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闻颜已经牵着小面包进了房间,灯一打开,他的通话背景立刻亮起来。
“江昊,”闻颜拿着手机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我也挺想你的。”
丹尼尔问他,有什么契机让他留在国内,那时闻颜先想到的人是江昊。
其实他还可以说,还是更喜欢国内的生活,或者一些更重要的原因,比如从前让他很痛苦的事情都结束了……但闻颜告诉丹尼尔,他在国内有了恋人。
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想慢慢学着去爱他。
在电话那边,江昊一直想着闻颜的那句话。直到电话挂断,他也还没有回过神。
休息间的门被人敲了两下,江昊说了声:“进。”
推开门的人是姜余,他来找江昊去现场。
两个人一起穿过走廊,路上工作人员很多,江昊一直没跟姜余说话。
“咖位大了就连话也不讲一句?”姜余抱起手臂。
从前他们在一个公司的时候,江昊就不怎么喜欢和姜余说话。其实他对谁都这样,只是姜余性格开朗一些,和江昊搭话几次对方都不怎么热情,他就默认江昊对他有敌意。
“人多。”江昊说。
姜余挺冷地哼了一声。
“你命是真挺好啊,有这么个男朋友……”
“你听见我打电话了?”江昊停下脚步,皱了皱眉。
“房间隔音不好,又不是我故意要听。”姜余切了一声,越过江昊往前走,小声道:“不就是一个运气好一点的资源咖,没他我们公司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江昊追上去,抓住姜余手臂:“你什么意思?”
“装傻?”姜余嗤笑一声。
再过两天,音综就要杀青了。
周末,闻颜在家里睡了一个懒觉。
醒来以后他起床给自己做饭,想吃好之后再去遛小面包。这边的房子里有音响,闻颜想到之前在江昊家里做菜时他喜欢放歌,就也打开了音乐软件。
一个人的时候闻颜做的东西也简单,一菜一汤就够,他吃了一会儿,听见小面包忽然在院子里叫起来,走到窗边看了一眼。
小面包从他的小狗房间里跑出来,院子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怀里抱着一束玫瑰花,脚边还放着一只纸箱。
雪下得比前几天大,院子里的草坪光秃秃的,上面铺了一层雪,闻颜还没来得及清扫。在阳光下,雪地亮晶晶的,如同洒在香甜糕点上的糖霜。
闻颜穿好外套推开门,警惕地走过去,问他有什么事。
“前段时间你家好像一直没人,”那个中年男人压了压头顶的帽子,“我父亲之前在这附近经营一家邮局,他去世了,还剩下一些信件,我来送。”
闻颜不记得他有在这里写过什么信,半信半疑地上前打开院门。
男人在他面前蹲下,从纸箱里翻出一个牛皮纸袋。
“这里面都是你的,我看地址写的是你这里。”他把纸袋抱起来打开,看着纸袋面上写的字,问:“你是叫……wenyan?”
外国人念拼音很不标准,闻颜接过纸袋看了一眼,地址是对的,姓名甚至用的中文,也没错。
应该的确是给他的东西。
“谢谢您了。”闻颜收下纸袋,那中年男人也准备离开。
纸箱很沉,他便把手里的玫瑰花束放在箱子上,一起抱起来。
“这是给我妻子买的花,好看吧?”男人笑着问。
闻颜点点头,想他们一定特别相爱,不然为什么只是看到要送给对方的礼物而已也会这么开心。
这时起了一阵风,雪粒簌簌地落在闻颜发顶和肩膀,一点重量也没有,却带来微弱的湿意。
一片玫瑰花瓣颤抖了片刻,从花束中挣脱出来,在半空打着旋,像湖中一叶轻薄的扁舟,左右摇晃着飘落在灿白的雪上。
闻颜弯腰捡起,忽然觉得胃一阵刺痛,手指碰到玫瑰花柔软的花瓣,又收回了。
在梦里, 他回到那个充满痛苦的夜晚。
医院的走廊充满消毒水的味道,为了省电,头顶的灯只零星开着几盏, 眼前写着“抢救室”三个字的灯牌发出幽暗的红光。
医生从房间里走出来, 又给江昊递了一次病危通知书, 让他签名。
圆珠笔那么细, 江昊却怎么都握不住, 只好把笔尖戳在纸上,迷迷糊糊就写下了姓名。
不知道在走廊里待了多长时间, 江昊不觉得难以等待, 只是冷得有些麻木。
视线顺着廊道看向尽头, 连接阳台的门有两扇透明的小窗,那片狭窄的景色, 是唯一有别于医院的风光。
江昊一直望着那里, 望着望着, 天就亮了。
早晨, 江平德又被抢救回来。
他可能还想和家人告别, 所以一直撑着, 想再见他们一面。
江昊和周文芳坐在他的病床边,握住他干枯僵硬的手,听他如孩童般的喃喃自语。
那些话在江昊的梦里才会变得清晰,在江平德清醒的最后一刻,他的视线空洞地望着江昊,嘴里嗫嚅地、含混地吐出几个字:“要帮你妈妈……养好……梨树。”
滚烫的眼泪珠子一样从江昊的眼睛里落出来。
江平德在外谋生,坐在大货车的驾驶座上几十年,能回家的时间少之又少。
每次踏上故土,看见路边的梨树, 他就知道自己快要到家了。
快要到家了,前面就是家……
春天时,梨花开满山坡,微风下仿佛一片白色的海浪,到了夏天,梨树开始结果,一个一个的,长成全家人的希望。
单调的白灰色的病房在江平德的视线里变得格外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梨树,他梦里的家乡。
因为回到最想去的地方,在闭上眼的那一刻,江平德也是笑着的。
布满褶皱和伤痕的手连最后一点力气也失去,监测心率的仪器发出异响,冲进病房的医生和护士推开江昊。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爸爸很亮的眼睛,他的瞳孔里倒映着病房的白炽灯,像梨花的花瓣那样洁白。
人生中第一次面对和亲人的离别,江昊又孤立无援,那种滋味如此难过,他知道了。
好奇怪,做梦的时候他明明知道是梦啊,为什么还是那么难过。
江昊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忽然感觉被大雨浇透。田野清新的香味钻入鼻腔,再抬眼时,他撑着伞站在土堆前。
下葬的流程也并没有那么繁琐,转眼,爸爸就变成他脚下泥土的一片。
耳边唢呐的声音划破这个下雨的傍晚,于是江昊又清晰地记起他是如何望着墓碑。
从前恨不得时时刻刻憧憬的未来不再有精力去想,好像也无法面对了。
自己的人生大概也就这样了,还挣扎什么呢?
以前居然想象过很多长大之后的美好,也太不自量力。
雨下得实在太大,江昊不断被淋湿。
因为太不舒服,脑子发晕,脚下也站不稳,身体也烫,江昊难受得想要结束这段梦境。
他挣扎了一会儿,再有印象时,他坐在山坡上,怀里抱着闻颜送给他的那把吉他。
这把吉他像月亮一样的吉他江平德也见过,江昊和他说其实原来那把没有这么好看,是他和闻颜抽奖拿到的。
那个幸运的故事逗笑了江平德,他说医院里影响别人不太方便,等他出院,也要听江昊弹一次。
可惜他再也听不到。
江昊拨动琴弦,梦里弹琴时,指尖好像也能感受到琴弦。这一次闻颜不在他身边,爸爸也不在了。
寂静的夜色中,余音如同一根细长的线,好像终于把江昊的智拉回来。
最后再去一次上海。
去看一眼闻颜,哪怕不让他知道,只是偷偷地去。
有了这个想法,江昊才终于觉得这些天绵延不绝的那种痛楚,似乎减轻了一些。
梦里一切都没什么逻辑,江昊用手机给订票的工作人员打电话,说他要回上海的机票。
可那边永远只是机械的女声,仿佛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江昊又急又气,拿着手机跑下山坡,他看见院子里属于爸爸的那辆大货车。
憋着一口气,江昊爬上货车,正要发动时,电话终于接通。一转眼,他看见44弄的牌号。
原来即使是做梦,江昊也没有勇气直接走到闻颜面前。
熟悉的房间让江昊好受许多,他总算觉得累了,跌跌撞撞躺上床,可是好像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是因为很难过。
江昊阻止不了,只好很用力地呼吸,忽然,他觉得自己的眼角被温热地触碰了一下。
抬眼时,他看见闻颜。
闻颜一半的侧脸落在昏暗的灯光里,江昊用手指碰了下。他的影子遮挡了小部分的光,在闻颜脸上留下一片灰色。
有一瞬间,现实和梦境的边界如此模糊,他多希望闻颜会和他说:你终于醒了,梦里那些都没有发生过,不要难过。
“江昊……”闻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好像是真的。
好像是真的。
江昊动了动,用枕头擦掉一些眼泪。
“你怎么在这里?”他安静地问。
闻颜笑笑:“这句话不是应该我问你吗?”
“我……”江昊咽了咽喉结,才说:“我回来上学。”
闻颜看着他。
他从黄昏等到晚上,江昊才醒来。这两个小时里,他不知道在梦中哭过多少次,到睁眼时,眼里已经有一些血丝,雾蒙蒙的。
黑夜里,闻颜和这双眼睛对视,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明白了江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侧过身,在床边坐下,用手盖了盖江昊后脑勺。
“怎么不告诉我?”
江昊用手撑着床坐起来,垂着头,似乎有些后知后觉的别扭,“我就是……觉得应该自己处。你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什么事都让你来帮忙解决。”
为了不打扰江昊睡觉,天色暗下来时,闻颜也只开了房间里一盏很暗的灯。
他手轻轻一用力,就把江昊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好让他靠着自己。
“我爸是两个星期前走的,其实半年前他身体情况就很不好了,”江昊侧过脸,鼻尖抵在闻颜锁骨,“后来的治疗里他也很痛苦,有时候我想,他走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只是可能有点遗憾,我爸一辈子都过得很辛苦。”
江昊说话的时候,闻颜一直摸着他头发,偶尔用手指碰碰他耳朵。这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动作,他只是希望江昊能得到一些安慰。
“是不是很久没睡好觉了,还困吗?”闻颜问。
江昊小幅度地摆摆头,“不困,我坐的高铁,昨天晚上到的,已经睡了一天了。”
“那现在跟我回去吧,你这里什么都没有,住不了人。”闻颜抬了抬肩膀,示意江昊坐起来。
但他没动,鼻尖沿着闻颜颈侧往上划了一点,轻轻地问:“能不能……陪我走走。”
闻颜把车开到黄浦江边。
这个时间,只要是在江边,哪里都很热闹。
华灯初上,夜色下的上海比白天更加繁华。
空气有些闷,滚烫的风中裹杂着江边的水汽,贴在皮肤上让人觉得格外黏腻。
闻颜身上的衬衣并不正式,是休闲的宽松版型,他摘了两粒领口的纽扣,也扯松了领带,陪江昊在江边散步。
他们走了很远才停下来,江昊手撑着栏杆,抬头看对岸的东方明珠。
“本来想带我爸再来一次上海的,他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只来过一次外滩。当时他也没有智能手机,没能和东方明珠合影。”
其实有很多可以和闻颜说的事,但只开了个头,江昊就觉得很难受。
因为聊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去想,他还没从刚刚失去亲人的痛苦里走出来,只能暂时选择逃避。
江昊停顿一瞬,似乎对岸的灯光刺痛他的双眼,所以他低下眼,不再看。
“说不下去就先不说了。”闻颜把手搭上他的后颈,轻轻拍了拍。万千华灯没有照在江昊身上,喧闹的人潮变成背景音,衬得他那么单薄脆弱。
闻颜很心疼,他很久没有这样切实地感受到这样的无奈。
他捏捏江昊的后颈,低声道:“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事,只要你需要我,就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不告诉我我也会担心,看到你这样我也会心疼。哪怕我做不了什么,但我可以陪着你。”
灯光勾勒下,江昊红着眼,侧过脸和闻颜对视。
“闻颜,我想读书,我想留在你身边。”
“但是我知道你的,你只会做你喜欢的事,我怕你也不要我了……”
他知道此时此刻闻颜不会想歪,他或许会犹豫,但应该不至于觉得自己在表白。
“闻颜,你喜欢我吗?”
或者就让闻颜这样误会吧,他只是想听到闻颜说那句喜欢。
“怎么不喜欢?哪里不喜欢了?”闻颜握着江昊后颈,把江昊的脑袋朝自己靠了一点,继续轻声和他讲话。
“没让你走,你想在上海或者回去都可以……”闻颜话还没说完,江昊就抱住他,把脸埋在他颈窝,两条手臂狠狠收紧了一下,掌心压住闻颜肩膀。
之后他漫长地沉默着。
江昊带回来的东西不多, 也就是一只行李箱。
闻颜让家政上门把客房收拾出来,和江昊一起吃了晚餐,才开车回去。
“我家离你学校也不算很远, ”闻颜说, “如果你想每天回家, 我就让司机送你上学, 等你晚自习下了再去接你。”
“如果你想住校也可以, 你自己选。”
“想……”江昊嗓子有些哑,几乎没怎么发出声音, “想回家。”
“可以啊, 那就天天回来, 反正家里有阿姨做饭。”
前面是一个红灯,闻颜停了车, 侧头用手指碰了碰江昊脸。
他没躲, 只是看了闻颜一眼。
“还想哭吗?”闻颜问。
江昊摇摇头, “没哭。”
“你说了算。”闻颜笑笑。
回到公寓, 一开门便闻到饭菜香味。
阿姨收拾好了客房, 给他们做了热腾腾的饭菜放在餐桌, 人已经走了。
两个人简单洗了手,换了身衣服,就在餐桌边坐下。
江昊其实已经饿了很久,决定上飞机之前,他就没吃东西,下飞机以后又睡了一整天。
满桌食物,吃前两口的时候江昊还没什么胃口,后来慢慢就感觉到饿了,吃得狼吞虎咽。
等江昊去洗漱的时候, 闻颜才到自己房间给周文芳打电话。
周文芳应该是知道江昊来找他的事情,第一句话就和闻颜说:“又打扰您了。”
“没事,让江昊先在我这里住着吧,你们家里肯定还有很多没处完的事情,您就不用上来了,我能照顾好他。”
“我当然是放心的……”周文芳勉强地笑笑,“之前生病的时候,您给医院打了太多钱,这件事我也一直记着,我们对您无以为报,真的……江昊一个人上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
“这孩子从小到大主意都大,他爸爸走了之后我也没和他好好聊过,他可能不爱和我聊。”
“他没什么事,现在他高三,就继续留在这里吧,您别担心,要是想上来看看他,和我联系就行,我来安排。”
闻颜和周文芳聊的时间不长,电话挂断之后,他站在窗边一个人待了一会儿。
这段时间他也过得很乱,如果不是这么乱,他不会忽略掉江昊的那些小变化,不会让他像今天这样这么无助。
浴室门锁转动一声,闻颜回过身,看见洗完澡穿着睡衣走出来的江昊。
“学校那边我帮你联系,你自己觉得有必要降级吗?还是继续跟着你原来的学校读高三?”闻颜问。
江昊在用毛巾擦头发,可能闻颜的问题让他有些走神,所以毛巾从他手掌中往下滑,闻颜淡淡地抬了抬唇角,帮他接住毛巾,盖在他发顶。
“继续读吧,不用降级了。”江昊想到什么,看了闻颜一眼,又说:“这次我会好好读书。”
闻颜其实没有告诉江昊,看到他的时候,他也获得了一些勇气。
公司里的事没有任何减少,只是闻颜今天一直记挂着另外一件。
离开办公楼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闻颜的车停在地下车库,他坐进副驾驶,却没有急着发动。
算算时差,美国那边差不多刚刚开始进入工作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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