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端详了他片晌,太子说:“张嘴。”
瑞凤眼瞪大了些,指尖抬着的下巴崩得更紧,似是没有听懂。太子耐心十足,用拇指按住裴溪亭的下唇,力道很轻,再次说:“张嘴。”
“……殿下要割了我的舌呃!”裴溪亭话未说完,太子的拇指就按住了他的舌面,他瞪大眼睛,闭不上嘴,好似连呼吸都不能了。
“溪亭,我习惯了你私下的放肆,却还是头一遭见识你在人前的胆大妄言、不知分寸。”太子语气很轻,竟比平常还温和三分,像是教训不懂事的小孩,“秽乱宫闱,意图混淆皇室血脉,擅闯宸乐殿,哪一条都是死罪,你想要给陈贵人一个痛快,替陈家求情,明知不该、明明犹豫,却还是管不住这条舌头——如此下去,我瞧你是接不住我的玉坠。”
裴溪亭听着太子不紧不慢的话,紧绷的脑子飞速转动,终于攫住了一个点——宸乐殿。
小来公公贴身伺候皇帝,却明显为太子殿下马首是瞻。他不是不许陈贵人入宸乐殿,而是不许任何外人入宸乐殿,他是太子安在宸乐殿的眼睛,宸乐殿的所有人都是太子的眼睛。
——太子入主东宫五年,如今皇帝为傀儡,太子一手翻云覆雨,裴溪亭想起了这则传言。
秽乱宫闱、混淆皇室血脉、擅闯宸乐殿,三条都是死罪,但也许太子自己根本不在意陈贵人给他爹戴绿帽还想着偷偷给他添个弟弟妹妹,他不能容忍的只是陈贵人设计进入宸乐殿。
而陈贵人设计进入宸乐殿,也许并不只是要给肚子上户口!
太子方才提到上官桀并判定上官桀管不到上官明头上,言下之意便是暂且判定此事和上官桀、上官家无关。但陈贵人之父陈少卿和裴溪亭的便宜假爹裴彦却是昔日同窗,多年好友。
裴溪亭这一于心不忍,实则是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架上了火炉,犯了大蠢,招了大忌。能否撇清关系,全由太子说了算。
瑞凤眼陡然湛出惊人的神采,太子微微一笑,竟有点表扬的意思,说:“看来是想明白了。”
涎水从裴溪亭嘴角滑落,打湿了太子的手指,太子却并不在意,仍压着裴溪亭,指腹底下那条不懂事的舌柔软温热,想哀求而不能,无措地蠕蹭着他。
太子面色如常,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张脸红白交杂,鼻翼翕动,似是要憋过气去,最终裴溪亭还是忍无可忍地抬手拽住他的袖子,偏头躲开了。
气口被松开,裴溪亭哈了一声,快速喘/息,喘得咳嗽两声,狼狈莫名,他偏头看向太子,满眼的泪花儿。
他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有时特好面儿,天大地大都大不过他一口气,比方此时,若太子真要弄死他,他跑不了,但高低不能求饶吭一声。可太子教训他了,教得隐晦模糊,训得不伤皮/肉,好似自家孩子犯了错,拿鞭子抽一顿,哪怕看得血淋淋的,也只是皮外伤,没真伤着骨头。
这么一转念头,裴溪亭那截性价比不高的傲骨就没必要支棱了,他迎着太子深邃的目光,说:“殿下要舍我,又何必训我?我做错了,殿下训我罚我,我都受了,却还要舍我?”
他眼眶微红,好似受了天大的责罚,言辞凿凿,好似占据着至高的道,太子难以言喻,还未说话,裴溪亭就扯住了他的衣袖,十分顺溜地做出一副可怜乖觉的姿态:
“我知道错了,”裴溪亭拿出巾帕替太子擦拭拇指,半抬起头向他求饶,“是我脑子笨,嘴还快,说错话沾错事儿了。您再教教我……老师。”
最后两个字,他说的柔情百转,生生逼出了骨头里那点为数不多的所有软劲儿。
太子看着那双湿红的眼,目光倏地沉了。
第48章 后山 小裴一天闯俩祸。
都说笼鹤司是东宫亲臣, 是太子门生,可偌大朝堂,敢叫太子一声“老师”的, 裴溪亭是头一个。这和在学琴时叫的那声老师是不一样的。
太子看着裴溪亭用柔顺乖觉的表情擅自喊出放肆的称呼来,也没有纠正,只说:“你聪明得很, 我教不了你。”
“我不够聪明, 所以犯了错, 可也没那么笨, 所以才敢觍着脸请老师再教教我。”裴溪亭把话说得乖, 还特意搭配谄媚的笑,偏偏他生来就不认识这俩字,所以笑不达意, 只剩张花儿似的模子。
装乖,太子评价他这个词, 裴溪亭受了, 真心实意地保证道:“类似的错误, 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太子不置可否,说:“还在学琴吗?”
“在的。”裴溪亭无比利落地接上陡变的话茬。
事情掀篇了, 他心一落地,尾巴就得意地冒出了尖尖,又补充道:“近来已经把《越人歌》默下来了。”
可话音落地,他冷不丁地就想起太子先前罚写的那一百遍《越人歌》。
太子果然露出似笑非笑的意思,“原来你还记得《越人歌》?”
裴溪亭心虚地说:“我抄好了, 只是前些时候没有见到您,因此一直没有交给您检查。”
太子看了他一眼,说:“走吧。”
裴溪亭“啊”了一声, 太子已经擦身而过,率先走了。他只得跟上,说:“去哪里?”
太子说:“我要去兰茵街,你不趁此机会把抄好的东西给我吗?”
裴溪亭根本没抄,挣扎地说:“哪里敢让您亲自去取,明日我给您送去就好了。”
太子说:“无妨,顺路。”
“可——”
太子打断,“莫不是根本没有抄写,想要先哄骗我,再趁今夜补上?”
可不是嘛,裴溪亭叹了口气,含糊地说:“殿下真是明察秋毫呢。”
太子没有说什么,安静地往前走。裴溪亭跟在他身后,目光偶尔落在他的背上,又自以为安静轻巧地挪开,反反复复,直到出了宫门。
俞梢云靠在马车前,见裴溪亭跟着太子一道出来,愣了愣,连忙上前,“殿下。”
“把小几上的匣子拿出来。”太子说。
俞梢云“诶”了一声,转身探入车内将东西拿出来呈给太子。
太子转手给裴溪亭,说:“先前说要给你的。”
匣子里装的是琴弦,色泽洁白,粗细均匀,裴溪亭摸了摸,比他自己买的是要好多了。
“谢谢殿下。”他说,“我会好好练习的。”
“若有不懂的,改日遇见时可以问我。”太子说,“上车,顺路送你回去。”
裴溪亭没有拒绝,跟着上了马车。
俞梢云驾车离去,太子说:“母后可有跟你说我的事?”
“有。”裴溪亭如实说,“皇后娘娘怀疑您喜欢男人。”
太子:“……”
裴溪亭说:“我与娘娘说了,您应该是喜欢姑娘的,只是还没遇到。但娘娘并不特别在意这个,只希望您能有个知心人。”
太子并未说过自己喜欢姑娘,但涉及情/爱风月,他不宜与裴溪亭讨论得太多太较真,于是只“嗯”了一声。
他果然是喜欢姑娘,裴溪亭抿了抿唇,指尖抠了抠木匣子。
“我走之后,母后可还提及赐婚之事?”太子说。
裴溪亭摇头,说:“皇后娘娘分外开明,没有乱点鸳鸯谱的意思。”
“她成日就喜欢操心这些事,不是操心我,就是操心子侄们,你不必放在心上。瞿家那边,母后自会说明。”太子淡声说。
裴溪亭“嗯”了一声,说:“娘娘让我以后多进宫陪她说话。”
“那说明她很喜欢你。”太子说,“她是个直爽的性子,你与她相处只需要做自己,不必紧张。”
裴溪亭倒是有自知之明,“我做自己,会不会太放肆了?”
太子说:“那你还是收敛些吧。”
裴溪亭笑了笑,说:“对了殿下,小大王怎么样了?”
“去宝慈禅寺撒欢了。你若想找它,可以一道去。”太子说。
“原来您要去宝慈禅寺啊?”裴溪亭点点头,“那您捎带着我吧,反正我没事做,出城逛逛。”
俞梢云在外面听着,路过兰茵街时便没有停车,直接往城东去了。
出了城门,四周安静下来,太子说:“把你这些时候的练习成果演示一遍。”
“抽查得这么突然啊。”裴溪亭嘟囔一句,不得不走到琴几前坐下,抚了一曲《越人歌》。
太子一直没有说话,等他弹完了才不冷不淡地说:“以你的天分,练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能抚《荷塘清露》。”
“哪有这么打击别人自信心的?”裴溪亭不高兴地戳戳“溪亭问水”,“游大人前些天听见我练琴,都说不错。”
太子说:“你是我的学生,他能说你不‘不错’吗?”
“原来是因为人情世故吗?”裴溪亭尾音拔高,不太愿意相信的样子,而后自顾自地说,“不管,我觉得我进步明显。”
太子微微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裴溪亭把琴放回原位,仔细用锦布盖上,马车平稳地驶在官道上,直至宝慧禅寺门前。
俞梢云推开车门,裴溪亭看了太子一眼,先行下车,入目是一片秀丽青山,石径蜿蜒而上。
俞梢云在旁边说:“这里是去后山的路,清净些。”
裴溪亭是头一回来,闻言点了下头,跟着太子往山上去,一路草木遮掩,的确没遇见什么人。
道路两侧花簇蔓延,有些是野生,有些是栽种,裴溪亭看见漂亮又认不出来的就问,太子一一回答,仿佛百科大全。
“殿下的《百花谱》真没白收藏。”
比起先前的声音,小麻雀的这句夸赞落得远了,太子停下脚步,折身回头,见裴溪亭站在三层石梯下,正拿着随身携带的小本和小细笔勾勾画画,身旁是一簇从山壁间生长出来的野菊花。
裴溪亭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停下来了,认真记录完素材后自然地迈步向前,说:“您怎么不走了?”
太子收回目光,折身向上走,说:“我不停一停,此时你我已经隔着十万八千里了。”
这句话显然是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裴溪亭“嘿”一声,说:“您有要紧事的话,不用等我,我丢不了。”
“没有要紧事,上山烧柱香罢了。”太子说。
裴溪亭没问不信神佛的太子殿下要给谁烧香,上山后,他隐隐听见整齐的诵经声,不由得望过去。
“今日是中元节,前山在办盂兰盆会。”太子说,“你若想去,从你眼前这条小路就能过去。”
裴溪亭说:“我想找小大王玩儿。”
太子抬手指了下左侧小径,说:“去吧。”
裴溪亭行礼,转身走入小径,那拐弯处半垂的树枝一晃,人就没了影。
俞梢云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好奇地张望了一眼裴溪亭离去的方向,跟着太子走了。
路上,他说:“殿下,您为什么觉得裴文书和瞿蓁小姐不合适?”
这都是之前的事情了,太子说:“你真的很关心裴溪亭的婚事。”
前几天俞梢云自然不敢问,可这会儿殿下又和裴文书走在一块儿了,他不答反问:“您真的觉得他们不合适吗?”
太子反问:“你觉得合适?”
这话俞梢云可不敢答,说:“殿下眼光精准,您说不合适,那自然是不合适。卑职就是好奇啊,您觉得什么样的姑娘才和裴文书合适?”
这个问题,太子没有想过,此时也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他说:“瞿蓁千娇万宠,自然要配个真心待他的好郎君,裴溪亭心中没有她,自然不合适。”
“可是裴文书并不认识瞿蓁小姐,更遑论相处,他今日心中没有瞿蓁小姐,来日未必没有。”俞梢云玩笑般的说,“殿下此时便笃定他二人不合适,是一点机会都不给裴文书吗?”
靠近长生殿,诵经声愈发模糊,太子淡声说:“裴溪亭有喜欢的人,哪怕少年人的喜欢如晨间朝露,转瞬即逝,此时也不宜与瞿蓁谈婚论嫁。”
裴溪亭有喜欢的人——俞梢云抓住了关键。
俞梢云虽说是个单身汉子,但也是常出入花楼听曲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谈过风月但也具备些许此间学问,此时,他终于顿悟了。
“采莲节那日,裴文书是不是向您袒露心意了?”
太子脚步一顿,侧身看向站在石阶下的俞梢云。
“但您拒绝了他。”俞梢云又说。
那日回来后,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有些奇怪,殿下冷淡疏离,却没有将裴文书彻底断绝在外,裴文书谈笑如常,但却大有收敛,这的确不是因为谁惹恼了谁,而是避嫌。
可裴文书有了喜欢的人,殿下何必避嫌?除非,这个人就是殿下自己。
其实这段时间,俞梢云多少琢磨出了味儿,只是不敢肯定,而太子此时的沉默,便是默认了。
长生殿是独立的一座佛殿,四周种着石榴树,从远处望去如一路火烧,艳丽至极。这里没有念经的沙弥,里头供奉的也不是佛像,而是太子的亡母,琬妃。
树梢被风吹得簌簌的响,太子袖摆微扬,语气中也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他说:“你觉得我太无情了?”
“殿下若不喜欢谁,自然要直言拒绝,毕竟您不是风流浪子,处处留情。”俞梢云摩挲着刀柄,斟酌着说,“可殿下心中并非毫无波澜,为何还要拒绝裴文书?”
太子说:“你怎知我不是毫无波澜?”
“这个问题,那颗被您在无知无觉中捏碎了的念珠更有资格回答。”俞梢云笑了笑,“至少当时您一定有些不忍心。”
太子眼前再度浮现出那双微红的瑞凤眼,说:“他看起来很可怜。”
“这个‘怜’是同情,还是爱怜?”俞梢云问。
太子说:“我想,一定不是同情。”
俞梢云惊讶地说:“卑职以为殿下不会承认。”
太子转身进入长生殿,供台上的画卷未染毫尘,年轻美艳的女人凤眼微扬,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垂下眼睛,燃香三拜,去了一旁的斗室。
小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太子落座,说:“是否承认,是否存在都没有意义,我与他没有缘分。”
俞梢云上前研墨,说:“只要殿下当日点头,缘分不就来了吗?就算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也可以把裴文书留在身边当个知心人,如此还能全了娘娘的心思。”
太子书笺,说:“他若是年轻人春心萌动,要图个一时畅快,我自不必与他玩闹。他若是个痴心肠,我又何必将他拴在身旁,不如早日断了他的念想,让他去碰个真心实意的人。”
俞梢云说:“殿下,您是不是把风月之事想得太郑重了些?情之一字,大多都是没有章法的,哪怕今日爱得要死要活,明日也极有可能怨憎相对。裴文书今日喜欢您,您也并非无动于衷,那今日便聚在一起,改日没了心思,散了就是了。”
太子眉尖微蹙,“说来就来,说散就散,只图一时畅快,你当是出去寻花问柳么?”
“……”俞梢云盯着太子,忍不住嘶了一声,“殿下,假如啊,假如某日您要纳妃,您想纳什么样的太子妃?”
太子抬笔蘸墨,说:“约莫是端庄大方,聪慧懂事的。”
这的确是太子妃的标准之一,俞梢云想了想,又说:“太子妃若符合这个要求,多半是有礼节、有分寸、有尊卑,是不敢与您太亲近的。”
太子说:“如此才好。”
“那若是某日太子妃不愿做太子妃了呢?”俞梢云问。
“自有别人来做。”太子抬眼看向俞梢云,“你到底想问什么?”
“很奇怪啊!”俞梢云微微俯身看着自家殿下,“太子妃,东宫主母,未来的中宫皇后啊,稍有变动便会牵扯前朝后宫,您都可以说换就换,那怎么就非得要求裴文书来了就不许走了呢?”
太子愣了愣,“我何时这般要求过?”
“您方才那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不能图一时畅快,那不就是要一生长久吗!”俞梢云抓耳挠腮,“殿下,这么想也没有不对,您当日若是答应了,裴文书来日是走是留不都是您说了算吗?”
太子没有反驳,只问:“他若决心要走,你要如何强留,打断他的腿吗?”
俞梢云拍桌,说:“关起来,让他失忆,永远留在您身边!”
太子难言地看了眼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学来一肚子坏学问的属下,薄唇微启,“滚。”
“好嘞。”俞梢云滚出去了,又滚了回来,坐在门口哼哼唧唧,“您好容易有朵桃花了,就这么吹飞了,卑职简直是抓心挠肝!”
太子冷漠地说:“把心肝剜出来,一了百了。”
俞梢云抱着弱小的自己,说:“跟您说啊,自从裴文书进了笼鹤司,看上他的人家可不少,万一哪天就促成了一门婚事,您可别觉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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