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濯眼帘半抬,表情如常:“你又在说疯话了。”
“这世上若是有人是清醒的,那必定是我,你觉得我在说疯话,那是你不敢承认。”明晗身量微长,从黑雾中变回林长鸣的少年模样,“因为你一旦承认了,就是在告诉这世上的所有人,大伙儿白天拜、夜里也拜的神祇统统都是——”
他停顿一下,嘴角勾动,浑身说不出的邪性。
“都是不通神智、任人宰割的畜生。”
第105章 天注定一是有人拴着我,二是我嘴硬。……
这话一落地,便引起明濯冷笑:“且不论祂们是什么,单就畜生这个词,只有你最合适。”
“我说的是实情,你说的却是气话。”明晗对他的冷嘲热讽早已习惯,不仅不生怒,反而继续笑道,“什么是畜生?就是教不会也养不熟的禽兽。好比你父亲,人家给祂起名叫晦芒,祂却连这两个字都不认得,整日在神宫里被使唤来使唤去,跟我们养的一匹马、一条狗没有区别。”
这时月色浑黄,把原本的景象都遮掩住了。明晗借着林长鸣的皮囊,倒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风采,只是说出的话却十分诛心:“再说马和狗还有稍通人性的时候,神祇有吗?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那父亲发起狂来,却连你也要吃,若不是我当时情急生智,把祂的心挖了,只怕你已经被祂撕得个粉碎。唉,人家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虽然只是你舅舅,却也为你操碎了心。这些年什么开窍通神,什么施咒操傀,都是我亲自教你的,可是你偏偏不识好歹,与我生分也就罢了,还要设计杀我,当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你都说了事事是你教的,那这设计杀人的手段,同样是你教的。我砍你的头,也算是出师,你高兴还来不及。”明濯抬起手,指间卡着几颗残珠,“我看你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还以为你是胜券在握,可是这几颗玉珠怎么一直不消失呢?”
明晗微笑:“这几颗玉珠不消失有什么?”
“自然是有大问题,”洛胥也抬起手,轻轻一吹,让指间的纸钱飘了出去,“这玉珠和纸钱都是林长鸣用意念幻化出来的,如今他被你完全控制了,你想要这些东西消失,只要起个念头就能办到。”
那几枚纸钱在半空打着旋儿,如同漂浮不定的白蝶,颤颤巍巍地抖着翅膀。它没有消失,便说明林长鸣还存有几分意识,明晗未能完全控制住他。
明晗再次哈哈大笑:“我看你们两个,还是分开比较好,同样多的心眼凑在一起,迟早会相互猜忌,这日子可过不长久。嗯,不错,又教你们瞧出了端倪,我的确未能完全控制林长鸣。我说过,他虽然蠢笨,心智却很坚定。”
他每句话都真假难猜,如今挑明了,反倒又让人不敢确定,因为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他刻意营造出的假象。
洛胥说:“林长鸣如今既不是族长,也不是通神者,你再折磨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明晗道:“我赐他灵能,又助他开阵,皆是在帮他完成心愿,这怎么称得上是‘折磨’呢?御君与其劝我,不如劝一劝自己,当年我答应老御君给你一个半神做伴儿,没承想如今反成了枷锁,你万万不要因此生气才是。”
他先是暗示明濯有所隐瞒,接着又提起魂魄相许的事情,似乎是想瞧一瞧洛胥的反应,又或许是想引得他二人内讧。
洛胥目光落在纸钱上,似是被吸引了,只道:“哦?这么说,契约搞反了的事情,你也不知道什么缘故?”
“那契约定得太早,我又死了一回,哪里还记得清细节?要说缘故,现在确实也想不起来。”明晗话不说满,对洛胥仍笑道,“但是解开契约的办法,我或许知道一个,御君要听听看吗?”
洛胥说:“不必说了,我看这契约是天注定。”
明晗奇道:“这也算天注定?”
“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不就是天注定吗?”洛胥看那纸钱一直飘而不落,“你这么喜欢给人建议,现在何不听听我的建议?”
明晗说:“愿闻其详。”
洛胥道:“我的建议便是,不要总惹君主生气。”
明晗却说:“这话在外面说倒也罢了,在这里说,恐怕没什么威力。我知道御君天纵英才,修为深不可测,可是任谁来了这阵中,都得由虎化猫,乖乖听我安排,你想替他出气,现在是办不到了。”
“我不与你动手只有两个原因,”洛胥抬起两指,点在自己颈间,“一是有人拴着我,二是我嘴硬。”
明晗道:“好一个嘴硬,这倒与老御君像极了。”
“我爹嘴硬有人撑腰,如今轮到我,也算是吧,”洛胥微微挑眉,“我没法替君主出气,但是君主却有办法替我出气。”
明晗说:“难道君主还能无中生有、凭空捏造出灵能吗?”
明濯左手一抬,拉住了洛胥的领口,对明晗,又或是对那具身体道:“林长鸣,你再不清醒,我就杀了你师父!”
明濯知道林长鸣听得见,这些纸钱便等同于林长鸣那游丝般的意识。不论阵内阵外,不管从前现在,林长鸣的痛点只有一个,便是江临斋的死。不想“江临斋”死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即刻把灵能还给“如意郎”!
纸钱顷刻间“呼啦啦”地变多,如同蝶群一般飘满天空。明濯额间的月牙渐隐,听得一阵风响,是灵能回涌的前兆。
第106章 君子交铜板儿清脆地响了一声。……
明晗说:“我以为你们是诚心与我对谈,结果却是为了声东击西。唉,舅舅做到我这个份上,竟然也看不到半点真心。”
“想看真心还不简单?”明濯已经显出月神的模样,被那条白绸游绕住双眼,唇角带着冷笑,“我现在就帮你挖出来,你可以捧着它一次看个够啊。”
——铮!
琵琶弦动,红纸脸的武士们顿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得粉碎。明晗道:“你娘是个柔性子,连杀鸡都见不得,但是你不一样,你懂事起杀性就很重。当年我不许你出寝殿,就是害怕你一见到生人,便像你那畜生爹似的控制不住。这本是为了你好,可是你怎么样?非要缠着你的姆妈带你出门,结果如何?她被你生生害死了。如果我没有记错,她的孩子还比你小一岁,那么小就没了爹妈,也不知道要受多少的苦。”
琵琶声刀子似的,震起一片纸屑。明濯拨着弦,像是百无聊赖时的消遣:“你占别人身体的时候,没把脑袋捎上吗?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看你是年纪到了,人也糊涂了。”
明晗吃了一击,两只袖子都破了。他身形化雾,又在另一边重现出来,道:“我可不糊涂,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她每次入宫照顾你,都会把自己的小孩藏在轿子里,带入殿内陪你玩耍。她死以后,你没有告诉任何人,又把那孩子藏在宫中,借口喂养豹子,给他弄些生肉果蔬吃。”
明濯说:“东拉西扯。你说这么多废话,没有一句是我要听的。”
月神的琵琶样式古朴,不知是什么来路。明濯不通音律,只是随着心情胡乱拨弄,便已经将明晗操控的傀儡尽数杀了。明晗不敌他此时的锋芒,狡猾地依靠那阵黑雾不断闪避。
“我教你开窍,你就照猫画虎,也教那孩子开窍。后来这小孩长大了,你放他出宫,可是他胆子太小,不敢跑太远,就在家门口随便入了个小门派。那门派名不经传,谁也没听过他们的名号,只知道门内有个瘸腿瞎眼的老头,爱坐在巷子口吹嘘自己有一把月神赐祝过的宝剑。”明晗被逼得越紧,语速就越快,“这样一个老糊涂,自然也教不出什么高徒。那孩子跟着他,宝剑没见过,破烂铁剑倒是有一把。如此几年,老头死了,那孩子没地方可去,只好又回到霈都,从此做了你的守门人。”
明晗的面颊上浮现出两道血痕,他擦了一把,满不在乎:“人人都讨厌你,偏他忠心耿耿,把你当作救命恩人。这事是不是听起来很感人啊?可惜这也是得了我的真传,全是手段罢了。你在神宫没有可用的人,正巧他活着也是活着,不如当作棋子,用来试探我的耳报神。我佯装没察觉,任由你放他走,你就以为这是我抱病虚弱的开始,于是筹谋几年,最终将我斩杀在殿内。唉,难为你一计接一计,结果我却是假死。可怜那守门人,真心换假意,与他娘一起,一生都做了咱们舅侄较劲的脚底泥。”
琵琶声里的杀意浓烈,纸屑被扬成粉末。明濯弦拨得越重,脸上的神情就越漠然。他身若轻云,在珠玉和金钏的堆叠中不仅没有被遮住光彩,反倒更显出一种傲然睥睨,这态度仿佛是在回答明晗:什么救命、什么手段,凡是他做的,皆是不容置喙的。
阵中风刀肆虐,明晗闪身到小大阿的侧旁,接着说:“御君,君主既然替你出了气,那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来日该怎么偿还?”
“其实我与君主早有个账簿,里面记了我许多笔债,该怎么还,我自有打算。”洛胥重理系在手掌上的手帕,还待在原地,似乎真被拴住了,“你是真的死过,话这么密。”
“我可以不说话的,我说了,自然有我的理由。”下一刻,明晗居然化雾重现到了洛胥身前,他劈手做出掏心的姿势,“我看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还了吧!”
琵琶声消,夜色间骤然炸起数只暴怒的雷花,它们扭曲成鞭,狠狠抽在明晗身上,皮肉焦糊味顿时飘出。原本平静的天幕转眼间雷龙滚滚,对着地面一阵轰砸,把那条假冒的大阿也给打成了烂泥。
明濯单手抱住琵琶,另一只手捏出“噼啪”的暴响声。鳞片飞迸间,明晗犹如寒蝉,借着杂乱的电光,再次化雾,只是这一次,他把林长鸣的身体留下了。
黑雾飘出几步,便被雷鞭给绞住了。明晗忽然笑道:“你连你老爹的神心都吃过,如今轮到御君的人心,怎么还生怒了?他们天海洛氏供奉卍咒,吃起来最好。你要是怕他死,我倒有个办法,就像对林长鸣那般,把他先制成药炉,再——”
他声音飘远了,好似正在逃跑,可是那留在原地的身体突然一震,再一次赤手袭向洛胥的心口。
一计不成还有一计!原来明晗的金蝉脱壳是假,蓄意袭击才是真。然而就在他要碰到洛胥的时候,洛胥还在折帕子。
“不想‘江临斋’死的办法只有一个,你以为是把灵能还给‘如意郎’吗?”明濯下巴微抬,“我看你是忘了,当年与你在阵中周旋数月,并且始终天关未破的人,恰恰是江临斋自己。”
洛胥收好帕子,掌中的伤口已然消失。他的伤口消失只代表一种可能,那便是灵能恢复。
“君子交君子,看来林长鸣比你更相信‘江临斋’能解决一切麻烦。”洛胥抬眼看明晗,“你说的由虎化猫,是指我这样吗?”
铜板儿清脆地响了一声,等明晗再看时,它已经回到了洛胥指间。御君指节轻顶,这是他把玩阴阳子儿的习惯动作,和明濯拨弦一样,越是漫不经心,越是杀意滔天。
第107章 纸飞雪“要给我赔罪,只是这一颗脑袋……
明晗偷袭没有得手,再退也来不及了,索性说:“你们两个虚虚实实,连我也骗过了。好,我输得心服口服,就用这颗脑袋给御君赔罪吧!”
音罢,他反手劈向自己的脑门。这人行事实在卑劣无耻,因为这身体不是他的,所以这一掌下去,没命的可是林长鸣。
洛胥将铜板儿在指间翻转过来,似是弹灰一般弹了下,道:“要给我赔罪,只是这一颗脑袋可不够用。”
铜板儿“叮”地扫出一道银光,正撞到明晗的胸口。明晗身体趔趄,被打断了动作,说:“御君真是好大的口气,这话若是让外头的人听见了,还以为你们天海洛氏瞧不上如意郎,连他的脑袋也不肯要。”
洛胥道:“我要他脑袋干什么?我要的是你的脑袋。”
明晗捂着前胸,说:“那恐怕要让御君失望了,我的脑袋刚搬过家,现在还没捂热,谁也不想给。”
“不想给?”明濯踩住大阿的残泥,再次召雷,“那我自己取。”
雷鞭猛抽,周围顿时爆开一片紫光电芒。明晗连连后退,道:“你瞧瞧你自己,除了这副皮囊,还有哪里像是个人?这暴怒发狂的样子,和你那畜生爹如出一辙。当年我就同你娘说过,畜生的孩子即使生下来,也还是畜生,与其到时候伤心后悔,不如趁着你们尚未成型,就交给我来处理,可是她非要逆悖天纲,把你们全生下来——”
明濯的娘是公主,公主是个盲人,她当年会与月神晦芒合奏,原本就是明晗一手策划的,至于生子,更不是由她决定的。明晗在这个时候说这样颠倒是非的话,无非是要逼明濯发怒。
洛胥打断了明晗的话,铜板儿再次翻转,第二次发出“叮”的轻响,明晗脚底、头顶、身前还有背后各出现了一个“卍”字光圈。
明晗无路可逃,仰头笑道:“御君不肯听,是害怕你露出真面目。明濯,你何不卸了这一璎珞珠玉,让御君看看你身上的血枷咒。那咒从前发作的时候,你都会藏在寝殿的柜子里。哦,我差点忘了,你之所以会藏到柜子里,是因为第一次血枷咒发作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在我跟前哭闹不止,我听得烦了,就将你塞入不足半身高的木桶里,再封住桶口——”
洛胥寒声说:“住口。”
“卍”字光圈一起飞转,银芒眨眼间就把明晗围住了。只见明晗身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他脚尖离地,整个人都悬了起来。这是“卍”字咒的刑罚之一,传闻能抽打人与神的魂魄,洛胥现在对明晗行此刑,便是要把他从林长鸣的身体里拔出来!
光圈中的“卍”字顿时变作金色,紧跟着,明晗神情剧变,似乎正在被一股力量抽取魂魄。他面容扭曲,一半是笑脸,一半是痛色,声音沙哑至极:“你在桶里哭叫,我只管喝茶。你有时喊‘娘’,有时又喊‘舅舅’,我说不对,统统不对,你只能喊父亲!你痛怕了,就真的喊起父亲,哈哈!你那一喊,便把晦芒给喊得躁动狂暴起来……”
明濯蒙着眼睛,像是听得入神。他嘴角讥诮,却一言不发,似乎这些事他真忘记了,又或者已经不在乎了。
“卍”字咒的刑罚猛地一沉,明晗如遭重击,整个人立时蜷了起来。他咳出血,面部一会儿是少年,一会儿又是老人。这刑罚的痛感难以想象,他偏偏要继续开口,可惜洛胥封了他的口,让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金光大盛,一股黑雾从林长鸣的体内被拔了出来,然而这黑雾极其难缠,非将“根”紧紧扎在林长鸣的身体里,不舍得离开。林长鸣睁大眼眸,似是恢复了些许神志。
洛胥眸覆寒霜,“卍”字金光再次加重处罚的力度。林长鸣与黑雾相连,跟着遭罪,在金光中数度呛血,他抬手卡住自己的咽喉,眼珠转动,仿佛有话要说。
这时,明晗的声音又从另一边传了出来:“你们不是要追我的真身吗?我自己来了。”
雷光消散处,正站着一个人影。那人影摇摆不定,再定睛一看,居然是个纸人裁出的明晗!
纸人明晗两袖微摆,一张脸白而薄,他含笑说:“我自从‘死’过一回以后,便不敢再草率行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栽到了你们两个人的手中。不过好在我有所准备,御君,我知道你的阴阳子儿能追灵,所以特地剪了个最逼真的纸人给你,你的阴阳子儿果真被骗到了,其实我的真身,就是附在林长鸣身上的那个。”
这实在匪夷所思,可是他熟知各种秘法,又被明濯砍过脑袋,已经不知道究竟算人还是鬼。那黑雾没有形状,如同林长鸣生来就带着的。
明濯说:“你适才话说那么多,就是在强占他的身体?你自己的身体是已经烂掉了吗?”
纸人明晗的笑容诡异:“这事不好作答,你们只要知道,此刻我与林长鸣是一体两命,杀我就是杀他。”
阵开始重新变化,似乎在证明他的话是真的。
林长鸣喉间逸出几分残喘:“开……开阵……”
纸钱忽然都化作飞雪,这是明晗在他身体里占据上风的表现,他们谁能操控封魇阵,谁就是身体的主人。纸人明晗抬手接住几片飞雪,说:“卍字咒镇住了林长鸣,那这里就是我说得算。要开阵不难,但是你们得先把灵能还给我,再把命留下!”
他说罢,明濯和洛胥体内的灵能便有流逝的感觉。如今局面瞬变,林长鸣竟然成了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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