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提到正事,郭嘉的神色也认真了许多:“于谋士而言,熟读兵法,循规蹈矩排兵布阵仅是入门,最重要的是随机应变,克敌于先的能力。”
“先生认为,又如何才能做到克敌于先呢?”
“想要克敌于先,最重要的是提前掌握敌方的情报。”郭嘉道,“就和与人对弈一般,看清楚了对方棋子的布局,才能落下自己的一子。而若是提前了解对手的习惯,性情,便有可能提前猜到对方的下一步的走向……或者,克敌于战场之外,取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策。”
“先生既然如此了解情报的重要——”剑眉微挑,曹操一双凤眸眸色暗沉直盯向郭嘉,作为一方之主的威压倾泻而出,“那么,当初孤所见的那些人,便是先生为搜集情报而培养的吗?”
“明公这是何话,嘉听不懂。”然而,在威压之下,郭嘉的笑容依旧,意味深长,“嘉,之前从未见过明公,明公所说的那些人,嘉当真不知。”
……曹操开始认真的思考,这郭嘉答应留下,真的不是为了气他的?他有惹过郭嘉吗?
下一秒,他突然意识到,郭嘉刚才的话语中,已然改了称呼,而这改了的称呼背后的含义,不言而喻。
就见郭嘉整整衣衫,难得的以一个标准的不能再标准的姿势合袖对曹操恭身长揖:“若蒙明公不弃,嘉愿辅佐明公,成就明公心中之业。”
说完,郭嘉微微抬头望向曹操,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曹操心中的那点不快渐渐的也就淡去了。所谓名士,总会有些非常人之所为,当时戏志才的脾气比郭嘉还要怪些,他都毫不在意的接受了,这点,也算不了什么。
而当他打好主意准备礼贤下士扶起郭嘉的揖身时,就见郭嘉已经自己放下手,对曹操轻点头,而后一甩袖子转身就走出了营帐。
曹操的手就那么伸在那里,半响才讪讪的放下,心中五味杂陈。
郭嘉出去了,荀便进来了。他作为向曹操举荐郭嘉的人,又作为和戏志才一起难得成功把戏志才留下的人,自然是最关心曹操和郭嘉相见的感受之人。先是一行礼,荀便开口问道:“主公,汝以为,奉孝如何?”
这想起来刚才和郭嘉的对话的情景,曹操就觉得心情复杂。谈不上什么气愤,也没有什么被人轻视的不快,但若说是相见甚欢,曹操怎么想也搭不上那个边。
可这些他又哪能和荀明言,说实话,面对君子之风气质若兰的荀,曹操一贯是不自觉的便努力维持自己的形象的,一份面子都不肯丢。但不丢面子,里子的尴尬只得自己受着了。他轻咳一声,终于能够面带喜色道:
“能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
荀得到曹操的答案,之后,便又尽职尽责的去寻了郭嘉,同样的话,不过对方,变成了曹操。
脑海中回忆出最后曹操脸上的笑容在看到自己甩袖离开时瞬间转变成的尴尬的神情,郭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对眼中带着淡淡希冀的荀道:
“曹操,真吾主也。”
荀大慰,至于究竟如何,于两位当事人而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自这次见面之后,曹操便率军回了治所濮阳,还亲自叮嘱人为郭嘉布置了府院,并遣人特意去阳翟将郭嘉的家人接往兖州。御下之策,在于恩威并施,那日的威已施,虽然效果很微妙,但这恩下去,曹操想,文人都是面子薄好客气的人,让人到自己面前来道个谢,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自那之后他便没主动召见过郭嘉,静等着郭嘉自己上门。结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郭嘉的脸皮和曹操完全不相上下,硬是等曹操等的没耐心了,也没在自己府邸门口看到那袭青衫。他琢磨着隐晦的和荀一问,才知道郭嘉病了。
完完全全的大病,病到卧床不起什么客人都见不了。知道是这原因,曹操心中莫名安慰了一下,然后又心愁人的病。他之前就听荀说过,郭嘉的身体之前差得厉害,戏志才的事在先,他可不想再出什么事。想遣大夫过去探病,又一想人家身边有神医华佗,哪用得着什么其他的大夫,于是只能最后作罢。
而很快,曹操就没空也没那闲情逸致和郭嘉这么莫名堵着气了。徐州传来消息,他派人要从琅琊郡接来兖州的老父曹嵩为陶谦所害,同行的人仅有提前分道前往兖州的大儿曹昂与被老父趁人未到时藏于篓筐中的妾室卞氏幸免遇难。
望着眉头紧攥硬忍着泪水的子修,再看看在自己怀中轻声哭泣的卞氏,曹操眉眼间的戾气愈发深重。
祸不及父母妻儿,陶谦却因先前兵事害他敦厚仁善的老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再加上之前陶谦趁他追击南匈奴攻打任城的积怨,毫不犹豫,便做出了出兵徐州的决定。
“主公,宫以为此举不妥。”听到曹操的决定,陈宫站起身走出来作揖表示不赞同。
“孤是问你们出兵杀了陶谦那老匹夫的计策,而不是听你的反对的。若是有谁不同意出兵,但可以现在就走!”
杀气毫不掩藏的从曹操身上散发出来,陈宫静立良久,终于还是沉默,转身离开。
陈公台走了,让曹操的愤怒又多了一层,不过此刻留下的,荀荀攸程昱等人,皆是曹操的心腹。曹操为报杀父之仇出兵徐州本就是情理之中,他们感同身受,自然不会和陈宫一样反对。
很快,出兵的方案就出来了。于禁引兵攻打广威,攻下后沿泗水攻打彭城。同时任曹仁为前锋,正面攻打徐州。出兵的文章,曹嵩的悼文皆由荀草拟寄给各路诸侯,这曹操报杀父之仇,师出有名,他人若是去助陶谦便是罔顾人伦,这些道理,各路诸侯都是聪明人,都懂。
然而,原先曹操打徐州还没有很好的理由,如今有了,却是拿自己老父性命换来的,何喜之有,不过是无尽的苍凉嘲讽罢了。
商讨完,众人便起身离开了,唯独荀还留了下来。荀攸皱眉想劝一句,而荀只是回给他个温和的微笑,示意他无事,让他先离开。
“文若,你可还有他事?”曹操见荀留下未离开,便问道。
“只有一事请求主公。”荀作揖,“陶谦谋害主公父亲定当诛杀不假,但徐州的百姓……望主公莫要迁怒他人,放过那些无辜百姓,于主公的仁命亦有好处。”
荀语气委婉话却说的明白。曹操望着他,良久,突然大笑,笑声苍凉到的闻者悲痛,待他止住后,眼中杀气未褪去分毫:“卿言百姓无辜,那吾父又有何错,当受此大难?!吾儿吾妻又有何错,当受此大惊?!陶谦一条贱命,何能与吾父之命等价,孤定当屠了徐州,以告吾父在天之灵!”
“那些百姓若是要怪,便怪陶谦去。一人之意祸及千万百姓,该受责难的,是他陶谦才对!”
荀紧咬唇。这是第一次,曹操会面对着他发这么大的火,虽然他知道这火气没有一分一毫是真正对他发的。然而,曹操就算再发火,他也不能不劝,这些百姓,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失去性命。
正当他要开口时,突然有仆人传报,就说有袁绍部将前来。曹操和荀都神色微变,对视一眼,而后曹操点点头,唤仆人让人进来,又一想,叫住仆人,自己起身出去相迎。
来人是部将朱灵,他见曹操亲自相迎,甚是受宠若惊。待与曹操回了议事厅,抱拳道:“末将主公听闻噩耗,甚为悲痛,特遣末将前来率三营相助曹公攻打徐州,并遣末将送来亲笔信与悼品,告慰曹公父亲之灵。”
拿过悼信,曹操展开。袁绍的字是名门世家培养出来的标准的汉隶,曹操素来喜爱行草,对袁绍的字说不上反感,但也绝不喜爱,但就这么一笔字写在这竹简上,内容却让曹操竟觉得眼角微湿。
几列字,先是说起小时袁绍见曹父时曹父赠予的那卷古籍,又提起之前曹父每到袁绍生辰,局面再乱都不忘给这位自己孩子的发小送去贺礼。袁绍写文惯于以汉赋的华丽为本,这封信却写得内容前后混乱,时而还见人顿笔难续,墨点留在竹简上。最后,袁绍留下一行字,笔锋稳健有力,可见人之决心:
“孟德,且去杀了那老匹夫陶谦,汝缺何物,粮草军饷,皆由绍来出!”
纵使曹操知道,袁绍本就与陶谦有隙,这其中未尝没有什么借刀杀人的打算。但就冲这情真意切的一封悼文,曹操就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袁绍这个朋友,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
“文博,待你回去告诉本初兄,这份心意,孤,领了。”
好生安顿好朱灵与他带来的兵卒,曹操一望,见荀还等在那里。
“主公——”
“文若,你不必说了。”曹操用力揉着隐隐作痛的头,道,“此事孤自有打算,你且退下吧。”
荀了解曹操的脾气,这么说,便是没有任何转机了。轻叹了口气,他又是作揖,而后缓步离开。
“对了,你去郭府看过没有,奉孝还病着?”待荀离开,曹操突然想起来什么,问身旁的近侍道。
“是的,郭先生身体仍旧抱恙卧病在床,连郭先生的妻子曹氏都不能近前,仅由华神医在尽力医治。”
那这次徐州之役,便不能带他了。
这么想着,曹操头又有些发痛,而望着地图上的徐州,眼中的红丝也愈发的多。
陶谦,这次他定要拿下。
而此刻,本该重病在床的郭嘉,却乔装打扮在徐州费县的一个小酒家里。这里的老板娘风姿尚存,卖的米酒更是一绝,让无数路人,贩商走卒,达官贵人都倾倒不已。当然这是为酒,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