起来。
薛珩这么多年一直不放过他,大概就是因为他不起眼,且十分好上。薛珩知道他所有软肋,将他搓圆捏扁,从不把他放在眼里,也无心让旁人知道他身边还有他这样一号人。
所以,宋子昱不知道他突然冒出这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薛珩阴晴不定,心思难测,他不想让卓情知道他和薛珩的牵扯,更何况是在这个关头。
“他今天心情不好……”宋子昱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卓情突然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
卓情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视线越过雨幕,和坐在车里的薛珩完完全全对上了眼。
雨势太猛了,卓情只捕捉到薛珩上扬的嘴角,和记忆中的画面如出一辙。他蹙起眉,看向面前的宋子昱。
话筒中的“嘟嘟”声传来,薛珩在那头悠悠挂了电话。宋子昱假装没看到卓情充满疑虑的神情,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
“薛珩?”卓情盯着他问。
宋子昱没说话,走了。
他直直冲进雨里,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跑,紧接着,薛珩开着车向同一个方向去了。
卓情一直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他的脑子是空白的,有好多东西从他的大脑里呼啸而过,一眨眼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咚咚咚”,有人在靠着他这侧的玻璃上敲了敲,卓情看过去,是周青。
他们这一周都没见面,卓情隔一天就会在手机上询问她阿嬤的情况,周青每次都说很好。
周青手上抓了一把蓝粉的伞,卓情和她一起站在咖啡馆外的檐廊下。
卓情看到她手上拎着袋豆浆,周青解释说:“阿嬤想喝。”他这才想过来,这家咖啡店靠近医院的后门。
“上去看看?”周青说:“阿嬤念过你好多次。”
卓情就跟着她上去了。
阿嬤的身体情况好了非常多,她一眼就认出了卓情,亲切地拉着卓情的手,说了很多关心的话,手上的硬茧把卓情冷了半天的手都磨热了。
阿嬤太兴奋说一会就累了,她睡着后,卓情和周青就出来了。
外面的雨小了很多,卓情准备告辞,周青喊住了他,“昨天,我给你转的钱,你怎么不收?”
这离阿嬤住院才过去几天,卓情知道周青肯定没钱,不知道从哪给他凑的。
“我不急,”卓情说:“阿嬤不是快出院了,安定下来再说。”
回到家雨又大了。
外卖在他后面几分钟到的,卓情收拾好桌子,喊封重洺出来吃饭。
封重洺走近了,先闻到饭菜的香味,然后就是从卓情身上隐隐现出的消毒水的味道。
卓情下午出去的时候只说出去一趟,两个小时多一点就回来了,刚好在饭点前。
封重洺不知道这是卓情对他的试探还是其他什么,反正他已经不会再为卓情的事情起伏了,——不重要。
他不会在卓情身上浪费时间,允许卓情靠近的唯一理由就是通过他和自己人联系,用他掩饰,在暗处找出策划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并没有错误。
上次在卓情的手机上看到卓文单和封长林的照片,他几乎立刻就下了判定。联系薛珩去查,查到撞他的司机在封重靳一个情人的赌场里欠了六百万。
而卓情在此中担任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将他锁住,好让封长林坐稳封氏董事长的位置。封重洺大概知道卓情为什么会留他一命,将一个曾经拒绝过他的人变成一个可以随意玩弄的阶下囚,该是一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
饭桌上很安静,自从他上次说过后,卓情已经不会再在饭桌上说话了。封重洺此前还觉得痛快,认为卓情将自己的话记住了,现在又觉得不是了。
一点都吃不下,封重洺勉强自己吃了半碗饭,随后直接站起来回了房。
卓情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来了,也少见地没来烦他。
一直到睡觉的点,卓情穿着睡衣进来了。
他刚爬上床尾,封重洺一手就把床头柜的小灯摁熄了。
卓情愣了一秒,只能摸着黑往床前爬,一不小心摸到封重洺的腿,封重洺还没说什么,卓情先弹了起来。
“压到了吗?”卓情让他开灯,“是左腿吗?”
“你睡不睡。”封重洺完全不回他,脾气很大的样子。
卓情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到这尊佛了,躺下去一动都不敢动。封重洺也平躺着,但是他的呼吸有点点重,卓情感觉到了。
他很少地凑过去了一点,问:“怎么啦?”
封重洺不说话,但似乎因为他的靠近呼吸更重了。卓情知道封重洺要面子,爱偷偷生气,他就想把事情问清楚了,今天的事情今天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