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尽是围观的大人和小孩,尤其小孩子的兴致最高。
“哇,他好高呀!”
“他也是委麓人吗?”
“肯定不是,他不是羽人族,是异乡人。”
“你看,他的弓和我们的不一样。”
“哈哈我摸到了,这个是什么?上面还有好多个孔,好像可以吹出声?”
一个调皮的小男孩一直盯着玄旸腰间挂的各种物品打量,还忍不住伸手去摸。
这些物品令人眼花缭乱。
小男孩正在得意,发现来自异乡的“巨人”正用鹰隼般犀利的目光瞪向自己,他心虚的倒退一步,害怕。
其他小伙伴们立即收敛,把摸人家斗篷,扯人家布袋的小手缩回去。
玄旸纯粹是在吓唬小孩,他板着脸,用凶狠目光盯小孩,突然摘下挂在腰间的陶埙,蹲下身问那个畏畏缩缩的小男孩:“这是地中族的乐器,他们管它叫‘埙’,你想吹吗?”
哑笑的声音,说的还是相当流畅的羽人族语。
孩子们都惊呆了,七嘴八舌,很快又围上去,争先恐后,都想要摸摸看看那个新奇玩意,并亲自吹奏。
委麓人和羽邑的居民很熟络,他们一进城就受到欢迎,很快就有居民邀请他们去家中住,戴朱羽冠的头领回过头来,见玄旸还被孩子们纠缠,喊他:“玄旸,你要找的人唤什么名字?我帮你问问。”
“他人就在上头。”
玄旸抬起头,望向一栋位于高台上的古老建筑——青宫,高低差,使他无法发现其中有一扇窗户内正站着青南,却很笃定,青南就在里头。
“你要找的人……难道是青宫的神使?”
朱冠头领很吃惊,玄旸说要找亲人,他是岱夷族,怎么可能有个住在青宫里的亲人。
青宫是个肃穆,甚至有几分可怕的地方,住里头的巫覡,都冰冷得像羽邑饱经风霜的城墙。
“是,青宫之覡。”
玄旸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温柔得让人感到意外的笑容。
“朱岗,你们这一路从委麓过来,肯定累坏了,快到我家歇息!”
一名羽邑居民拉住朱羽冠头领的手臂,十分热情。
“先到我家来,我那住尾埠的侄子正想找你们交易玉石,他可是尾埠最好的玉匠!”
另一名羽邑居民也想款待他们,携带交易物品的队伍总是受人欢迎。
“旸哥,你要跟我们住一块吗?”
“旸叔。”
委麓人队伍里的少年和小孩都在唤玄旸,随后他们就被热情好客的羽邑居民拉走。
做出一个“你们去吧”的手势,玄旸留在广场上,他身边还是围簇着一群人,不只是小孩,还有大人。
羽邑极少有异乡人到来,何况还是一个会说羽人族语的异乡人,人们越发好奇,想知道他从哪里来,又是从哪里学会羽人族的语言。
“你不就是……舒纪的外甥吗?当年那个射野猪的岱夷孩子,叫什么名字,我想想,哎年老了记性不好。”
“老叟,你刚刚没听见委麓人喊他‘玄旸’吗?”
“玄旸?我想起来了,你是好几年前那个岱夷来的神弓少年!”
羽邑的居民终于想起眼前这个大高个异乡人是谁,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出来。
“是我。”
玄旸把重得很的行囊卸在地上,他往行囊上一坐,模样悠哉,被他坐在屁股下的是好几张鹿皮,还有一张黑熊皮子。
“旸哥,我是仲溪,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家就住在青宫门外,小时候我经常找你玩耍。”
“还有我,我是菱角,小时候我还跟你一起钓过泥鳅呢!”
玄旸已经不记得他们,他是个旅人,生活中有无数的过客,无数张面孔短暂出现又消失:“你们俩几年不见,变化可真大。”
随后,又挤进来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他们都还记得玄旸。
那年,还是少年的玄旸坐在羽邑城墙上射杀糟蹋稻田的野兽,他拥有出众的技艺,给当地居民,尤其孩子留下深刻印象。
盛情难却,玄旸被那位叫仲溪的昔日伙伴邀回家,仲溪家就在广场旁边,是一栋干净漂亮的白坯房子。
晚饭刚吃完,外面的天就黑了,仲溪的妻子在案旁忙碌,小孩在院子里玩耍。
“你今晚在我家睡,我家有地方,我刚把房间里的火塘烧起来,等会就又舒服又暖和。”
“仲溪,我得走了。”
“啊?”
玄旸站起身,把行囊提在手上,他行动敏捷,还没等主人反应过来,人已经走向门口。
忽然又回过头来,没头没尾问:“我记得你家屋后有条溪吧?”
“有。”仲溪点头。
“我得收拾一下自己,好几天没洗澡,身上又腥又臭,可不能就这样去青宫。”
“旸哥,我记得你以前和青宫的覡鹭最要好,这次来羽邑也是要去找他吗?”
“是要找他。”
“秋天溪水冷呀,旸哥别急着走,我给你烧热水。”
“不用,我习惯了。”
玄旸大长腿步子迈得大,很快就从眼前消失,等仲溪发现案上放着一条漂亮的红绳项饰,项坠是颗玛瑙珠,连忙抓着它追出去,大声喊:“旸哥,你落下东西!”
“给你家小孩。”
那个高大身影从院门处一晃就不见了,黑暗中只听见这样一句话。
当地不产玛瑙,对羽人族而言玛瑙珠是极贵重之物,是平民无法获取的奢侈品。
夜风带走肌肤上的水渍,也带来冰凉,玄旸披散头发,换上干净衣服,携带行囊,他来到青宫门口,往上一望,望见阑干上伫立一个颀长身影,那身影看起来颇有些寂寥,似乎已经在那里等候许久。
即便没有照明,玄旸凭借月光还是认出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扔下那堆笨重,碍事的行囊,玄旸快步登上阶梯,阑干上的青南闻声回过头,就见到一个黑影朝他奔来,那人一把揪住他衣袍,瞬间将人按在墙上,力道很大,那样的冲击力下,再一秒背部就该撞在墙上,却没有被撞疼,玄旸用自己的手臂做缓冲。
恶狠狠的动作,细致处的温柔,剧烈的拥抱,亲吻。
面具什么时候被推上去,青南根本来不及反应,在骇人的气势下,是熟悉的体温和气息,令人差点窒息的长吻。
衣袍被这家伙抓扯得凌乱,羽冠歪斜,身体被压制得动弹不得,青南的手指也是紧紧攥住对方半干的长发,力气之大,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等两人分开,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挂着几根发丝。
青南沉沉喘气,想平息内心激荡的情感,他试图推开这个莽夫,却使不上劲,玄旸仍用力量压制人,结实的手臂还环抱着他。
“你一直在上面等我?”玄旸嗓音低沉,亲着青南耳边的鬓发。
“你来羽邑做什么?”
“看你,我还打算在这里过冬。”
他们身处在青宫高大的阴影之下,黑暗中,没有人发现那里有两个相拥的人。
第16章
青宫又大又破败,十分空寂,它有无数个空房间,唯有极少几个房间住人,也还能够住人。
青南的住所位于青宫十分偏僻的北区,出院门便是水池,在羽邑地表还存在宫殿的时空里,这处水苑,正是羽邑国王的宫苑,种满奇花异草,养有珍奇异兽,而今,不过是处荒凉的冬日水池。
夏日,水池里会开满荷花,又是另一番景色。
自从进入青宫,青南便住在这里,没换过房间,早些年,他隔壁还住着另一位青宫之覡,没那么寂寥,只是那人已经物故。
青南没想过搬离这里,搬去青宫的东区,那边相对热闹些,青宫的其余人员都住在那儿。
月光洒在熟悉的水域上,泛着银色清冷的光,皑洁的月光照不进紧闭的门窗,那里不是它可以窥见的区域。
壁龛上的油灯提供有限的照明,于漆黑中,一点点光都会让眼睛竭力捕捉物体轮廓,青南看见汗水凝聚在玄旸鼻尖上,额上的发梢滴落汗珠,光影之下,他的眉眼深邃。两人的呼吸声从急促而沉重,逐渐舒缓松弛,青南察觉施加于自己身上那股强劲的力量也在离开,哪怕这样,他也已瘫软乏力,不能爬起身,索性靠着对方,任由那双手臂搂着,一同入睡吧。
即便很疲乏,还是没有睡意,不久之前,他们刚重逢,在激烈情感的支配下,他们无暇顾及其他,此刻终于平静下来。
触碰玄旸胸前长长的已经结痂的伤,这样的伤痕有三道,深浅不一,青南脸贴在心脏的位置,仔细观察,他确定:“是熊。”
又看向被玄旸扔在地上的行囊,行囊里边果然有一张熊皮。
“是一头到营地翻找食物的老熊,它袭击我时,我正困乏得不行,没留意在胸前被它挠了一爪。”
玄旸握住青南的手,他低头亲人,在舒适暖和的屋檐下,拥着喜欢的人,是非常惬意的事。
“没有人守夜?”
“我独自一人,那会还没有遇到委麓人,没跟他们结伴。”玄旸将一只胳膊垫在后脑勺上,用作枕头,另一只手臂仍搂着青南。
他的脸仰起,眼睑低垂似在回忆,面部轮廓在昏黄灯火下稍显清瘦。
和几个月前在五溪城分别时相比,青南发现他的确实消瘦一些,独自一人的旅途难苦且疲惫,尤其是在地广人稀,原始森林密集,遍布猛兽的南方地带。
不只是独自一人,夜间得不到休息那么简单,玄旸一直在赶路,不停赶路。
“这间屋子,还是我们以前住的那间,这么多年来,我看没多少变化。我还记得那只黑陶壶,当年我们往里边存放蜂蜜,拿羽邑的甜米糕沾蜂蜜吃,那是我吃过最甜的东西。”玄旸手指一面墙,墙上的壁龛上摆放陶器,其中有一只制作精美的黑陶贯耳壶。
羽人族的贯耳壶与岱夷族的陶背壶一样,都是具有族群特征的陶器,在别的地方看不到。
甜米糕,蜂蜜,舌尖仿佛又尝到它们的味道,那个两人在少年时期相识的夏日,给青南留下很多回忆,看来对玄旸也是。
不想追忆往昔,会让青南想到甜美的夏日过后,和玄旸的分离,那场猝不及防的分离曾带给他失落与苦涩。
“你在大皋城的事办完了?”
“我能有什么事,是玄邴要娶妻,不过那确实是件麻烦事。”
爬梳青南耳边的发丝,玄旸难得叹声气:“我们在去大皋城的路上,杀了大皋城的任灰,你在五溪城见过他,就是那个外号叫灰犬的家伙。”
“为何杀他?”
“误杀。”玄旸侧过身,搂住对方脖子,他闭着眼睛,脸庞露出疲态,这份疲态是前段时日积累的,极少在精力充沛的脸上浮现。
青南试着伸出手臂去环抱对方宽厚的背部,这种感觉实在微妙,像似在给予慰藉。
“在五溪城时,麂子跟人喝酒,不小心说漏嘴,告诉别人我们身上携带水晶,要去大皋城下聘。水晶自此被人惦记上,后来竟遭到偷窃。
有一个叫滕织的江皋族聚落,是去大皋城的必经之地,我们去大皋城前,也在这个聚落过夜,事情就发生在这里。后来,我们才知道滕织是任灰的母家。
我们在滕织入宿,第二天清早,收拾行囊正准备上路,玄邴突然找不到身上装水晶的布袋。推测昨夜参加聚会,一大群人挤在一起饮酒,没留意教人偷走。昨夜在聚会上遇到任灰,便怀疑是他。
当时推测,任灰有可能在五溪城知道水晶的事,他想要窃取水晶,便在滕织等候我们,谋求机会。”玄旸爬梳青南的头发,拨开额前湿淋淋的发,露出额上的神徽。
“你说是误杀,难道偷窃的人其实不是他?”青南的手指摸上玄旸的脸庞,遮住他的眼睛,不让玄旸端详自己额头上的神徽。
“是他。”
握住对方遮挡视线的手指,玄旸继续往下说:“按任灰伙伴事后的说辞,任灰就是想抓弄我们这些异乡人,偷走水晶,让玄邴无法迎娶大皋城城主的漂亮女儿。
我见过不少年少轻狂,爱招惹祸端的年轻人,任灰是其中一员,如果他身份普通,早年得到教训,他会收敛,可惜没有。我们也是事后才知道,他是大皋城城主夫人的侄子。
经过询问,很快得知任灰连同他的伙伴已经连夜离开滕织,我们立即追截,那帮家伙远远望见我们便分开逃跑。他们分开逃跑,我们分开追,我擒获其中两人,并从他们身上搜到丢失的水晶。
我返回时,就知道事情不妙,任灰躺地上已经半死不活,胸前插着一支箭,口里不停吐血。麂子吓傻了,杵在一旁,玄邴跪在地上,不停擦拭任灰嘴角的血。”
玄旸没法再往下讲述,他合上眼睑,任灰垂死前的模样浮现在眼前,被打得鼻青脸肿,年轻的脸上又是血又是泪。
麂子的脸上也有不少伤痕,那是暴力互殴留下的痕迹,玄邴手脸很干净,没动过手,但玄旸在他身后背的箭箙中,看见了不愿看见的真相。
“本不该发生这种事。”
玄旸摇了摇头,重复一遍:“不该发生这种事,我了解他冲动的性格,我应该留下追任灰,让麂子和玄邴去追其他人。”
懊悔,因为自己的疏忽。
可是悲剧本来就无法预料,并且以猝不及防,极其惊悚的方式发生。
青南低声问:“玄旸,是麂子,还是玄邴杀了任灰?”
一阵沉默,玄旸没有明说。
青南没再问,他明白是谁杀的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在联姻之前杀了对方的人,别说当亲家,已经成仇家。
“后来呢?”
“我们将任灰背回滕织,还没到滕织,他就咽气了。滕织人要求我们交出凶手,麂子站出来,说是他射杀任灰。
滕织人要处死麂子,我和玄邴要求去大皋城,这件事由大皋城城主来审判。
愤怒的滕织人可不好应对,很快又打起来,他们没打赢,经过交涉,同意将麂子押往大皋城。”
“滕织如果没有武士,只是一些猎人,不可能打赢你们,他们是被迫同意吧。”
青南见识过玄旸的武力,况且岱夷不仅出神弓手,在体格上也比较高大强壮,玄邴和麂子应该都不弱。
玄旸没否认,他继续讲述:“我们在大皋城的处境同样艰难,一度还遭到驱逐,麂子被关押,都在意料之中。期间进行过一次审判,有不少氏族族长参加,大部分人认为任灰有过错在先,麂子不该抵命。
任灰的家人一直要求处决麂子,夫人也时常向大皋君哭诉,我从中周旋,可惜没有任何用处,麂子被大皋君宣判死刑。”
大皋城的城主,也称作:大皋君。
玄旸讲述这段经历时,语气平缓,没有任何情感起伏,他的陈述很简略,但能想象当时的处境是何等艰辛。
青南问:“死刑执行了吗?”
“没有。”
玄旸继续往下说:“大皋城还保留一些老习俗,比如处决罪人,会在广场上立起刑台,将罪人绑在刑柱上。麂子即将被行刑,玄邴登上刑台,当众说出真相:是他杀死任灰,大皋君不能处死无罪之人。”
“哦。”青南反应平淡,他其实猜到真凶是谁。
“当时任灰被麂子和玄邴追上,他不慌乱,言语比较嚣张。麂子与任灰厮打在一起,任灰不是对手,被按在地上挨了一顿打。玄邴在场,只是旁观。
麂子发泄完怒火,听见玄邴的叫唤,转身离开,任灰从地上爬起来,忽然拔出匕首就冲向麂子。事发紧急,确实容不得思考,玄邴朝任灰射出一箭,救下麂子。”
听完玄旸的讲述,青南能想象那时的情景,两个同样年轻气盛,性格冲动的人,在愤怒至极的情况下,一人发狠暴打对方,一个被痛揍后,拔出匕首只想捅死对方。
青南问:“大皋君该怎么处置,看来他既不能杀麂子,也无法处决玄邴。”
玄邴是玄夷城城主的儿子,身份不同一般。
玄旸回答:“麂子被释放,玄邴没有遭到追责。每个氏族都有古老的规矩,有一项规矩,在各部族间通用,这个规矩即是:为救人而杀人者无罪。”
“确实,我们羽人族也有类似的规矩。不过老规矩人们往往不会遵守,只有固执又守旧的人,才用上古的规矩约束自己。大皋君不想杀玄邴,才支持这个古老规矩吧。”
玄旸将青南揽入怀,低喃:“青南,人性很复杂。”
“你们就此离开大皋城,返回岱夷?”
枕着对方结实的肩膀,青南推测后续。
“不是,我们在大皋城又住了一段时日,玄邴想和大皋城人修好关系,他学习江皋话,将自己的财物——除去水晶,尽数交给任灰家人,做为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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