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尚在房中休养,不知先生是否需要妾身为先生带路?”
“那便有劳夫人了。不过,在那之前……”郭嘉似笑非笑望着张春华的面庞,“嘉不如先撑伞送夫人回厢房梳洗一番?”
张春华一愣,耳边近处又响起郭嘉的声音,贴的极尽,声音极小,却全然掩不住其中的戏谑:“春华,答应嘉,下次与嘉作娇嗔媚态,一定要先注意自己的眉黛胭脂有没有被大雨浇花了,好吗?”
“哼!”张春华终于维持不住笑容,怒瞪了眼郭嘉,高昂起精致的下巴,“我为先生带路,有劳郭祭酒了。”说完一撩已经满是污点的裙摆,快步向前走去,完全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雨淋到。
看来,哪怕是张春华这般心机深重的女子,也会因为容貌与他翻脸。无论是比起方才的故作媚态还是故作端庄,现在这般举手投足都透着不输男子的气势,英比赵娥的张春华,才更像郭嘉在还未见到张春华真人之前,知道的那个杀父救母的少女。
郭嘉无奈摇摇头,快步也撑着伞跟了上去。
在张春华屋外廊下等着人整理妆容仪表,郭嘉拿着收起的伞,无聊的望着檐外的雨发呆。下了这么久,瓢泼大雨已经变成了绵绵细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不知还要下上多久。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却不是郭嘉身后的那扇。
司马懿走出屋门,看到张春华门前的郭嘉,一愣,随即面上滑过一瞬似喜似怒十分怪异的表情。此时的他已然比郭嘉还高了一些,所以当他沿着廊走到郭嘉面前时,再无需如小时那般仰着头与郭嘉对话:“以懿一介白衣,竟能让曹司空舍得让郭祭酒来奔波这一趟,真是受宠若惊。”
他虽然这么说,但那语气音调,却比寒雨还要冰冷。
过近的距离让郭嘉有些不自在。他退后一步,怪异的看着司马懿:“乾玖,哦不,现在嘉当唤你表字‘仲达’了。仲达,嘉听闻你重病不起,所以才不辞千里奔波而来。就算你不顾念旧情,远来是客,也不该是这般待客之道吧。”
“听闻懿重病不起,所以才不辞千里奔波而来,为曹司空探探懿是真病还是假病。郭祭酒讲话还是说全些,免得让人误会郭祭酒是担忧懿生病前来。”司马懿仍旧冷言冷语,眉间隐隐凝着化不开的怒气,让郭嘉更加疑惑。
明明该是他来兴师问罪,怎么反倒是司马懿先恼了起来?
“仲达,”与人僵持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郭嘉按叹了口气,本着不与小孩子计较的心情,先和缓了神色,“无论嘉是为谁而来,你都要至少要与嘉解释一下,你为何要装病?”
司马懿一甩衣袖,道:“为何?因为懿不似郭祭酒那般忠诚,为曹操出谋划策,呕心沥血,甚至不惜把自己当作韩嫣董贤。”
郭嘉怔了一下。他方才想了千般原因,却当真未想到司马懿是因这种私事怒恼,这可一点都不像他养大的那头只知趋利避害的狼崽子。不过此事,他不愿向司马懿解释,也不必解释:“那么,仲达又是否可以告诉嘉,二公子又是何处惹到了仲达,以至于仲达要推二公子入险境?”
司马懿不避不躲,对视着郭嘉双眸:“懿不明白郭祭酒是何意思。”
“司马仲达,你知道嘉的底线是什么。”郭嘉神色渐冷,“你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嘉不管你;你以司马家的名望结交名士,嘉不管你;甚至你与二公子私交甚密,嘉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现在,却是要”
开门声打断了郭嘉的话。紧随之后娇柔的女声瞬间将这即将滑向剑拔弩张的气氛打破。此时张春华已经梳洗完毕,换了身衣服,将头发拧干用发带绑起,再松松簪了根簪子。她佯作看不到郭嘉与司马懿面上的冷意,柔声道:“夫君,你病还未好,怎就到屋外来了,万一吹了风再冰了就不好了。再说了,郭祭酒一贯身体不好,也禁不住在这风口站这么久,先进屋再说吧。”
“这倒是懿疏忽了。”司马懿突然一笑,面容上的冷意荡然无存,“郭祭酒,请。”
走到院中的前厅坐定,司马懿呷着茶,郭嘉玩着手中的折扇,张春华坐在一旁淡淡微笑,端庄的姿态背后是掩不住的将要看到一出好戏的兴趣。厅中安静到只能听见屋外逐渐转小的雨声,诡异的气氛在厅中不断蔓延。
突然,郭嘉将折扇“啪”的一合。司马懿放下茶杯抬头看去,只见郭嘉从袖中拿出一个木盒子,他说道:“仲达,这个东西嘉代二公子还给你。看在旧日的情谊,这次嘉不会追究,但仅此一次。”
司马懿看了眼木盒,没有拿起。虽然?蛸所有的木盒都是如此,但他很清楚这是他当日在官渡交给曹丕的那个:“郭祭酒,懿不懂你的意思。懿以为,你们会很需要此物。”
“袁绍还没死,冀州还在他手里,现在知道的这么详细也无用。更何况,就算将来袁绍身死,攻破邺城,这些商贾大姓自然会见风使舵,主动归附。只走到这一步,根本就不需要这些情报。而你却将此物交给二公子。以你之智,你定然知道,如果二公子真将此帛书呈给司空,会是什么意思。”
冀州的商贾大姓贸易的货物,方向……知道这些,对攻破袁氏有益处,却并不大。这些情报真正起到用处之时,只会是曹操将重心由许都迁往邺城之日。
“就算有那层意思,又有何不好?”司马懿挑眉反问道,“许都有个汉帝,有一批汉臣。昔日留在许都是曹操没有实力,若他有一天当真攻下邺城,难道他还愿意留在许都看那些人的脸色?”
“曹孟德是当朝司空,无论实际如何,他仍是汉室的臣子。但如果司空府由许都搬至邺城,你应该知道,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曹操已要彻底撇开汉帝,培植自己的势力。曹司空,名为司空,实为藩王,相比许都,邺城才会变成真正的都城。
郭嘉希望曹操在攻下冀州后迈出这一步,但即便是他,也不会在这件事上给曹操任何的建议。所有的影响后果,曹操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邺城、许都,全由他一念。
但如果曹丕没有将此物交给他,或者他将此物交给了曹操,就已然表明了态度。郭奉孝不过一介谋臣,无关大雅,但牵扯到曹丕,就会让曹操以为,自己这个儿子,这个年纪,已有了其他心思。
“你想让主公对二公子生疑,对立嗣之人犹豫,这样,二公子才会更依靠你,才需要你这个谋臣替他出谋划策,赢得储嗣之争。”说到这句话,郭嘉的声音已落满了冰霜。
司马懿知道曹丕将此物交给郭嘉后,郭嘉会猜到几成,但有袁绍在前,他以为至少能牵扯郭嘉一部分的精力。可此时他才知道,即便有袁绍在前,即便他已做了各种准备,仍会被郭嘉轻而易举的看破,自己在人眼中,仍旧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孩童,在人心中,懵懂可欺,无关轻重。
“既然如此,郭祭酒不如回报曹公懿装病一事。”司马懿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让曹公直接以此事杀了懿,岂不万无一失?”
第101章 第101章
“你以为主公真的不知你这病是装的?主公念旧情,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这条命,也保得住。”郭嘉顿了顿,似想到了什么,望向司马懿的目光中的冷意终究又淡了些,“而且,你知道为何主公突然要征辟你吗?因为二公子向主公求了你。”
“曹子桓?”司马懿眉头一皱。他可没让那少年多此一举。
“而你又知道为何,主公不强求你必要现在应征吗?不仅因为你的父亲,更是为了二公子。”郭嘉继续道,“陈群,陈长文,建安四年六月的时候他父亲去世,他因此去官。虽说依礼父丧当为三年,但近些年时局动乱,早已可以依情变通,可主公却有心让陈群守完这三年丧,在这之后,短期内也不会重用于他。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是因为……”司马懿瞳孔瞬间放大。他没有说下去,但他已经明白,曹操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太急了,他司马仲达也好,曹子桓也好,都太急了。
今时今日,现下之境,尚还没有到他们该显露头角的时候。
“多谢郭祭酒,懿受教了。”理清了一切,司马懿没有再坚持什么,毫无勉强的站起身对着郭嘉第一次礼数周到的长揖一拜。他现在要做的,是隐忍,是等待曹子桓和曹操的其他儿子长大到足以参与这场斗争中。这对他并没有什么难的,他曾经忍了十几年,现在再忍十几年,也并不会如何痛苦。
他的理智已经将一切利弊计算清楚,可此时此刻,他还是没有忍住。他想求一个答案:“郭奉孝,若有一天我不甘心为曹家所用,你会杀了我?”
这时郭嘉已经站起身打算离开了。听到司马懿的声音,他回过头,屋门外雨后的阳光射入屋内,让他褪去了冷意的面容愈发柔和。
郭嘉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司马懿,微微一笑。
“你会杀了我。”司马懿将一模一样的话重复了一遍,只可惜,这次不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仲达,”郭嘉全转过身,唇角凝着笑意,一字一句缓缓道,“不仅是你,而是现在的司马家,将来的司马家,倘若对曹家生出不臣之心,嘉都不会手下留情,一点也不会。”
“这句话,懿会谨记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