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响起的声音让卞夫人的话戛然而止。这语气算不上严厉,但也少了几分该有的关切,让屋中人霎时都白了脸。
卞夫人轻轻叹一口气,并无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了一切。她起身相迎:“孟德,你回来了。”
“嗯。”曹操对卞夫人点点头,接着转头看向曹丕。纵使曹丕再擅于掩饰心情,在曹操严厉的目光下,还是忍不住心头发虚。
父亲一定都知道了。
“子桓,孤让你自己说,你犯了什么错。”
“父亲,丕不知……”
“孤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父亲,丕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维护我曹氏的声誉。”
“若你只为维护家族声誉,大可以一早回禀于我,将袁熙处死甄氏幽禁,何须费这么大麻烦放他们走?”曹操怒目而视,厉声道,“你分明是在借此事拿捏孤的谋士!怎么,刚当上五官中郎将,领副丞职,你心就大了,敢挖孤的人了?!孤还没死呢!”
曹丕骇的忙跪倒在地,司马懿吴质等人也立刻跟着向曹操跪下,一干臣子中独独剩下郭嘉还站在远处。想到方才卞夫人的嘱托,郭嘉斟酌了一下,试探着想为曹丕说句话:
“明公,二公子他……”
“闭嘴!”
曹操的呵斥一出口,不光郭嘉愣住了,在场的其他人都愣住了。他们已经多少年未曾听过曹操对郭嘉用这种语气说话了,声色俱厉,短短两字中藏着熊熊燃烧的怒火。曹丕的心彻底凉了。他将郭嘉拉入此事,一是为了招揽,二也是为了预防眼下这种情况。父亲由于郭嘉的原因,不会处罚太深。但显然,他低估了曹操的震怒程度,连郭嘉都被父亲这般呵斥,那他恐怕……
明明从江东回来之后,一切都好好的。除五官中郎将,领副丞职,代父亲统领三军,管理邺城。虽然父亲没有明说,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已经将曹丕默认为了继承人。可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郭嘉都讪讪闭上了嘴,其他人更不敢再说什么。司马懿头叩在地上,心中焦急不已。今日如果让曹操在震怒之下说出曹丕的处罚,那真的是全都完了。所以明知道可能会将一切搞得更砸,他还是顶着曹操的雷霆之怒,开口道:
“丞相,公子所做虽然多有不妥,但的确是为丞相着想,请丞相明鉴。”
“哦?”曹操的目光射来,司马懿只觉背上一冷,“孤倒想听听,你还能怎么为这逆子辩解。”
“公子没有将袁熙杀死,一是担心甄夫人怨恨,于叡公子不利;二是因为公子知道,袁绍倒行逆施,染指天命,但丞相大度宽容,顾念旧日情分,不知丞相是否会因为袁绍再无其他子嗣,留下袁熙这一血脉,这才不敢擅自将他处死。”
“那他可以第一时间告诉孤,让孤来处置。”
“回禀丞相,公子听闻丞相的头疾是因多年忧虑国事所患,不愿用自己的家事再烦扰丞相。同时,公子也确有不妥之处,他不希望丞相因此事责怪他连后宅之事都处理不好,所以才拜托郭先生暂为隐瞒。但公子绝非有意一直欺瞒丞相。他只是希望能在处理完一切之后,再向丞相负荆请罪。请丞相想一想,若公子真的想瞒着,又何必将所有的事与郭先生全盘托出,郭先生又何等聪明,若公子有半点邪心,郭先生也当早就将此事回禀丞相。其中种种顾虑,还请丞相思量。”
“……孤竟不知,你比孤这个当父亲的,更了解孤的儿子。”
“丞相日夜烦劳国事,公子虽怀孺慕之情,却不敢因自己之事打扰丞相。懿为公子幕僚,故而才能体谅一二。如有不当之处,还请主公责罚!”
说完,司马懿又一次将头叩在地上,俨然一幅任凭发落的模样。他不知道他刚才的一席话,曹操能信多少,七成?五成?三成?但哪怕仅有三成,也可以让曹操知道曹丕此举,绝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培养势力,就算方法有误,曹丕也考虑到了大局。只要曹操知晓了这一点,曹丕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子桓,司马仲达的话,你以为,孤当信吗?”
“父亲,无论如何,丕将此事瞒着父亲就已是大错。请父亲责罚。”
听到曹丕这句话,曹操怒极反笑:“你倒是乖觉,只认隐瞒不报一罪。”
曹丕低着头,不敢再说什么。
“都说责罚,好,那就依你们所言,孤定要罚你们。”此时,曹操的声音中的怒意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脊背发凉的冰冷,“司马懿,去官留职。仓舒正缺个教书先生,你出身儒学世家,此事就交给你了。”
“懿遵命。”曹操这是要分化曹丕与他的关系。但只要留在丞相府,一切就还有机会。
“至于你——子桓,你的五官中郎将是天子给拜的官,孤不敢动。但你性情太过顽劣。从今日起,将你手中一切事务交给你四弟,好好闭门思过。”
曹丕紧咬着下唇,心中再有万般不甘,也不能显露出分毫:“丕谨遵父亲教诲。”
“还有——”正当众人以为曹操的话已经说完时,曹操突然看向了郭嘉,“奉孝,你随孤出来!”
郭嘉自先前被曹操呵斥,脸色就不太好。听到曹操此时唤他出去,郭嘉心头大概猜到所为何事,脸上霎时更没了血色。但曹操的语气容不得他推脱,他只能不情不愿的站起身,走到曹操身边。
眼瞧着曹操要走,曹丕终于忍不住问道:“父亲,甄氏她……”
声音戛然而止。曹操眼中的寒意,让他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他只能僵在那里,曹操冰冷的声音让他身体微颤:
“甄氏,不是遭流匪残害,死在城外了吗?”
直到曹操带着郭嘉走出屋子,都没有人敢说话。到最后,还是卞夫人将曹丕从地上扶起,轻叹了一声:“你啊……这件事,就算你不告诉你父亲,也该先与我说一下。”
“公子是怕与夫人说了,让夫人为难。”吴质代曹丕道。他们也曾想过,是否要将此事告诉卞夫人,毕竟这是后宅之事,卞夫人来处理名正言顺。可曹丕却说,自己母亲素来事事以父亲为重,若是知晓了此事,论情理必定当告诉父亲,以免耽搁正事。一边是夫君,一边是儿子,卞夫人必然会为难。
就像今晚之事。虽不知卞夫人是从哪里看出不对,但她能做的也只有深夜至此陪着曹丕一起面对曹操的斥责,甚至连一句为儿子求情的话都不会说,即便眼中已满是心疼。她多说一句,就是以私情压公事,所以她什么也不能说。
被卞夫人扶起来后,曹丕一直定定的看着曹操渐行渐远的背影:“母亲,丕不懂。仅是因为这件事,父亲怎么会这么生气。”
卞夫人叹气:“你以为这事是小事吗?看来你父亲说得对,你是该好好思过。”
“不,丕是说,为什么父亲会这么生气,为什么——会对郭先生这么生气。”
还有,是谁说服父亲提早回邺,是谁能绕过郭嘉拿到今夜行动的情报,又是谁在背后搅动这一切。
屋外,曹操与郭嘉的身影已经融入夜色之中。但在这之前,曹丕看的真切,郭嘉一直走在曹操身后。夜色寒凉,郭嘉几次停下脚步,俯身咳嗽好久,才能缓过来。但自始至终,曹操都没有停下等,甚至没有回一次头。
不知为何,曹丕心头突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今夜发生的一切,不是结束,而将是一切的开始。
第157章 第157章
在不知道是郭嘉咳嗽时,曹操终于慢了些脚步,微微转过头道:
“孤记得你身体已经大好了,怎么又咳起来了?”
郭嘉眼睛一亮,笑道:“明公肯和嘉说话,是不生嘉的气了?”
“哼!”
曹操冷哼一声,转回身继续向前走去,但郭嘉眉宇间已无了方才的忐忑。他明显感觉到,曹操的步伐明显比刚才放慢了些。他不由加快脚步,正想赶上前再说些什么,笑容却在下一刻僵在了嘴角。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到诡异的脸。那个人站在丞相府的门口,遥遥向曹操作礼:
“丞相,马车已经备好了。”
停在府门口的这辆马车,既不是曹操常乘的那一辆,也不是带郭嘉出去时常备着软榻和火炉的那一辆。这辆车通体漆黑,帷帐上无文无绣,几乎要融到夜色当中。郭嘉还记得,以往他请那些身份不太方便的人到蟏蛸做客时,用的就是这种样式的车,以掩人耳目,隐形匿迹。
郭嘉突然意识到,曹操要带他去哪里了。
邺城的蟏蛸署建在城北的一处宅院,宅院下面则是关押犯人的地牢,许是因为在此死了太多人的缘故,地牢中即便是盛夏都是寒气森森,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霉味与血腥气,若是再如以前那样配上几声犯人受刑的惨叫,更是宛如人间炼狱。
但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郭嘉看着铁栏上陈旧的血迹胡乱的想着。为了达成目的,他从不在意手上沾多少鲜血,直到决心陪曹操走到最后,他才逼着自己渐渐改了行事风格,就算请人来这里,也是恫吓得多,用刑的少,当然费的功夫也就多了许多。不过,他从不介意添这种麻烦,于曹操有利的麻烦。
除了在此当值的蟏蛸,地牢中仅有下曹操、郭嘉与孔桂三人。郭嘉看了看前面阴森的刑具,又左右看了看二人,不由轻笑一声:
“明公如此大张旗鼓,肯定不仅是因为嘉帮二公子处理了一些小事情。”郭嘉目光移到孔桂连上,又移了回来,“不如开门见山,也让嘉听听,如今这奸邪小人能编出什么谎话,竟能让明公都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