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猛地一阵哆嗦,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众人埋头就跑。跑到听不见身后的叫嚷,才想起忘了拿药,复又绕路回药房。幸而学堂外已经没有人了。
江宜拿了药回家,天色还不晚,在腰厅外遇见江忱。
江合的母亲、江忱的大夫人刘氏已备好饭菜,来迎接丈夫,两人看见江宜,不约而同露出恐惧的神色。江忱嘴唇一动,似乎要说什么,江宜却先一步跑走了。
他回到院里,搬出泥炉,架上药盅,熟练地添水、煮药,一旁放了漏刻计时。姚夫人在屋里躺着,自从江宜伤好之后,她就换上心悸气短的毛病,也许是被儿子重伤吓病的,此后服药不断。
姚夫人透过窗格,看着江宜小小的背影,问:“怎么不说话?心情不好么?”
江宜望着炉子里的火苗发呆,好一会儿才说:“合哥为什么厌我?”
姚夫人不说话。
“父亲为什么怕我?”
姚夫人拭去泪水,招手唤道:“我儿,过来。”
江宜起身,到她身边坐下,姚夫人握着他的手说:“合哥没有厌你,他是爱你的。”
“他看见我就叫我滚开。”
“那是因为,”姚夫人说,“他以为自己的弟弟死在了先前的雷击中。占据这具肉身的,是夺走他弟弟性命的妖怪。他有多爱你,就有多恨这个怪物。”
江宜困惑地问:“那父亲又为什么怕我?”
“他也不是怕你,”姚夫人说,“外间传闻,江家做了亏心事,那天雷就是报应,应在了小儿子身上。你父亲在名利场里讨生活,他害怕自己保不住饭碗生计。”
“还有学堂的人,”江宜继续说,“说我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打我,骂我。”
姚夫人怜惜地说:“如果他们真的这样想,怎么还敢打你、骂你,难道不怕你吃了他们的肉,喝了他们的血?他们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都不一样,那只是小孩子顽劣的发泄。”
江宜板着脸道:“人心真可怕。”
“你怎么这样说?”
江宜抬眼看着母亲,他的瞳孔黝黑无比,就连姚夫人有时也觉得,儿子与从前不一样了,他发呆的时候好像在思考另一片天的事。
“人是天地间浊气滓凝而成,浊气生秽,人心就是秽种。”
姚夫人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你才见了多少人心,就敢这样说话。难道从前合哥对你都是假的,你父亲对你都是假的?难道、难道我对你的爱你也看不见么?”
姚夫人搂着江宜,将他抱在怀里。江宜的嘴角便撇下去,犹如摧折的小草,顿时委屈起来,趴在母亲怀里擦眼泪。母亲的怀抱如此温暖,哪怕在这无人问津的冰冷偏院,亦是江宜栖身所在。
商恪躺在屋顶上,枕着双手,斜支着一条腿,将屋内母子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白日的焰火全然熄灭,夜星当值,北天九星闪烁明亮光泽,好似世外天诸神窥视人间的眼睛。
自打妖怪的传言流播出去,槿院里帮工的下人都被吓跑了,谁也不肯跟着一个不吃不喝也能活命的怪物,尤其是他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人看时,似乎在考虑今晚把谁烤来吃了。虽说仙人亦是吸风饮露,毕竟无人亲眼见过,真要放在身边,那就恐惧之心多过敬畏了。
姚夫人无人可差使,自己又抱恙在身,有事只能让江宜去做。
她闲来做些女红活,让江宜跑腿,托给绣街的陈娘子贩卖,赚些零碎银子补贴用度。
“今日是你的生辰,早些回来,娘给你绣长寿巾子。”
江宜应了声,挎着篮筐走了,经过腰厅,小心翼翼张望,见江忱已去衙门点卯了,方才松口气,溜出门。江忱不肯让他出门见人,若是被发现了,挨骂不一定,也许会被关在槿院里,哪里也不许去。
路上却遇见昨日学堂那帮孩子,见了他,立即口中嚷着“妖怪来了!”,撒腿朝他跑来。
江宜已经明白了,真正害怕他的只会避之不及,而这群顽童只是想找人欺负罢了,赶紧调头逃跑,左脚被右脚绊一跤,篮框里的织物撒了一地也来不及捡,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那群人声势浩大地追着他跑过街巷,乡邻只是漠然看着,有人抓了不知道什么东西扔过来,砸在江宜后脑上,直砸得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一群人围上来要揍他。江宜只来得及晃一眼人群里没有他哥哥,抱着头缩起来。
“我不是妖怪!”他大喊。
预想中的拳头却没有落下来,只听接连几声“哎哟”,江宜抬头一看,那几个孩子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像被揍的是他们一样。
“真、真的是妖怪!”一孩子惊恐大叫,转身逃跑,忽然仿佛被无形之手推了一下,摔了个跟头。
数人吓得大喊起来,慌忙不迭地逃走了。
巷陌两边传来关门的声响,顷刻间街上人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江宜不明所以,仍缩在地上。
他爬起来,拍净身上灰尘,发现之前摔跤时在手臂上挂了条口子,袖子撕裂,露出里面的伤口。没有血,伤口里是幽深的黑色,好像站在深渊前向下探看。
江宜面不改色,早就知道自己身体状况似的,只是用残袖包住手臂,左右看看,发现之前埋头瞎跑,已经到了清河县的近郊。远处是零星的屋舍,阡陌绵延向尽头,行路人犹如开场的皮影,缓缓走来,是个悬壶的道医。
江宜要走,那道医遥遥喊住他:“小施主且住!贫道见你乌云罩顶、印堂发黑,近日可有不顺之事?是否需要贫道襄助?”
道医手中持一道幌,布幔上写着“徐漱醴泉沐浴兰汤,洞庭灵宝宿疾普销”,似乎还是个卖药的。江宜只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又要走。道医忙追上去,说:“小兄弟!等等,贫道手中有一灵药,可以助你疗伤!”
“你是个假道士。”
道医一愣:“我怎么是假的?小施主,话可不能乱讲。这样吧,若我能说中你身上一件我本不该知道的事,是否可以证明我的确是修道之人?小兄弟,你手臂上受了一道伤口,并且这伤口不能用凡间俗药医治,我这里恰有一仙家灵宝,可以对症下药。”
江宜的表情似有松动,然而心想这人也许是看见了他撕破的衣袖,便还是摇头,指着那布幌说:“醴泉兰汤是圣济总录里的方子,不是洞庭灵宝真经。你连道经都写错了,又怎是道门中人。”
道医闻言,也看了眼自己的幌子,自言自语:“咦?竟是如此么?”
语罢抬手向那布幔一抹,口中道:“改过来便是了。”
只见布幔上的字如灵蛇一般自动扭曲起来,笔画重新排列,“洞庭灵宝”四个字摇身变成了“圣济总录”。
江宜:“!!!”
道医微微一笑:“失误失误。不过你这小家伙,交给你保管的三千道藏是这样用的么?”
江宜瞠目结舌,望着那道医,不知对方是真仙人还是假术士,只觉得周身气质都不一样了。先前还是个落拓的江湖客,此时那微笑注视着江宜的模样,是如此气定神闲,几乎令江宜动摇。
“罢了,且不与你啰嗦。这物予你,回去交给你母亲,令她为你缝上手臂伤口即可。”道医将袖中一掏,拿出一团银光隐现的细线,交给江宜。“此物名叫经纶千丝,乃是蚕祖吴桑所有。吴桑以七七四十九种桑叶,喂养九九八十一种寒蚕,合炼蚕丝而成,哪怕断肢亦可缝合如初。”
丝线轻如无物,江宜捧在手上,生怕一阵风就能将它吹走。道医没有管他要钱,江宜几乎是信了,仰头呆呆地问:“你、你是仙人么?”
“你道我是么?”道医说,“本仙掐指一算,今日是你生辰不是?如此便再送你一样礼物。”
道医一手落在江宜肩上,顿时一股轻盈之感充斥江宜全身,眼前云雾四合,风声大作,待得浮云散去,二人竟已置身山巅云海之中,清河县成了脚下小小一方棋盘,阡陌犹如蛛网密布在大陆之上,远天的大日携着火焰滚滚而来。
道医抓着江宜,向太阳飞去,江宜大叫:“要烧死我啦!”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靠近,太阳却远隔天边。江宜从未有过腾云驾雾的体验,骇得要死,被道医抓在手里,好像鹰爪下的兔子,不知何时就要被丢下去,遂忍不住紧紧抱着道医的腰。脚下的景物飞逝而过,江宜不知道会被带去哪里。
两人在一处城池上方停下,道医站立的地方,云层散去,显现出那城池的景象。
“你来过名都么?这里便是皇城,天下中心所在,生活着上百万的人口。”
江宜战战兢兢,低头看去,与清河县相比,名都简直是庞然大物,官府衙门、馆学书塾、市集渡口、观寺民宅星罗棋布,皇城的高墙巍峨森然,护墙床箭几乎指着他们脚底,皇宫斑斓金碧,琉璃顶有如烧熔的金水。无数民众在这座城池中生活。
江宜被这场景震撼,说不出话来。他在清河县那样的小地方出生成长,想象不出这等繁华,好像突然间被人打开了一扇门。
“走。”道医一言毕,带着江宜再度腾空而去。
这一次他们向着背对太阳的方向,风里疾行数息,也不知走了多远,眼前雾气散开,已是身处群峰之间。只见奇峰接天,云素水寒,千里草场上,牛羊成群地滚动,溪流如带,为牧民胯下的奔马踏碎。青海犹如出露地表的一面玉璧,湖畔,毡帐升起袅袅炊烟。
“这里是疏勒山,”道医说,“自清河县西行三千二百里,方能得见疏勒雪山。天下之大,岂可一言蔽之。”
紫花开遍的草毯,便是他母亲最好的绣红也不能描绘其万一。江宜再度被摄住心神。
这一切是真的?不是变出来的幻境?
“我……我们可以下去看看么?”江宜小心问道。
道医搂着他的肩膀,降落在山脚草原上,雪水汇聚而成的溪流旁,群马正温顺地垂首漫步。江宜只见过画在纸上的马,马是贵族富商代步的坐骑,清河县里只有驴与牛。他忍不住向马群靠近。
道医却并不上前,只远远留意着他。天空如簇新的蓝缎,一个声音在近旁道:“天上正找你呢,想不到,你在这里逗小孩儿。”
道医的形象敛去,露出一张悠闲的面孔,眉如攒峰,眼似横波,微笑起来,眼角弧度似乎刀锋轻描淡写的一抹。正是商恪。
“行,”商恪说,“稍等我片刻。”
马儿远看温顺,待得江宜靠近了,却警惕地抬头,背上翼生龙骨,皮毛如火烧,黝黑的瞳孔表面映出江宜面容。
“别再近前了。”商恪不知不觉走到江宜身后,一只手掌搭在他肩上,江宜回头,看见的仍是那个行医老道。
“野马不驯,当心伤人,”商恪说,“今日你生辰,父母应都在家等你,别贪玩,早点回去罢。”
商恪提着江宜,如登天梯一般,纵身跃入云霄。江宜恋恋不舍,忍不住向下俯望,被商恪小鸡似的夹在胳膊下,冰凉的五指盖住他眼睛:“再看,小心掉下去。”
江宜只得紧紧抓着道医的长袖,万风呼啸而过,再睁眼,已是脚踏实地,到了清河县江家院子外。
道医将布幌一挽,靠上肩头,看了江宜一眼,就要走。江宜只觉得他虽是个平平无奇的老道,一双眼睛却明净清澈,带着笑意,被他看上一眼,心中便生出温柔之感,不由自主叫道:“等等!仙人!”
道医停下脚步。
“我……我、我能知道您的名讳么?”
“有这个必要吗?”
“我可以供奉您!”江宜说,“还有,谢谢您今日在街上,为我解围……”
商恪看着江宜,想不到这孩子如此聪明。
江宜心中亦是忐忑,不知道自己猜对没有。仙人毕竟可遇不可求,今日他在街上,方遭遇了意外,转头便遇见了佯装道医,特意给他送药的真仙,两件事之间,想必有些联系。
然而仙人并不回答,只是微笑一指江宜胸口,一晃眼,人便已不见了。
胸口处放着那团经纶千丝,江宜捂着心跳,朝远方与天空张望了好一会儿,这才失意地回了家。
江大人本已需多日不曾光临槿院,今日却带了一位莲冠道人前来。
“夫人。”江忱说,看见院里槿树下的石桌上,放着一面绣巾,绘的是福寿平安图,还剩点针脚没收。“做这些作甚?”
姚夫人冷然说:“今天是你儿子的生辰。”
江忱脸色十分难看,当下与莲冠道人对视一眼。
江宜从角门进来,便见院中三人。
“爹?!”江宜又惊又喜。
“就是它!”江忱为道人一指。
莲冠道人向江宜走近一步,怒目一瞪道:“准头发青,黑连人中!非人之相,非人之相啊!十日之内,必祸及家人!”
江忱听了,脸色惨白,就差给道人下跪,作揖道:“求大师救我一家性命!”
家丁将江宜捉住,一根麻绳绑起来,江宜不住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他残破的袖子从手臂上滑下去,露出骇人的伤口,没有血没有肉,像一只被虫子蛀空了的皮囊。
莲冠道人见了,更加确定:“果然是妖邪附体!快快将它绑起来!”
诸人合力,将江宜按在前院的圈背椅上,莲冠道人于地面画了祛邪阵法,着人牵来一条黑狗。那狗狺狺狂吠,被一刀抹了脖子,尸体倒在血泊中不住抽搐。
姚夫人尖叫:“这是要做什么?放开我儿!”
江忱死死抱住她:“你清醒一点,这已经不是你儿子了!它要害死我们全家!”
江忱的正室,刘夫人掩鼻说:“阿槿呀,你想想,那日一道天雷劈下来,就是长着三头六臂他也给劈死了,宜哥儿竟还能救活过来么?他早就死啦,此时在你眼前的,实则是妖邪借尸还魂。妖怪能蒙蔽旁人,还能骗过你这个做娘的眼睛么?你可要认清楚,别叫宜哥儿的冤魂,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莲冠道人以茅草蘸狗血,朝江宜身上点洒,口中念叨太上祛邪咒。江宜黑洞洞的眼睛将莲冠道人盯着,令他心中发寒,生出不祥的预感。
莲冠道人用桃木剑,打了一百零八鞭,终于累了,对江忱说:“这妖邪着实厉害,贫道已尽力了。”
众人一看,江宜哪有半点被打得皮开肉绽,仍然一块完璧,皮都不红一下。只有姚夫人哭天抢地,仿佛真将她儿子打死了。
此子当真妖邪得紧,江忱不敢留他在家中,命人关进祖宗祠堂去,企望祖先之灵可以拯救江宜,洗尽他身上的邪祟。
江家祠在鸣泉山下,依山而建,巨大的槐树遮天蔽日,祠堂三开间,高不见顶。江宜被关在黑黢黢的空间里,四处摸索,找到供桌下的油盆与火石,擦亮了一星灯火。光亮照清楚了江宜祖父、曾祖、曾曾祖父的牌位。
看院的狗在外面走来走去,发出沉重的鼻息。
江宜缩在火盆边,小声问:“有人吗?”
狗吭哧吭哧地喘。
“有人吗?”江忱抱着一点希望,朝祠堂高阔的藻井四周张望。那个神出鬼没的仙人再没有出现。
桃木剑抽在身上并不痛,心里却是痛的。父亲的恐惧,哥哥的仇恨,众人的怜悯与畏惧,都是加诸在他内心的鞭子。江宜不知道自己会被关多久,反正不吃不喝也不会死,也许会被关到清河县彻底忘记他的一天。
他的心一边在夜晚里寒冷,一边又在火盆微弱的温度里坠入光怪陆离的梦。梦境里,狗喘变成野马群的响鼻,在那流光溢彩的巍峨城池里,人们以崭新的面目微笑着,相互问候,马群在穿城而过的河带边饮水,以狭长的脸颊磨蹭江宜手心,亲切舔舐他的手。
仙人说:‘天下之大,在清河县三千二百里之外。’
母亲说:’你才见过多少人呢,就敢妄言人心。’
江忱屋中,姚夫人正恳求:“宗祠位置偏僻,荒郊野外的,也没个人照应,怎么能把宜哥儿独自关在那处?”
江忱坐着,腿仍是吓软的,冷笑道:“你莫要再执迷不悟,只要看见今日这情形,一百大棍抽下去,那妖怪竟然分毫无损,就知其中有异。再说,那妖怪本就不吃不喝,关它几日又何妨,只要别害了家里其他人。”
姚夫人道:“好,那你把我也关进去吧,我去照顾我儿,不挨着你们!”
刘夫人从外间进来,正听到这最后一句,赶紧劝道:“可千万别,你当那妖怪不会害你?阿槿,你是被妖邪蒙了心了,冷静几日就会醒转。”
姚夫人无计可施,只好偃旗息鼓,暂回了槿院。待得夜深人静,阖家上下熄灯入睡,乃轻手轻脚,自角门出了跨院,上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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