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手里攥紧缰绳,抹了一把覆在脸上的细沙,眯着眼睛道:“前面这个叫丹阳镇,过了这个镇,咱们就进入大渝边境了。我们要不在这儿先歇下来?等这阵风过去明日再出发。”
在他身旁,一袭红衣的少年策马而立,黑封腰束着劲瘦的腰,头戴黑斗笠,斗笠上悬着的黑纱被风掀得四处乱飞。
“行,听你的。”宋北遥轻轻掩着双目,回身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
“你在看什么呢?”凌风见他这样,也左右四探了一番。
“没什么。走吧。”
二人一路驾马进了小镇,待寻到一处酒楼,驱马停下,将马系在一旁。
“这召国的丹阳镇早几年我经常来。你别看这镇子小,人可不少。”
二人一路往酒楼里走,凌风给宋北遥说着,“这里往西是大周,往南是大渝,因为位置特殊,经常有周边几个国家的人路过,歇上一脚。不过话说起来,你是召国人,听说过这儿没?”
“没听说过,我统共也不认识几个地方。”
“我看出来了。”
凌风朝宋北遥瞧了眼,赶忙抬手将他斗笠上的黑纱捋下来,遮住那张过分惹眼的脸,“盖好盖好,上回那几个缠过来的疯子真把我给整怕了,我就怕一个冲动给他们手剁了!”
宋北遥正左右打量着这间酒楼,视野就蒙上了一层灰。他疑惑道:“那几个人还好吧,没那么夸张。”
“还不夸张??这要是被裴寂知道了,不得把他们脑袋都拧下来!”
“凌风。”宋北遥转过头,目光穿过黑纱探来,“我说过什么来着。”
“怪我怪我,这几天一疏忽我又给忘了,绝对不再提他的名字!”
话语间,他们踏入大堂。这个点正值午间,大堂内人多,人声嘈杂。
好不容易寻了个靠角落的小桌子,二人前脚刚过去坐下,后脚就有几个粗犷壮汉过来,指背扣了扣桌面,一脸凶神恶煞道:“让让。”
凌风登然怒了:“凭什么?我们先来的。”
“什么你们先我们先的,老子要吃饭,你们让还是不让!”
壮汉嗓门浑厚声音大,一句话出来,大堂里吃着的、聊着的,朝那块投去看好戏的目光。
这种场面他们见多了,丹阳镇上往来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能有商贾贵人,也能有亡命之徒。
通常遇到这种情况,都是能让则让,省得惹麻烦上身。更何况两个年轻男子瞧着又颇为瘦削斯文,断然不是那些壮汉的对手。
尤其那位红衣裳的,身形单薄,很是低调,单是静静坐着就给人感觉气质不俗,想来是什么贵人家的公子,哪儿见过这般粗鲁的场面,怕不是要吓得话都不敢吭。
“不让。”只听一道清泠的嗓音响起,那红衣少年话里含着笑,挑衅道,“你这么厉害,为何不去找别桌让位?怎么,是看我们人少面善好欺负吗?你也就这点儿能耐了。”
“你!!”那壮汉一下从脖子根到整张脸涨得通红。他猛地一抬手,将宋北遥头上的斗笠掀翻在地。
几乎一瞬间,只听“噌!”“噌!”“噌!”几声拔刀声骤响,不知何处窜出的人已迅速将壮汉反手绞缚,脑袋狠狠按下,哐一声砸到桌上,连杯中的水都被震得溅了出来。
几把锋利的刀刃架在几人脖子上,那几人嚣张的气焰一下被当头扑灭,惊恐不已地互相对视着,哆嗦颤抖道:“饶、饶命……饶命……”
凌风也在同一时间拔出了后背的双刀对准壮汉,下一秒他就傻了眼,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五六个人。穿着寻常衣裳,身手却极为不凡,显然不是普通人。
大堂里的人也全都没了声,错愕又呆滞地看着这一幕。确切而言,他们的目光全都盯住那个没了斗笠掩面的少年。
红衣之下,玉面欺霜胜雪,姿容冠绝九洲,没有人能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这样的人间绝色。
他们的目光逐渐变得贪婪、热烈、痴迷,他们目不转睛盯着那少年美眸流转、眉心轻蹙,生怕错过他的分毫神态。
直到那顶黑色斗笠再次扣在了他脑袋上,将那张惊艳至极的脸给遮了个干净。
“戴好。”凌风将黑纱给往下捋顺了。
被按在桌上的壮汉也一眼惊鸿,愣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我打扰你了,我现在就离开!”
宋北遥神色淡淡道:“把人放了吧。”
“是。”
几个壮汉死里逃生,忙不迭往外跑,又忍不住回头朝这儿瞥上几眼。
酒楼内貌似恢复了先前的场景,可却又完全不一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处,少年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宋北遥轻叹一口气,对身旁围着的几人道:“总算肯出来了。能解释一下吗?”
其中一人垂首小声道:“公子,主子不知道您的下落,心里担心您,才派属下一路找过来。”
“能找到我也不容易,你们都回去复命吧。”
“请恕属下不能离开,属下会一直护着公子直到您回去。”
宋北遥无奈道:“我已经说过,合适的时机我自会回去。”
那几人依旧纹丝不动。
宋北遥一把夺过凌风手里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你们走不走?”
“公子!”
“万万不可!”
“属下这就告退。”
几人飞速离开酒楼,凌风一把将刀夺了过来:“你干嘛,还玩这一套。你猜是你划拉自己脖子的速度快,还是人家劈手夺刀的速度快。”
“他们不敢夺刀,我也不会真刺。”宋北遥扶额道,“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然他们不会走的。”
凌风耸耸肩,不甚解:“真搞不懂,你为什么不想让他的人跟着。不过他的人怎么这么厉害?这都能找到我们。”
宋北遥的目光再次透过黑纱,沉静地投了过去。
“我没说啊,我可没提他名字。”凌风满脸无辜。
“凌风,我们下午就启程离开这里吧。”宋北遥道,“你不是想早点回大渝见你妹妹吗。”
“也行啊!”
这时候,小二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了过来。
“——二位客官,请慢用!”小二的眼睛不停地往宋北遥黑纱里扫,笑着道,“这位公子,那边有位公子想请公子一同用午食,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宋北遥略一抬眸,顺着小二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那一桌离得较远,坐着四个男子。三人都身穿黑衣,面容严肃,还有一人身穿白衣,背对此处,长发以白玉簪半束起,看背影倒颇有几分雅士气质。
宋北遥简单扫了眼,很快就垂下眼眸:“不了。”
二人吃到一半,旁边那桌人走了,又来了几人。几人一路在攀谈着什么,话声由远及近。
“大周是要变天了,听说自从围猎时太子和五皇子互相厮杀,一死一伤后,皇帝就一病不起。这回估计是真的差不多了。”
“这二人好像还是为了一个男子而争斗!大周太子一直都是诸国皇子中能力最出众、也最为自持的,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我听小道消息说,那男子本就是太子的侧室,相貌是一等一的绝色,看了让人都走不动道的那种。也难怪太子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我看是红颜祸水吧。不是说人已经死了吗?太子本就受了重伤捡回条命,知道这人死了后差点命又没了!”
“这么一看,那三皇子回朝的时机正正好,几方的人都出了事,他是要坐收渔翁之利啊!……”
“喂,喂,宋北遥!”
眼前的碗被人推了一下,宋北遥回过神来,抬眸看向对面的人:“怎么了?”
“我问你话呢半天你都不吱声,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凌风嚷嚷道。
“你问我什么了?”
凌风指指盘里肉嫩汁香的鸡腿,眼睛都移不开:“这鸡腿你还吃不吃?刚刚你已经吃了两个,吃太多也不好,这个要不就让给我吧。”
宋北遥一把夹进自己碗里,朝他扬唇笑道:“当然吃。”
“……”
太子府,膳厅。
张伯站在裴寂身旁,焦心劝道:“殿下,吃一口吧。你伤还未痊愈,保重身子要紧。”
裴寂手里握着筷子,面对整桌的美味,手停在原处:“张伯,本王没胃口。”
说着,手里的筷子就要搁下。
张伯要愁死了。好好的两个人出了府,回来就只剩一个人。围猎场发生的事,他在太子府都听说了。得知殿下受了重伤,他担心得要命,得知侧君丧命,他更是感觉自己半条命都没了。
整个太子府都一片死气沉沉、阴云笼罩。张伯抹了好几天的眼泪,等人全都回府,他才从曲统领那边得知了真实情况。
殿下的伤在好转,侧君也不是真死,过不久就会回来。一切不都好好的吗,殿下怎么还这副模样呢?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一旁,下人按照他的吩咐,端来一个猫头碗。可惜猫头碗不够大,里面也盛不了多少东西。但总归能盛一点是一点。
张伯接过碗,放到裴寂面前,温声劝道:“殿下,侧君一定不想见到您这样的,多少吃些吧。”
裴寂垂眸看着碗,终于动了筷子。
用过晚膳,裴寂离开膳厅,前往书房。
夜凉如水。冰冷的月光落到人身上,在太子府的小道上投出一道孤寂的影子。
曲岚这几日一直寸步不离跟在裴寂身边,他见太子殿下这般,心里也不好受。
“殿下,侧君身边有凌风在,不会有事的。”这句话,曲岚几乎每日都会说上几遍,“前几日派出去的暗卫都是搜寻的能手,应该很快就能得到消息。”
他这话说完,良久没有听到回应。
待到了书房门外,他才听到太子殿下沉沉开口道:“曲岚。”
“属下在。”
裴寂道:“先前本王差你去调查他时,你手里是不是有一副召国宫廷画师给出的他的画像。”
曲岚心头一愣,他都快忘记了此事。他连忙回道:“是,还在属下那处。是否要……”
“拿来吧。”
“是,殿下。”
裴寂踏入书房,反手关上屋门,将孤冷的月光阻隔在外。
书房外间,一处软垫上,一只黑白色的小猫正懒洋洋趴着睡觉。
它的尾巴将头卷了进去,即便裴寂走到跟前,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裴寂半蹲下身,伸出手抚上它的后背,挠了挠它下巴。它没有像宋北遥口中描述的那样站起身来蹭蹭人,也没有发出呼噜声,全程都兴致缺缺。
裴寂捏住小猫的一只爪子,按了按粉色的肉垫。
他在注视这只猫时,目光不自觉变得更加柔和。他的嗓音低沉而轻缓,在书房内响起。
“你也在想他吗。”
过了不多会儿,书房的门被敲响。
裴寂站起身,面容一瞬恢复到惯常的冷硬。
“进来。”
曲岚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副卷起的画像。他递到裴寂面前:“殿下,就是这副了。”
裴寂接过画卷,走到长桌旁,将画像竖着铺开。
不得不说,这位画师的画技相当高超。微黄的纸张上,端站着的少年身穿一件月白色的锦袍,目光看向作画者的方向。
少年的站姿略显僵硬,两只手也僵硬地垂放在身体两侧。他的一头乌发以玉冠高束于头顶,面容虽然极美,可神情却略显木讷,目光也呆板,从而使得那张脸看起来,也缺了神韵。
裴寂的视线凝在这张画像上,片刻,他两手撑着长桌两侧,微微俯下身,冷冽的眼眸眯起。
他问道:“这副画像确定是召国宫廷画师所出?”
曲岚笃定地回道:“确定,这画的右下角有画师的落印,属下特意去查过,此人年岁四十多,一直为召国皇室作画,侧君从小到大的画像都是出自他手中。他应该算是比较了解侧君,所以才能画得这般传神。”
“传神?”,
裴寂直起身子,将画像叠起,递给曲岚,“拿去扔了。”
曲岚没听明白,手里接过画像,迟疑道:“扔了?”
“嗯。”
曲岚唯恐自己听错了吩咐:“殿下,这是为何?”
“因为画像上的人不是他。”
裴寂深吸口气,缓缓吐出,“曲岚,你派人去调查一下召国四皇子的饮食习惯和喜好,越详细越好。”
曲岚心中虽震惊,却也不再多问,只应道:“是,殿下。”
“还有。”裴寂按了按眉角,“问问看,召国四皇子喜不喜欢猫。”
“是,殿下。”
在《逐鹿九洲》原文中,诸国争霸,九个国家的分布和国力情况都有简单描述。
其中国力最为强盛的三国分别为大周、北齐和楚国,而国力最弱的三国则是大渝、大商和晋国。
大渝国土面积并不小,人口也不少。照常来说,怎么也不会沦为国力最弱。
书中没有详细说明个中缘由。宋北遥原本对这些国家没有过多兴趣,只因凌风的故乡在大渝,唯一的亲人也在大渝,他便对这个乱世中的弱国有了兴趣。
一路从丹阳镇出发,越往南走,地势越高,地形越为严峻。
远处的绵延高山隐在云雾当中,四周的凛冽风沙像是遇到了山势阻挡,逐渐变弱。二人一路驾马,进入山野当中。道旁,一棵棵苍翠劲松拔地而起,高耸入云,遮天蔽日。
太阳快落山时,他们赶到了召国与大渝的交界处。夕阳照着一片苍茫大地,宋北遥明显能感觉到,此处海拔高了不少。
四面环山,大渝当易守难攻,而非沦为如今这般局面。
二人勒马而停,下马牵绳,跟在排队入关的人群身后。宋北遥左右四探后,询问道:“凌风,大渝现在处境如何?”
“现在吗,不太行。”凌风手扣缰绳,皱起眉回道,“十年前大渝出了个少年将军,名叫白延。这人英勇善战,用兵如神,那时候大渝在诸国中还可以的。”
“那后来呢?”
“后来啊。”凌风左右瞧瞧,凑近宋北遥小声道,“后来大渝国君昏庸,听信谗言,认为白延功高盖主,又手握重兵,担心他有谋逆之心,就设计把他给杀了。
从那之后大渝就经常遭受别国入侵,一个能打的将军都没有,屡战屡败,只能接连割让几座城池,再赔钱赔车马的,渐渐就不行了。”
听完这话,宋北遥心中只觉唏嘘。自古帝王多疑心,若是贤君还能有转圜余地,若碰上昏君,即便耗尽一腔忠诚恐怕也难换回好风景。
话语间,前面的人接连一个个入了城。
轮到二人时,守城士兵横刀拦下:“身贴呢?”
宋北遥不知身贴是何物。一旁,凌风从怀里取出一小块竹片,上面刻着东西,递了过去,又指指宋北遥道:“官爷,这是我堂兄,从召国来的,随我一同入关。”
士兵拿过凌风的身贴看了眼,很快还给他:“你能进,他不能进。”
“为何?”
“什么为何!规定的过了申时,别国来的人都不准进。”士兵极不耐烦地将宋北遥往旁推开,“一边去,后面的快过来!”
他力气大,宋北遥毫无防备,猛地被推了个踉跄,朝后跌去,一下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那人的手扶了他一下:“没事吧。”嗓音很是温和。
凌风也快步走来,将宋北遥扶稳,伸手就要朝那士兵拔刀:“干嘛呢你,不会好好说话?”
“凌风,不可动手。”宋北遥立即按住他的手,凌风不爽地瞪了那士兵一眼,这才作罢。
宋北遥再看向一旁扶他的人,是位白衣男子,个头高挑,白玉簪半束着长发,上半张脸戴了半截银色面具,鼻梁挺拔,下半张脸看起来极为清俊。
白衣男子身后,跟着三名黑衣男子,个个神情严肃,孔武有力。几人都牵着马,彼此间没法靠得太近,白衣男子的马由旁人牵着,倒像是刚才疾步上前的。
宋北遥很快认出,这是先前在丹阳镇酒楼,邀他同桌共食的那位男子。
他不动声色和这人拉开距离,温声道:“多谢。”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在下姓穆,单字离,方才在酒楼见过公子,没想到又在此处相见,倒是有缘。”
白衣男子唇角勾起,目光似是要穿透遮掩宋北遥面庞的斗笠黑纱,“公子是入不了城吗?不如和我们一道。”
“不必。”宋北遥婉拒道,“我们不赶时间。”说着,他就要唤凌风离开。
穆离牵住他的衣袖:“公子,这城外荒郊野地,没有村子可落脚,在外面过一夜绝对不好受。”
随即,他朝一旁的黑衣男子示意。
黑衣男子走到士兵跟前,出示了什么,士兵立即抬刀放行,满脸堆笑勾着背,就差要跪到地上:“原来是穆公子的人,小的有眼无珠,快请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