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相知之人,再难于启齿的话都能说出。唐潆沉吟少顷,便道:“阿娘,这新政我势必要推行。但倘若人人如此相逼,如此死谏,我诚然良心不安。”说到底,包括李淳在内的保守派不过是政见与君主不和罢了,或有自己的私心,但是定是向着国祚,为清除障碍,将他们贬谪也好,罢黜也罢,何至于让他们丢了性命?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要革新,便是要废旧,惠及一方,势必损及一方,此事向来难以平衡。你既下定决心,便放手去做,从来都无不流血不牺牲的斗争,若能以几条人命换来四方安宁,你又何必自责内疚。”
太后温言细语,循循善诱。眉间不染纤尘,风骨不沾霜雪,纵临泰山倾颓,故我从容淡泊,不畏不惧。她从来都有令人心安的本事,无论从前还是如今,只消她人在眼前,说上几句话,再如何慌乱不安的心都能渐渐平静下来。
唐潆被她安慰几句,果真舒缓不少,望着她在灯下轮廓纤柔的面容,不禁问道:“那您觉得,我能换来四方安宁吗?”
太后微扬唇角,那一抹浅浅笑意连同她的回答,仿若天上几颗璀璨的星辰飘落唐潆心里,绽出绮丽的暖意。她说——
“我相信你。”
李淳死谏,在朝野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不少官员又开始对新政生出不满。因新政推行,唐潆亲政大典一推再推,眼看就要推到岁末了,这些官员虽不知是何缘故迟迟不行亲政大典,但却自觉逮到良机,便欲往太后那里去告状。
岂料,这一入冬,天气骤冷,太后体弱,竟染恙卧床了。
官员只好作罢,心中愤懑不平,又默默念叨——无论如何,李淳撞死时,起居舍人在场,三言两语如实记录下来,皇帝日后青史上定难得好名声!
他们又哪里知道,早在那日事发后不久,掌起居注的舍人便被太后传召到了长乐殿。
太后好端端地为何传召,这舍人心中有数,行礼后便坦然道:“殿下,非臣不愿。实则事有定例,起居注务求翔实,即便帝王都不可亲阅删减。”
太后淡然笑说:“我不看,亦不删减。只让你在辑录此事的开头,增几个字几句话。”
舍人犹豫须臾,迟疑道:“殿下,起居注不可作伪。”
“自然不作伪。”太后平静道,“‘竟宁八年,帝少,不行大婚,延其亲政。及十月,后秉政如旧’。”
这话的确句句事实,但一旦增录进去,后人理解起来,恐怕就会变成皇帝年少无实权,行事都是听太后的,可证李淳实际上是被太后逼死的,而非皇帝。
坏的,就是太后的名声了。
舍人无奈,只得答应,当场便在起居注中依言写下。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因为离结文并不遥远了,所以要先写剧情,这章不知道算不算糖,你们胃口越来越大了,感觉是个喂不饱的无底洞(T_T)
☆、第76章 梦魇
入了冬,燕京的雪仿佛再不会融化似的,气势汹汹地从塞北翻山越岭而来,呜呜刮风,簌簌落雪。暮色四合,候鸟南飞,天一亮,推开门,便是白茫茫一片玉树琼枝了。
庭苑中的积雪日日有人清扫,至夜间,却不知不觉又砌满白玉似的积雪。
正旦将至,宫中各处殿宇都已挂上红色灯笼,引路用的羊角灯外都覆上一层红色的縠纱,烛火透过勾勒了吉祥寓意图案的縠纱映到雪地上,便是一只只游动的鱼儿泛出荧荧波光。但少顷,就被深一只浅一只的脚印驱散开来,化作污秽的雪水。
池再手提羊角灯,正给唐潆引路,两人一路疾行,只图走得快,不图走得稳,即便前方积雪未清都径直踩着鹿皮靴子迈过去了。
穿过月亮门,池再一不留神踩进了几乎没过小腿肚的雪堆中,待他龇牙咧嘴地将两条腿一前一后□□时,还顾不上拍掉沾到的残雪,再抬头时,只见主子早没了人影。池再“哎哟”一声,急得满头大汗,急忙大步上前去追,心里更止不住地将东边西边南边北边能叫得上名儿的菩萨佛祖全求了一通,只盼太后过了这夜,高热便能平平安安地退下来。
太后是前几日生的病,病得不算突然。秋风四起时,她便畏冷得很了,时常咳嗽,宫中虽还未到生地龙炭火的时候,长乐殿中却已是暖意融融。饶是如此,前几日忽逢冬日暖阳,白昼时,她在庭苑中晒了会儿太阳,回来时还好好地,夜间却陡然起了高热。
这几日,太医开药调理,唐潆又寸步不离地陪护,若非昨日见了气色,太后撵她回去,她不定都将御案搬到长乐殿了。然而脑中紧绷的弦还未放松,适才她在宣室殿中要就寝时,长乐殿忽有宫人来禀,太后的病情竟加重了。
唐潆听闻,立时掀了被褥起榻,随手捞了靴袜套上,便直往外去。她行色匆匆,池再本随她同行,见她实在穿得单薄,忙又折返回去,一面追赶她一面给她披上氅衣。
这会儿子,又跟丢了。
池再气喘吁吁地追到长乐殿,却见忍冬与青黛将医正送了出来,更随手带上了殿门。池再不明所以,又不敢贸贸然闯进去,便手提羊角灯尾随三人在后,医正与忍冬说着话,他零零碎碎地听懂六七分。大意是说,殿下心事繁重,郁结不清,眼疾又拖累了体质,故而如今身体虚弱,容易生病。
一两服药是治不好的,却又不能将药当饭吃,唯有固本培元,重中之重是将心结解开。
这些话,从治眼疾起,忍冬已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她现下只关心这高热几时能退,便出言将医正的话打断:“大人方才说,明日殿下醒来便能退热?”
医正脚步微顿,瞅了瞅四下,才叹了声气,坦诚道:“我已行将就木,不妨直言罢。方才的话只是半句,另有半句,我倘若当场说了,只怕陛下龙颜大怒,反乱了人心。”
众人皆停下步伐,呼吸微滞,如当头棒喝不知该如何应对。池再尚且不懂,忍冬须臾间却已红了眼眶,青黛见她如此,知她心里难受,即便心如明镜,有些话却不能入耳,让她听得通透。于是,青黛将医正引到一处,问他另外半句是甚。
医正浑浊的双目中浮现出沉重与惋惜,他压低了声音,愈显得沧桑:“倘若明日醒不过来,只怕……唉……”
长乐殿。
殿中没有旁人,连侍寝的宫娥都被屏退。
太后躺在榻上,通明烛火映着她清瘦的面容,唇色苍白,两颊却是异样的红润,连日的病痛将她调养好了些的身体又折磨得十分虚弱。她紧闭双目,口中偶有呓语,却听不清说的什么,至少不像燕京的官话,像是吴侬软语,缠绵缱绻,引人倾心。
大抵,是金陵话罢。
唐潆这般想着,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从被褥里抽出太后的手来,小心翼翼地窝进自己双掌间揉搓。直到她冰凉的手回暖了些,才重新将它放回被褥中,接着,又抽出她的另一只手,帮她捂暖。
再将她的手放回被褥中时,唐潆站起身来,给她掖好被角,不经意间触摸到她的脸颊。滚烫的体温,使得唐潆不由心中一紧,她楞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太后被烧得通红的脸,都没察觉到鼻酸,眼泪忽而就一滴接着一滴地落了下来。
昨日明明转好了的,今天却陡然加重,这称不上是好兆头。适才医正答话时吞吞吐吐,面有豫色,意味着什么,唐潆心中都明白得很。可是,她明白是一回事,旁人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既如眼下,不知是急是忧,她明明哭了,还将眼泪擦掉,跪在榻前强颜欢笑:
“阿娘,您知我心里憋不住事,有些话我早就想说,怕说出来您又训我。训我倒不要紧,我喜欢挨您训,我只怕说出来以后,您不许我去做了。”
唐潆双手扶在膝上,长发如瀑披散在后,鬓边几缕碎发沾了泪痕粘在白玉一般的脸上。烛火摇曳,将她一双星眸映得水光盈盈,她微微笑着,声音却已哽咽:“眼下您睡得香了,我便说出来也无妨,您说对么?那您不说话,就是默许了,我真说出来了啊——”
她挺直脊背,眸中只满满盛着太后的模样,笑的弧度愈深,却愈泣不成声:“我想带你回金陵,与你提过几次,你总不开心。但你在燕京,又何曾开心过呢?你总能猜中我心里想的什么,知道我有意迁都,便装作自己不想家,不想念金陵,连那幅金陵四时图都让人从墙上撤了下来。”
“我只恨我下决定晚了,袁毕在金陵不知几时能有动静。倘若再早一些,我们现下是不是已经在金陵了?阿娘,金陵的冬天是不是比这儿温暖些,您在那儿静养是不是就不会受凉,不会生病,不会躺在这儿受苦?”
殿中寂静,回应她的唯有灯花爆裂的声音。
殿中寂静,回应她的唯有灯花爆裂的声音。
唐潆本不想哭,但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便如开闸泄洪,收都收不回来。便是此时,她方发现,她前世今生所有的软弱,都交付给了眼前这人。她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会儿话,既而拭掉眼泪,吸了吸鼻子,想从纷乱不休的脑海中寻思些乐事来,好歹能让自己不哭,情绪转好。
毕竟,这般哀伤,仿佛片刻后将有祸事降临,这寓意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