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着腰,我将咖啡和文件一一摆到茶几上,同时偷偷打量余晓山。
刚见他时,我吓了一跳,网上那些照片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了,那会儿余晓山看起来还算精神,一头黑色长发,总是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唐装,非常有个人特色。如今的他真的老了好多,头发不仅全白了,身形也是又瘦又干,若不是那身不变的唐装,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是同一个人。
“老师,别生气了,润润嗓子。”站在余晓山身旁的中年人从我手中接过咖啡,恭敬地送到余晓山身前。
这人好像是余晓山的弟子,我经常能在余晓山照片的边边角角发现他,四十多岁的年纪,性格看起来很憨厚,就是不太打理头发的样子,刘海都要遮住眼睛。
许美晴道:“是啊,余老师您先别激动,地方没有选定,还是可以变动的。”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展,我不允许有任何不完美的地方……”
在场有四个人,却只有两个人在说话,余晓山的弟子连坐的资格都没有,想来也是不能发表意见的,而沈鹜年……从我进来就一直在看手里的文件,一副全然不关心周遭都在发生什么的模样。
我放下展品清单后,他很快又拿起来翻看,等我将咖啡放到他面前,发出“嗒”地一声,他终于抬头,发现是我,眨了眨眼,嘴角牵动脸部其余的肌肉,在原本毫无表情的面孔上渐渐绽开一抹生动的微笑。
“谢谢。”他无声吐出两个字。
我回他一个笑,抱着托盘起身,轻快地往外头走去。还没下楼,只是走到办公室外头,就听到里面的沈鹜年终于开口了。
“重要的始终是结果,不是过程。余老师,梁总赞助您办这场展,也算是力排众议,您应该明白,只靠您自己,这些展品是永远无法见到天日的。我知道您有您的艺术追求,但我们先来讲讲现实……”
梁总?梁在吗?
想不到梁在还会赞助这种艺术展。这样想着,我缓缓下楼。
“余晓山?”裴焕臣歪了歪脑袋,显然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我好像不认识,他是干什么的?”
“是位装置艺术家。”学校食堂里,怕引起太多瞩目,我与他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这次在江市的展,好像是梁先生赞助的,关于红线症的装置艺术展。你知道红线症吗?”
我想着裴焕臣这么缺乏常识,应该是不会知道如此冷门的疾病的,搜刮了下脑海里关于红线症的解释,打算同他科普一番。
“红线症就是……”
“我知道。”裴焕臣的筷子夹住一块炒蛋,稍稍用力,从中一分为二,“Cure是Redvein的解药,只有得到Cure的爱,Redvein的病才能痊愈。这种病折磨着Redvein,让他们痛苦不堪、丧失尊严,所以,需要Mimic的帮助……”
咩咩扣?
我对红线症的了解也只流于表面,并没有深入研究过,因此对裴焕臣口中的“咩咩扣”并不熟悉,只以为是某种专为红线症患者研制的药剂。
“一切都是为了医学,一切都是为了人类。必须有人做出牺牲,必须我来做出牺牲……”裴焕臣的手无缘无故开始剧烈颤抖,双眸更是染上了从未有过的惧色。
“焕臣,你怎么了?”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并不能叫他回神。
他像是陷入到了某种恐怖的回忆,无法轻易脱身,只能任那些旧日的阴霾缠上来,将他拖入更深的泥沼。
筷子自他手中脱落,滚到地上,他仿佛喘不过气般攥紧了胸口的衣物,一双眼睛睁大到了极致。
“可是好痛苦,实验好痛苦……爸爸我好痛苦……”他无声地落下两行剔透的泪水,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
这是发了什么急症吗?
我急忙起身,去到他身边,替他拍背:“焕臣,深呼吸,放轻松……”同时喊他的保镖过来。
两名小黑似乎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完全没有慌乱,对视一眼,一个从怀里掏出一支注射器,一个在裴焕臣身旁蹲下。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要做什么,拿着注射器的小黑就朝裴焕臣脖子上一针扎了过去。只是几秒,原本还在不停颤抖流泪的裴焕臣便软倒下来,被小黑扶住,送到了另一名小黑背上。
“少爷发病了,我们得送他回去。”扎针的小黑淡定地将透明盖子重新盖回针上,然后将注射器塞进自己的衣服内侧。
“不用担心,少爷这是老毛病了,没有生命危险的。”可能是看我脸色太难看了,本来准备要走的小黑又额外补了一句。
然而就算这样,我坐到沈鹜年车上的时候,还是手脚冰冷,心跳加速。
“怎么了?”沈鹜年察觉到异样,问。
我系好安全带,将不久前食堂发生的一幕描述给他听。
“既然他的保镖都说没事,你就不要担心了。”沈鹜年道。
“咩咩扣”到底是什么?我不断变换着相似音节的文字进行搜索,但无论是单独还是与红线症一同搜,都没有任何相关信息。
“你说……这世界上会不会真的有人拿活人做实验的?”为了不引发歧义,我特地声明,“不是我们那种实验,是真的在实验室,像对小白鼠一样对待人类的那种实验。”
“怎么?你觉得裴焕臣遭受了某种惨无人道的实验?”
“我不知道,可他实在太奇怪了。他从来没上过学,也没有朋友,连火锅都没吃过……他觉得自己是人类以外的生物,有时候会表露出对人类的同情,有时候又会一副看不起人类的样子。”说着说着,我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战战兢兢地看向一旁沈鹜年,“你们……你们有钱人不会专门有一个地方,是饲养这种人形宠物的吧?”
“对啊,我们会把看上的漂亮孩子送到实验室去,往他们身体里注射药剂,把他们变成没脑子的白痴,然后送他们去上学。”沈鹜年注视前方,凉凉说道。
我往他相反的方向缩了缩:“你不要开玩笑,我会当真的。”
沈鹜年静了片刻,对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叹了口气。
“裴焕臣不是梁在的宠物,你放心吧。或者说,只有在梁在身边,裴焕臣才是安全的。”
他显然知道一些内情,但可能牵扯到梁在的隐私,不方便和我说。
我没有勉强,自觉揭过这个话题,改为谈论此行的目的地。
“徐老师真的说想我和你一起赴宴吗?”前两天沈鹜年忽然与我说,徐獒要在家中设宴,款待一些朋友,邀请了他,并且特地嘱咐了要带上我。
“我总不会拿这种事骗你。”他余光扫过来,不知道第几次的夸赞,“你穿这身很好看。”
今天因为要见徐獒,我穿得比较正式,外套和裤子是之前沈鹜年让人给我订做的西服西裤。
不过说是西服,其实更像是风衣,拿铁般的颜色,轻薄柔软的面料,无论是版型还是材质,都与传统西服差别很大,更休闲也更时尚一些。
里头是一件同色系但是颜色要淡许多的小圆领羊绒打底,下摆束进裤子里,露出腰上的编织腰带,是沈鹜年教我的穿法。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偏过头看向窗外,脸颊慢慢升温,热度爬上双耳。
虽然听过很多次了,可每次听,每次还是很不好意思。
徐獒的住处在江市郊外,和我学校是一南一北的两个方向,加上路上有些堵车,导航显示我们全程一共要花费两个半小时。
不过我边和沈鹜年聊天,边从背包里掏出相机,一路拍天空,拍车流,并不觉得无聊。
这会儿的我还不会知道,今晚这场客宴对徐獒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会知道,自己将借着醉意对沈鹜年做出怎样禽兽不如的事。
第31章 怎么欺负的?
我对徐獒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严肃幽默,但行动不便的摄影大师。所以当见到站立着的他为我和沈鹜年开门时,我短暂地愣怔了一下。
不过我很快意识到,他正穿戴着假肢。因为显而易见的,他自己并没有要隐藏的意思。
他穿着一条只到膝盖的西装短裤,膝盖以下,是一副形似拉长的英文字母“C”的金属假肢,看着未来感十足,非常酷炫。
“还有半小时开饭,你们可以先在房子里到处逛逛,和大家聊聊天。”说着他转过身,往屋里走去。我这时发现他的假肢后头,“C”的背面,竟然狂草般一个刻着“徐”,一个刻着“獒”。
哇,感觉更酷了。
徐獒的住所是栋三层的大别墅,屋子的装修风格以明亮的白色、米色为主,客厅与餐厅相连,宽敞到我能在里面连翻三个跟头。
沈鹜年尽管年轻,知名度却不小,一进屋就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好几个人上前同他寒暄。他们谈论的话题通常围绕着某个艺术流派或者某个我不认识的艺术家,听久了很没意思。
沈鹜年许是看出了我的无聊,谈话间隙指着不远处桌上的酒水点心,凑到我耳边道:“自己去玩,注意安全。”
顺着背脊上的力道往餐桌方向走了几步,我再回头,他已经重新与其他人谈笑风生上了。
沈鹜年有时候总让我觉得自己不是20岁,而是10岁。这种错觉叫我有些苦恼,因为它们引发的后续情绪不全都是好的,可也不能称之为坏的——我会新奇于他把我当成孩子,又会拼命地向他证明自己不是个孩子。
拿了一杯橙汁,我房子各处参观起来。
徐獒的家充满着各种摄影元素——作为装饰品陈列的古董相机;整面墙的摄影书籍;还有随处可见的摄影作品。
或者也不算是“作品”,更像是一些对于生活的记录。有和家人的温馨日常,还有同朋友的聚餐。
我沿着墙壁依次看过去,忽然对着其中一张照片惊诧驻足。
那是张有些年头的彩色照片,似乎摄于某次聚会,在场有男有女,全是亚洲面孔。长条的桌子上,徐獒靠镜头坐着,闪光打在他脸上,清晰地显露出他年轻饱满的五官。不过年轻的徐獒并非我惊诧的主体,我惊诧的是桌子尾端,离镜头稍远,显得有些灰暗的那个男人。
他长得实在很像沈鹜年,只是更年长一些,也更阴郁一些。一群灿烂大笑的人里,只他一个不笑,冷冷地盯着镜头,宛如一缕怨恨的幽灵。
以前的傻瓜相机,都有一个石英计时器,可以设定年月日时分,按下快门的同时,代表时间的数字就会被一同记录在底片上,这张照片的右下角也有这样的数字。
我稍一计算,发现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照片了。
“这是我年轻时,在美国与一群华人艺术家聚餐留下的合影。”
我被猝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就见徐獒站在我身后,也在与我一同观看那幅照片。
“这是沈爻,”他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那抹暗影,“沈鹜年的父亲。”
我其实已经猜出来了,毕竟这世上两个人无缘无故这样相似的概率是非常小的。
顺着他的手指,我再次将视线聚焦到沈爻身上,感叹道:“他们真的好像。”
怪不得那天拍下沈鹜年抽烟的侧颜,他会没头没尾说一句“好像”,我那会儿以为是自己惹他生气了,现在看来,是那张照片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身处阴影里的他五官本就不甚明朗,加上那股幽冷的氛围,确实和沈爻更像了。
“你知道沈爻的事吗?”徐獒问。
我猜对方口中的“事”,应该是指沈爻犯下的那场禽兽不如的谋杀,于是点了点头。
“沈爻当年在国内也算小有名气,他觉得自己能有更大的成就,于是一心跑去国外追寻艺术梦,结果处处碰壁……”徐獒说到此处,轻轻叹息。
当时华人艺术家有自己的圈子,尽管各自领域不同,但时常聚会。徐獒与沈爻就这样一来二去中,有了些交集。
徐獒艺术天赋过人,年纪轻轻便已是圈内公认的明日之星,人生第一场展,就由艺术界教父阿什麦金亲自为他操刀。反观沈爻,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吃着国内带过去的老本,手头日渐拮据,往日艺术家的自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谁也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低下头颅,找到徐獒,跪在他面前请他帮忙为自己引荐阿什麦金先生的。徐獒只说,被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的沈爻双目通红,双颊紧绷,他仿佛都能听到对方咬碎牙齿的声音。
“我替他约了会见,本来该陪他一道去的,可我母亲却突然病重,我只能匆忙回国,等再听到他的消息……悲剧已然发生。这些年我经常会想,要是当初我没为他约见阿什麦金先生,或者陪他一起去了,他是不是就不会做那样可怕的事。”徐獒说着,眼里闪过一丝沉痛。
我以为,徐獒记录那么多年的战争,早已看淡生死,不光自己的生死,还有别人的,可如今听他语气,好像并非如此。
“老师,这不是您的错。您是好意,怎么会想到他会做那样的事?”我正色道,“会发疯的人,早一点,晚一点,都是会疯的。”
或许唯有这样珍惜着任何人生命的摄影师,才能抛却自己的生死,怀着大爱奔赴战场。
“不说这些了。”徐獒摇摇头,招手要我跟上他。
他带我穿过客厅,来到户外,停在了一座木屋前。木屋健在院子中,只有一层,大约占地六七十平,门上装着指纹锁。
解锁进门,里头干燥而温暖,摆放着各种摄影器材与扫描打印设备。
当在架子上看到只有在网上才见到过的,价值十几万的相机,和各种“长枪短炮”,目不暇接不足以形容我状态。
“让你带的东西带了吗?”徐獒朝我伸手。
“带了。”我口袋里摸索一番,掏出来一只装着内存卡的小盒子。
仿佛是当面等着老师批改卷子的小学生,我既害怕自己没有好的表现,又期待能在老师面前表现一番。
“有些是我用单反拍的,有些是手机拍的,拍得……不是很好。”
“好不好,我看了再说。”徐獒将内存卡插入读卡器,开始一张张查看跳出来的照片。
“这张构图不错……这张情绪不错……”徐獒的点评与沈鹜年有些不同,沈鹜年更多是站在“观看者”的角度,而徐獒则从“拍摄者”出发。
照片全都点评过,他拔出内存卡还我,然后点开一个网页,指着上头的文字道:“两年一度的卡纳大师赛,有个面向21岁以下年轻人的组别,不限题材、相机品牌和画幅,非常适合你参加。”他往下滑了一下,露出大赛奖项,“每位获奖者不仅可以拥有‘卡纳大师’头衔,得到专业相机和镜头作为奖品,还能额外获得1万欧元的创业基金。”
“不过,还有没几天就要截止投稿了,你要参加的话,就要抓紧时间了。”
卡纳大师赛,我这种摄影新人都听说过的比赛,无数大师都是从获得“卡纳大师”的称号开始自己的大师之路的。
我竟然……也能参加这种比赛了?
“又不要钱,参加个比赛怎么了?”徐獒看出我有怯意,粗壮的眉毛一竖,脸孔严肃起来,“你还年轻,就应该多参加这种比赛,抓住更多的机遇。”
我被他瞪得心都颤了,忙道:“我……我会参加的,老师。”
他从鼻子里哼了声,这才满意。
之后,他开始教我使用他工作室的各种器械。胶片扫描仪、打印机、电脑怎么用,还有灯要怎样打开,温度要怎样设置,湿度要怎样查看,渐渐地,我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徐獒在托孤一样。
这种感觉在徐獒让我伸出右手,把我五根手指的指纹全都录入指纹锁时,达到了巅峰。
“老师,你这是……”
“滴滴滴滴……”
徐獒边操作着指纹锁边道:“我下周就要重回战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里空着也是空着,你可以随意使用。”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惊人的话。
我一时傻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
七年前,他于漫天战火中踩中一颗地雷,双腿俱断,重伤而归,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心了、沉寂了,七年后,他却悄无声息练就一双酷炫的铁足,说要再次回去。
他应该自己很清楚,他这样的身体,回去意味着什么的。那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老师……”我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徐獒盖上指纹锁的电子面板,笑得像个顽童:“你叫我一声‘老师’,应该要比别人更理解我的人生追求才对。有人一生追求安定,有人一生追求爱情,也有人一生追求刺激……这些人,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傻子。”
相似小说推荐
-
我编造了古老神话(青似洗) [无CP向] 《我编造了古老神话》作者:青似洗【完结】晋江VIP2025-1-15完结总书评数:158当前被收藏数:2356营养液数...
-
岑云川(秋露白霜华) [古代架空] 《岑云川》全集 作者:秋露白霜华【完结】FW 2025.01.16完结收藏:5.6千文案:叛逆太子和他权势滔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