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仍需担心的是,除了这一大群羌人,其他地区的羌人是否也会萌生异动。近塞的烧当羌,广汉一带的白马羌,益州的氂牛羌,还有已定居凉州多年的塞内的羌人。两年前借马超叛乱之际,已恩威并施处理了多处积压多年的问题,但仍无法根治其本。昔日羌乱闹大的时候,一度连长安都岌岌可危,故而哪怕现在已将祸乱扼杀于萌芽,仍不可掉以轻心。
“孤还以为,那就是你带来的活口。”
自以为可以被彻底遗忘,正打算率部族开逃的爰迷见曹操突然伸手指过来,大是一惊,却是连刀还没拿出来,就已经被汉人的士兵团团围住。
“这位是夏侯将军,想请诸位往凉州做客。”郭嘉用羌语为爰迷解释道,语气还是那么温和,“还望酋豪,千万别拒绝。”
他笑起来时,眼睛还是像月牙一样下弯,如清泉潋滟。可这一次,爰迷却感觉到与看到那汉人将军时,一样的胆战心惊。
大酋豪的话果然都是骗人的!
积石山一带离金城郡有千里之远,等众人回到塞内时,已到了初冬之时。一干羌人部族都被关到牢中,而酋豪爰迷则被单独带去了一间牢房,绑上了刑架。
“只要你如实交代,不仅会放了你和你的族人,还能得到大酋豪先前应诺的一切。你考虑清楚。”作为冠带之国,曹操觉得还是该先礼后兵一番。
译者把话翻译给爰迷,爰迷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一段话,译者翻译给曹操。
“他说,他只知道要跟着大酋豪向东走,不知道其他的事。这是他第一次到中原来,汉人比狐狸还狡猾,比豺狼还可怖,但气候是比塞外要温暖许多,还有繁荣的城市,他……”
曹操一脸狐疑的听译者说出一场大段话。他是不懂羌语,但这原话和翻译过来的话,光长度上也相差太大了吧。
等译者说完,还没等曹操开口,爰迷又叽里咕噜说出一段话。译者神情顿时有些尴尬,久久没有翻译。
“他说什么?”曹操只能主动问道。
“他说……汉人的姑娘很……嗯,漂亮。”译者努力找了一个符合中原礼仪的词,来概括整段难以描述的话。
“这么短?”
“嗯。”译者大力的点点头。
“一会儿他说什么,都翻译出来。”
“是。”
“我觉得他是真不知道。”这时,外面传来郭嘉的声音,他走到牢中,“当时选他,就是觉得他傻憨憨的好糊弄,大酋豪要真会泄露计划,我知道的可能性都比他大。”
“不是不让你来吗。”曹操顿时皱起眉。自打从塞外回来,无论郭嘉怎么反驳,他都坚信人清瘦了许多。这深更半夜的天又冷,人该回去好好睡觉才对,怎么又不听话跑到这阴湿的牢里来了?
“比起守着孤灯残月,当然是这里更有意思啊。”一边说着,郭嘉一边走到架子前拿起条鞭子,而后走到爰迷面前,煞有气势道。
“说!你们那酒是怎么酿的?”
“……”
译者用询问的眼光看向曹操,曹操摇摇头,没让他翻译。
“你喝酒了?”
“没有。”
“都醉成这样了还没有。”曹操眉头皱得更紧了,以郭嘉的酒量能醉成这样,也不知喝了多少,“醉了就更得回去休息,我先送你回去。”
“别啊,方子还没问出来呢!再说了,要做戏,这也走得太早了。”
在回金城的路上,曹操就已经像郭嘉确认,这爰迷的确对其余的事一无所知。但紧接着,他就心生一计。若是金城郡中真有和西羌里应外合的人,听闻他们绑了一个羌人的酋豪回来,定然会担心计谋暴露,有所动作。他们佯装出审讯爰迷的姿态,没准就能引蛇出洞,让官署中心怀不轨之人自露马脚。
然而,比起这不一定奏效的计策,曹操还是觉得早点把郭嘉送回去更重要。宿醉加吹了夜风,第二天头痛的滋味他深有体会,一点都不希望郭嘉步他后尘。
这种情况下,讲理是讲不通的。于是他索性干脆利落地把郭嘉抱起来,凭借着绝对占优的武力,断绝这醉鬼一切的胡搅蛮缠。
果不其然,郭嘉怎么挣扎都逃不出曹操有力的臂膀。但显然,曹操低估了郭嘉,尤其是喝醉了之后郭嘉的下限,见武力无用,他索性以巧破力。
他直接揽住曹操的脖子,对着人的唇亲了下去。
译者:“???!”
爰迷:“哟嚯!”
曹操:“……”
蜻蜓点水过后,郭嘉示威道:“你敢抱我,我就敢亲你!看谁犟得过谁。”
那厢爰迷又开了口,牢记这位雒阳来的夏侯将军吩咐的译者忙翻译道:“他说,没想到汉人会和他们羌人一样奔放,在他们草原上,对心爱的人也是这样的。”
“……”
“但他没想到汉人男子和男子间也会有此关系。”我也没想到。译者心里默默道,“不知男子和男子到了床/第之间,会是怎样的场景。”
“你想知道?”这时候郭嘉记得说羌语了,“你把酒方子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爰迷连连点头。译者忍着满心的复杂,把郭嘉的话翻译给曹操。曹操的脸更黑了。
冠带之国,礼仪之邦啊,再这样下去,大汉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爰迷用他唯一学会的一句汉文磕磕巴巴的说道。虽然他实际上是在为自己答应说酒方的行为辩护,但在这个情境下说出来,曹操怎么听怎么觉得这羌人在嘲讽他。
“他说,酒方子是用羊藿叶子……”
曹操沉着脸等郭嘉听完酒方,然后在郭嘉要开口前,立即先一步捂住了人的嘴。
“他说他已经说完酒方子了,这位先生该履行承诺,不能言而无——”
“他能。”
或许是这一番折腾差不多也够了时间,这次曹操拉着郭嘉往外走,郭嘉再没有反抗。等曹操把人抱上马车,接着二人回到宅子中时,月明星稀,夜色正好。
“果然。”
“什么?”
“果然当初官渡打赢了之后,从袁绍那缴获的,和这是一种酒。”郭嘉在塌上侧撑起身,本就摇摇欲坠的发冠彻底掉到一旁,“羊藿叶……孟德,你猜这东西有什么用?”
曹操着实想不通,醉眼朦胧的郭嘉为何觉得,夜深人静,清辉满榻的时候,他会对这什么叶子感兴趣。
“嘛,不过你很快就知道了。毕竟,嘉今天喝的,可就是这种酒啊。”
第二天一早,金城郡的郡守毕恭毕敬的来请神清气爽的曹操去府廨一坐。等日上三竿,郭嘉懒洋洋从榻上爬起来时,曹操刚好从外面回来。
“看来至少在凉州一代,‘喻怀’这名字,你是不能用了。”曹操道,“那郡守估计是不知从哪打听到了消息,已经知道喻怀和郭嘉是同一个人了。”
“怪不得昨晚上在牢里那么闹腾,他们也没去耍官威。”郭嘉本想坐起身,但酸痛瞬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他们知不知道,这位被他们克扣到就剩一百个士兵,还出塞千里,大破羌虏的夏侯将军,是魏王殿下啊。”见曹操摇头,他又道,“也对,要是知道这个,那就肯定不是请你去府廨一坐,得蜂拥到这里叩头请罪了。”
“所以,今天我借着郭先生的名义,颇是狐假虎威了一番。”察觉到郭嘉的不适,曹操替人揉着腰,“倒是他们把整件事解释清楚了。两年前我们打西凉的时候,有个吏长监守自盗,被发现后逃到了塞外。中原动乱的消息,郡守估计是他传出去的。但塞外消息不便,羌豪才会两年后才集结东进。”
“这说辞……孟德信吗?”
“说得通,就可以信。”曹操道,“边地长官本就难做,既要安顿羌民,又要安顿汉民,抓大放小,□□为上。确定他们没包藏祸心与羌贼勾结,其余的事,太过苛刻,反倒不美。”
“倒是那羌豪爰迷,还有其他用处。”曹操继续道,“奉孝猜猜,是什么?”
“当年北边匈奴闹得凶的时候,朝廷趁着匈奴分裂,就扶植南匈奴呼韩邪单于以对抗北匈奴。今日,羌人内徙已历多年,与其仇视敌对,不如以羌制羌。”当看到曹操眼底的笑意时,郭嘉知道他猜对了,“但那爰迷行吗?嘉真觉得他脑子缺根筋。”
“他或许不行,但他有个好儿子。”想到回来路上,爰迷的儿子迷当托译者送来的话,曹操心底已有定数,“反正西边草野大多都枯死了,徙入塞内,是他们最好的选择,而不到一百人,对郡中也造不成多大影响。”
也对。趁着有余力时多下几颗子,谁又知道这些无意埋下的种子,将来不能连结成荫,填海为田呢。
“奉孝,”等仆人把热水抬到屋中,曹操似突然想起昨晚的情形,向郭嘉问起昨晚在榻上他未听懂的一句话。异域的词汇伴着人带着哭腔的音调在帷帐间低吟,压抑与悸动因此也带上了以西之地陌生而神秘的风情。
“那是羌人流传的一句古语,嘉在塞外刚学会的。”话说到此,郭嘉却不肯说具体的意思。
而因为这是古语,就连郡中的译者,包括大部分羌人,都不知晓具体的意思。
直到后来,曹操突发奇想,打算要顺着黄河,一路向东。这既有助于考察险关地形注补兵书,又可以一路吃喝玩乐,游览大好河川。不过因为当时已经入冬,郭嘉又馋郫县的子鱼馋得紧,便决定先去趟益州,等来年开春了,再去饮马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