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是,”江宜忙道,“我们只是朋友,其实才认识不久,所谓倾盖如故……”
琅祖只是低下头,落寞地哦了一声。
江宜这时意识到,琅祖想说的并不是他与半君。说米介对琅祖而言像兄长那样,也许只是江宜的误会。
“小琅你、你和米介……是那样关系么?”江宜问。
琅祖低沉沉道:“没有的。小时候,姐姐总有很多事忙,没空管我,就让米介看着我。米介连亲弟弟都没怎么操心过,却每天陪着我。他说毕合泽老爹教的东西没意思,带我溜出去玩儿,去革勒围子的深山里猎了头吊睛虎王……那一箭石破天惊。冲介后来赢了曲涅部所有的猎人,却没有射出过那样的一箭。”
江宜听得心情一波三折,只觉得脑子里震得嗡嗡作响。
他后脑挨着岩石,琅祖还想说什么,江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琅祖也将耳朵贴上来:“你听!”
岩石深处犹如藏着一颗心脏,正隐秘而有力地擂动。
琅祖眼神惊惧,与江宜对视,二人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
江宜:“这声音是……”
琅祖呻吟道:“雷墓!”
半君自甬道尽头回来,他身上江宜的衣服已经穿得半干了。
“一个不好的消息。”半君说。
“我们也有个不好的消息。”江宜答道。琅祖的脸色唰然惨白,见鬼一般。
半君却不比这两人,看上去仍似游刃有余,一手在琅祖背上拍了拍。江宜让他也将耳朵贴在岩石上,半君倾听片刻道:“外面在打雷了?”
“还有一种可能,”江宜道,“我们进入了雷墓。”
半君一根手指挠挠耳朵,那动作令江宜恍惚,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丽水上游那块总是打雷的地界,你知道吗?且兰府管那里叫作将军渡,垫江人则叫作雷墓,都视作不能进入的地方。”
“不能进入?为什么?”
琅祖带着惧意摇头。
半君思忖半晌,道:“所以,我们进入了雷墓的中心,也许就能得到答案?不管怎么说,也只有眼前一条路了。”
“你的消息呢?是什么?”江宜问。
半君只是向道路尽头一指,已然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正如他所说,唯有眼前一条路,是刀山是火海,只能一闯。
琅祖在此环境中早已提心吊胆,又想到是在雷墓附近,整个人缩在江宜身后,几乎不敢挪步。江宜却不至于害怕,大多数恐惧都源于未知,而他心中其实已有了猜测。
然而正走着,半君忽然握住他的手。
江宜心中一动,知道半君是担心他害怕,眼前却莫名地浮现出一串红刺玫,又想起琅祖的话来。
“那位风伯,说的什么来着?”半君为了缓和气氛,玩笑似的说,“遇见将军,下跪求饶,也并不完全就是死路一条么。”
琅祖压根笑不出来,额发被冷汗打湿。
前路河流势头减缓,拐角处聚成泥泞的河滩,光芒若隐若现,靠得近时, 终于看见几粒幽冥似的鬼火,飘浮在无尽白骨垒就的尸海之上,河流自尸骨脚下蜿蜒而过,果然如黄泉流水,直入地府去了。
琅祖呻吟一声。
便在这时,山外雷劈电烁的动静越来越响亮,直透地底。
半君道:“看来,只有从白骨堆里走出去。江宜,你腿软么?我背你?”
琅祖身上,倒还揣着那张渡江的牛皮,或可张开皮筏载三人从河流上通过。可惜皮筏需要内衬,此地无有树枝,只有白骨,要琅祖坐在尸骨建造的皮筏上,比杀了他还难受。
尸山骨海里,腐烂的或有汉人甲胄,蛮人布衣,刀剑弓弩,乍看竟是一处战场。
半君一手把江宜从尸堆里拉出来:“莫凑这么近,熏得慌。”
江宜不以为意,道:“这些服饰与兵器,已不是现世的样式,白骨也化作飞灰了,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古尸。”
“丽水浣白骨……黄泉路为血……”
尸山之巅,一首挽歌悠悠哼唱。
琅祖几乎没晕过去,全赖江宜撑着。半君想扶一扶江宜,却发现没自己的用武之地,只得遗憾收手。
高处隐约坐着一人,背对三人,脊梁光裸,泛着汗水晶亮的色泽,黧黑的肌肤上数道痕迹。
“失我蓬头子……不见万山春……生死犹未决!”
歌声渐从哼唱,而愈发嘹亮,如鹰清唳,在积尸的洞穴中,回响如雷霆撼动。
第54章 第54章 丰隆
那人唱罢挽歌,依旧背身坐着,纹丝不动。便是三人从他脚下经过,亦不转头看一眼,真不知道是人是鬼。
半君看了半天,道:“若遇黥身的年轻人,可以请他带咱们出去。你们看那人身上,可是刺青?”
江宜不害怕,乃因他就不是个正常人,半君却也半点不害怕,简直让琅祖自惭形秽。
鬼火粼粼的荧光下,那人身上线条若影若现,却看不分明。
半君抬头喊道:“劳驾!”
琅祖急急小声道:“莫要惊动它!只怕是这尸堆里的幽魂!”
江宜却知道不是,积尸地秽气浑浊冥暗,那哼歌之人身上却不见污秽,端得一派清明。
听得半君呼唤,那人当真转头,向三人看来,又起身一个纵跃,踩跷般滑步下来,兽皮裙上流苏似的鬃毛飞扬。
这果真是个黥身的青年,背负苍青纹身,看不出是何形状,如冰面无规则的裂纹,或肆意攀附的藤蔓,顺着腰部缠绕全身,在胸前张开一张网似的图案。
其人面容沉凝,一双关刀眉,鼻梁壁立,比之屏翳那处处计较、张扬无度的美,似乎又是一种丰采。他浑身肌肉呼吸一般起伏,汗液顺着纹路流淌,好像时刻都处在蓄势待发中。在他面前,三人心中俱生出被染血无数的猎人锁定的紧迫感。
琅祖不知怎的,看见青年身前纹路,似有所思。
江宜道:“你在这里唱歌,不害怕么?”
青年眼神清明淡然,赫然与妖魔鬼怪不同。只是此地忽然出现一个活人,岂不比出现一群死人更古怪诡异?
“怕什么,”青年说,“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
江宜:“……”
琅祖:“…………”
“有时我会过来祭奠他们,否则秽气太重,会影响到山中生灵。”青年说。
山中污秽的黑海,随着青年一曲唱罢,消减不少。据那青年自述,偶尔会来山中缅怀过往,捡拾被河流冲走的骨骸,清扫道路。也是江宜三人运气好,正遇上他进山祭悼。
“劳驾,”半君道,“我三人在山中迷失了,能否请阁下指一条明路?”
青年不多言语,转身在前领路,未走出两步,忽又回头看了江宜一眼,对半君道:“你最好把他背上,我看这里的环境对他很不友好。”
三人跟随青年在白骨中穿行,他当真熟悉洞中情况,落脚之处俱是坚实土地。江宜在半君背上看去,一行人犹如淹没在黑海之中,而那青年则是舟头明灯,所到之处,秽气为之退散。
“你说这里的人你都认识,这里莫非是发生过战争?”江宜问。
青年道:“很久以前的事。外来人与山中住民争斗,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半君转头想与江宜对视,不妨备嘴唇擦到了江宜鬓角,忙又将头转回去。
琅祖见江宜不接话,忙问:“什么争斗?什么时候的事?”
青年声音如洞中千年的石旗,俨然有种坚硬气质:“什么争斗?自然是为了土地与生存的争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相互背叛,相互屠戮,有史以来战争的理由不外如是。”
琅祖骤然大喊:“你说什么?如果你说的是我知道的过去,那么不是这么回事!山中子民,是因被欺骗、被放弃,才失去了土地!绝不会做出滥杀之事!”
半君忍不住问:“这是在说什么?”
江宜附耳道:“多半,就是垫江古国一夜覆灭的秘闻了。”
虽则他所知的道藏经文中无一记载,但只要看见积尸地那荒蛮的场景,不难联想到一场死伤过万、血流漂橹的战争。
历史的终结无非为天灾人祸。若是天灾,全然不见诸记载却也说不过去。若是人祸,则不难想象,是有人不想这段历史流传后世。
“你又知道什么?”青年头也不回问。
琅祖道:“部族所居住的,原本有上中下三个围子,鸡庐山所在的革勒围子是仅剩的上围,下围与中围都在数百年前被中原人夺去了。毕合泽老爹告诉我,中原人奉为开山鼻祖的谢公谢书玉,正是他在六百年前带人进入中围,部族国度所在。中原人从此占领了丽水沿岸,族人也不得不撤入群山环抱的上围中,永不能抬头生存。”
半君与江宜对视一眼。
在中原人的故事中,谢书玉是开疆拓土的英雄伟人,他带领越雟的流民恳拓了清溪关以南的荒土,将蛮荒之地变为王朝领地。自然是从未提到过,这片土地不是开垦来的,是从别人手里夺过来的。
半君仍记得江宜是从一本叫做舆地纪胜的书中,得知丽水河畔垫江古人,遂问:“你从哪里得来那本书?”
“我不知道,”江宜说,他这时亦觉得茫然了,“我脑子里天然便有。奇怪。”
也只能说,天书的记录,比凡间之书更为详尽罢了。凡人不敢写的,神仙未必有忌讳。
青年道:“你又知道,谢书玉进入中围后,发生了什么吗?”
“先祖接纳了那些中原人,引狼入室,终致灭国。”琅祖红着眼睛说。
“从结果而言,是这样,”青年点头,“但过程并非如你所想。”
随着他的步伐,四面山岩震动,雷霆怒吼响彻地底。那狂躁的音啸中,掺杂了蚊吶似的杂声,乍听之下,如魔音贯耳。江宜与琅祖双双捂住耳朵,难以忍受,半君侧头冲江宜说了些什么,只是声音完全为雷霆掩盖。
渐渐,四面回声清晰起来,似乎是人的咆哮与怒吼。
琅祖大惊之下,撞到江宜后背,江宜抬头乃看见河滩累累白骨犹如重获生命,挣扎站起,穿上人皮、拿起武器。山壁悄然后退,没于虚空中,取而代之则是广阔的青天与山野,露天的宴会下酒碗在众人间传递,汉人与山民齐坐共饮,汉人醺醺然醉卧,山民则手持猎刀,斩下一只只红瓤的头颅……
青年脚步不停,一径向前走着。半君亦毫不受那两岸不断变换的场景之影响,端得稳妥,江宜虽则一门心思全被画面吸引了去,被半君背着,却十分安稳。
唯有琅祖既满心震撼,又不得不独立从那些虚幻的人影中穿梭,抡起的砍刀、飞来的箭矢,似乎就要挨到他身上,令琅祖心惊肉跳。
宴会上被砍下头颅的汉人,进山中遭到埋伏被屠杀的汉人……无数汉人的尸首被丢进丽水,顺着汹涌的洪流进入地下深渊,累积在洞穴河滩中,化为白骨与磷火。
而拿起刀剑的汉人士兵,则与垫江战士厮杀决战,火油与滚石将地下河两岸化作熊熊火场,一片通红炽热的幻境。
终于业火炼狱中,汉军的旗帜高飏,战车碾过山谷平原,山民如秋收的小麦一茬茬倒在车毂两翼的斩刀下。
无数尸骨填平了万山沟壑,而至于这永不见天日的黄泉之下。
死后多年,腐朽成根根白骨,终于不分你我,手拉手、肩并肩,躺在江宜一行人脚下。
琅祖久久说不出话。
他已明白眼前这些幻影,展现的乃是遥远的历史起点。先祖与汉军两相厮杀,更是似乎先以陷阱坑害了不少汉人。这与他自小听来的故事,面目全非。
所有人死后,幻影逐渐平息。
大山腹地的雷鸣电闪也渐不闻。
青年道:“战争就是这样,没有万全的理由和无辜的受害者。且兰府人忘记了他们曾经像对待野兽一样屠杀驱逐过山民。垫江人亦忘记了他们如何怀揣猜忌与恐惧,用蜜碗装盛毒药,杀死了带着礼物而来的汉人使节。”
江宜霎时灵光一现,忆起有关谢公事迹的记述。谢书玉半生默默无闻,直至打开了清溪关大门,引汉人进入万山盆地,而一举功成。之后却又再次销声匿迹,亦无记载他的生卒年月。
江宜道:“您说的汉人使节,莫非是六百年前巡按越雟的谢公谢书玉?”
“谢书玉”三字在琅祖等人心中,乃是灭族的大仇人,更因此而痛恨上了同名同姓的且兰总管谢大人。
此刻却有人说,非是谢书玉带来的汉军屠戮了垫江国,反倒是垫江人先对谢书玉等使节下手,而点燃了战火。
青年没有回答。
琅祖也没有再抢白。
前路出现一线光明,一行人总算走出山洞,谷风、豪雨、树林阴翳,此处一千仞深的峡谷,乌云盖顶,层云之中巨雷引而不发。
“多谢,”半君对那青年道,“这位……”
忽然琅祖道:“你!……是您吗?!您没有离开鸡庐山,一直注视着我们?!”
青年回头,深夜般的双眸中,情绪淡如流水。
“相遇于此,即是有缘。我将夔兽之角赠你,将来或有再见面的机缘。”青年手中一只漆黑物什,向琅祖递来。
琅祖两手颤抖,几乎不能动弹。
正当这时,穹顶为一道闪电的巨爪撕裂,雷霆如从天而降的剑光,携万钧之势降临。霎时间天地一片灿烂。
江宜双目刺痛流泪,什么也看不见,一只手为半君紧紧握着,耳边青年的声音骤然喝道:
“竖子敢尔!”
其声瞬间贯穿江宜大脑,他的意识陷入虚无,闻到空气中气味,犹如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天——雷公祠前天雷炸开,清空了所有一切存在,唯有死亡掌控了江宜的身躯——‘神予凡人的恩赐,从不以人想象的方式……’
法言道人言犹在耳。
“江宜!”半君挡在江宜身前,密实地护住他,“你没事吧?!”
雷霆威光消散。峡谷豪雨将歇,而眼前青年已不见了。
琅祖匍匐在地上,双目仍无法睁开,两手紧紧护在胸前。
“角!我的角!”琅祖惶然叫道,张开两手,其中只有雷殛后的余烬,从指缝中漏了满地。
琅祖以手归拢地上的烟尘,难以相信那就是夔兽之角的残灰。
那千钧一发的瞬间,他什么也没看见,眼前白茫茫,只有青年震耳欲聋的喊声,似乎与那道撼世的电光相对抗。须臾之后二者皆于峡谷中消散,不见闪电,亦不闻雷鸣。
“我的角……”琅祖呆呆捧着余烬。
江宜仍自神思游离,恍惚道:“当真是……雷公丰隆。”
清溪关将军庙里,那尊古神造像,肚腹上蛛网似的纹路,便与青年腰腹上的刺青一般无二,原来是雷电爬过青天的痕迹。
盘古开天辟地,浊气沉而为地,清气逸而为天,万物生于天地之间。其时阴阳相薄,于是雷霆现世,化而为神,号雷公丰隆。汉人建雷公祠,垫江人塑雷神像,其所供奉的乃是同一尊神。
时移世异,直至凡人李桓岭一步登天,仙及众部,其麾下战将谢若朴挥剑斩开白玉京大门,剑光霜寒十四州,犹如霹雳闪电经久不绝。乃被后世子辈尊为灵晔将军,与雷公分掌振雷与闪电。
“十五年前,清河县,鸣泉山雷公祠……”江宜喃喃自语,方才稍纵即逝间,他体味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机,几乎便与当年生死一线间泄漏的天机一般无二。至此才敢确定,这一路相随的青年,正是当初,端坐在祠堂神龛上,垂眸怜悯注视着他的尊神。
他的人生本应当在清河一隅,按部就班地念书成长,在兄长继承父亲的县官职位后,谋一份差事,立业成家,侍奉父母。
是天雷改变了这一切,将他变成不人不鬼的玩意儿,不知自己存在于世的意义,只能如今这般茫然游荡,随波逐流。
从前游历时即使路过雷公祠,江宜亦不进前参拜。今日骤然遇到本尊,当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半君见他神色不对,问道:“你说这来去无影的青年人,就是那个雷公?一个神仙?”
江宜回过神来:“应当不错了。方才那道忽然出现的闪电……”
“又如何?”
“莫非,”江宜道,“竟是谢灵晔?”
半君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江宜斟酌道:“这个……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凡人有疆土之争,神仙莫不是也有香火之争?供奉雷公的垫江人,被供奉灵晔的中原人放逐山外,如你我在清溪关所见一般,原本雷公的神像亦被灵晔像取而代之。丰隆与谢灵晔之间,也许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风伯屏翳的老友是丰隆,祂来到鸡庐山访友,却不愿惊动坐镇丽水流域的谢灵晔。而至于刚才那一幕……”
相似小说推荐
-
大学生:暴君?我?(引澜风) [穿越重生] 《大学生:暴君?我?》作者:引澜风【完结】晋江VIP2025-1-12完结总书评数:1792 当前被收藏数:3678 营养...
-
卧底成仙君心上人(团叽叽) [玄幻灵异] 《卧底成仙君心上人》作者:团叽叽【完结】晋江VIP2025-1-10正文完结总书评数:746 当前被收藏数: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