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饮酒狂醉,将林长鸣身后的林是非揪出来,拍了拍对方的肩,告诉对方自己这趟是来退婚的。在场的都傻了眼,她把信物还了,又独自出城,回北鹭山去了。
从那天起,笑称变敬称。
人人都知道,一式娘只会一式,所以不论敌手强弱,她永远都只用这一式,然而天下英雄豪杰数不尽,迄今还没有人能破她这一式。
明濯再看堂内,江霜客还跪着,头都要低到桌子底下去了。她把门规背了三遍,江雪晴说:“好师父,你记得就行。”
江霜客道:“不不不,光记得哪够?师父抄给你!”
她在袖子里掏了半天,还真掏出了一支笔。这笔的毛儿都秃噜皮了,她也不嫌弃,沾了沾茶水,就在地上抄写。几行字抄出来,全都七扭八扭,跟她人一样,没一个是正的。
“是散还君,”洛胥松开堂帘,站在明濯后面,“不信你叫她一声,看她应不应。”
门口位置就这么宽,洛胥进来了,两个人肩、胸相碰,像是商量好要挤一块儿似的。明濯平日里看谁都一副“没意思”的表情,现在碰上江霜客,居然有些踟蹰。
这可不像永泽。
“在外头那么凶,”洛胥语气散漫,用很低的声音说,“进来连名字也不敢叫?”
凡事只要加上“不敢”两个字,明濯都会给回应的。果然,他一说完,明濯就瞧他一眼,那眼神里写满了“有什么不敢”。
明濯捏着纸人,真叫了一声:“散还君。”
江霜客一手撩着衣袖,一手奋笔疾书,听见叫声,头也不抬,连珠炮似的应答:“是是,是我!无事且退,有事稍等——雪晴,师父抄完了,你看两眼吧!”
她跪在地上,听见人进来,也不觉得羞,还神采奕奕的。可是江雪晴眼睛受了伤,哪能看得见?
江雪晴习以为常,淡定起身,对门口行礼:“君主,御君。”
“知道的这是在抄写,”洛胥往里走,跟明濯错开了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训诫。”
江霜客也不起身,就地森*晚*整*理坐下,笑说:“真是训诫又有什么?没谁规定师父不能受徒弟训诫吧。喔,这位就是君主?长好大了,我上回见你……”
明濯从前都在神宫,压根儿没见过她,听她如此说,不禁挑眉:“你上回见我?”
江霜客用笔挠挠头,一拍大腿:“在昶城是不是?那会儿你还是个小少年呢,跟你妹妹一块——”
明濯道:“那是明晗。”
江雪晴轻轻踢了师父一下,江霜客惭愧道:“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这几年一直在闭关,记不太清时候年月了,还请你不要见怪。”
“不打紧,”明濯说,“以后别认错就行。”
“一定一定,”江霜客殷勤道,“进来了快请坐,不要拘束。外头那么冷,都喝杯热茶吧。”
洛胥挑了张空椅子,端起茶杯:“头一回来你家做客,谢谢你的茶。”
江霜客掂量着笔,对江雪晴说:“你听御君这话,是嫌我自作主张招呼君主呢。”
明濯目光绕了路,跟洛胥碰一下。洛胥表情还是那样,他茶没喝,把茶沫拨了又拨,没接这茬儿。恰好暮超回来了,把茶汤新换,几人各自落座。
这时,洛胥才说:“人都散了,你可以说说你来这趟的正事是什么?”
“你爹在的时候,正事都要酒过三巡再谈,”江霜客抛了笔,“你这样开门见山的,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洛胥指了下门口:“那你可以起来,出了这扇门往左走,里边有我爹的牌位,你跟他喝完再过来。”
江霜客刚抄完门规,又有徒弟看着,哪能真去喝酒,过过嘴瘾罢了。她撑住膝头:“算了,我直说吧。我此番前来原本是为一件事,现在变成了两件事。第一件事,霈都城外的白薇武士是谁召的?”
“这话得问御君,别人都有事,就他没事,”明濯踢皮球似的,“他最清楚内情了。”
“我离开霈都的时候没有看见白薇武士,”洛胥道,“当时天还亮,城外围着的人也没死。”
江霜客说:“那就怪了,既然不是你们,天底下又有谁能调动白薇武士呢?况且昨晚在霈都门口的宗门弟子,大都是去壮声势的,如今人莫名死了,各家各派绝不会善罢甘休。”
明濯道:“究竟是不是白薇武士做的还有待商榷,三山说来说去,都只凭那个神州门的傅征一面之词。”
傅征从前没去过霈都,他神州门也只是近南二州诸多小门派中的一个,明濯那日没杀他,是因为他的确与自己没仇,可是如今出了这种事,没仇也成大仇了。
“也不能说是一面之词,”洛胥压了茶杯,“众宗门不是傻子,人死了要验尸,刀伤、划口还有施咒痕迹,这些都做不了假。他们既然敢直接上天海,必定是因为人证物证齐全。”
白薇武士是明氏的殿前卫,他们的佩刀都按照规定的尺寸定制,不论是长一寸,还是短一分都不行,所以伤口很好认。可如果真是白薇武士干的,那事情更离奇了。
因为这世上除了明濯,已经没有明氏了,而且不论如何,这事已经算在明濯头上了。
“倘若只是为了栽赃,那杀几个人就够了,”明濯思忖片刻,“可是对方杀光了所有人。”
如果对方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那他这么做必然有原因。要知道杀几个人不难,但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杀光所有人很难。这期间万一有人跑了,或者有人发出飞送令,他都有可能会暴露。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江霜客说,“杀这么多人,不像是只为了栽赃,还像是在引诱神祇堕化。”
明濯眼皮微抬,觉得这个猜测八九不离十。大伙儿都以为月神晦芒还在霈都,所以对方设下此局,也算一石二鸟。
“月神若是堕化了,”洛胥拨正茶杯盖,“那可就糟了。”
江霜客道:“不错,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把它放在正事里。想必大家都还记得,日神消散的时候,昶城形成了大荒灾。我担心有人借与君主的私怨,把霈都也变成那个样子。”
大荒灾会导致土地荒芜,再无新神继任。可惜那人并不知道,月神晦芒早已不是从前的月神晦芒了,祂如今不在霈都,祂在明濯这里。
“我知道了。”洛胥说,“这是第一件事,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江霜客抄起袖子,火鱼纹垂在膝上,她面露犹豫:“这第二件事嘛……就是我想借御君的‘卍’字火咒一用。几日前我在闭关的时候,家里走了火,把一棵神木给烧了。你也知道,这神木是用来供奉赤金火鱼和艽母牌位的,平时虽然用不着,但也万万不能少。”
神木是沾染过艽母气息的圣物,想修复,的确只能靠祈祝疗愈的“卍”字火咒。只是她说得简单,这事其实非常紧要。
“北鹭山有火鱼坐镇,你家不会无故起火,”洛胥说,“你是不是碰火鱼了?”
四山能承载天海,靠的都是艽母秘宝。这四件艽母秘宝皆以“赤金”为名,它们质地相同,灵能相等,被供奉在四山顶峰,非必要不可触碰。
江霜客抓耳挠腮:“这怎么说呢……”
身后的江雪晴轻轻道:“御君,是我碰的。”
她稍微偏头,摸到眼前的白缎。
“几日前供奉火鱼的地方有异响,我为探查清楚,闯入了火鱼的封印咒阵中,结果眼睛受了伤,什么也没有查到。”
“火鱼异响是因为天海有风浪,”洛胥大夫似的:“你该谢你师父来得快,再晚几日,‘卍’字火咒也救不了你的眼睛。暮超,把火咒符给散还君。”
他借了咒符就送客,连面子也懒得做。好在江霜客着急回去修复神木,拎着徒弟就要走,临走前还没忘对他们说:“霈都杀人一事若有眉目,还请传飞送令给我。”
江雪晴也道:“多谢——”
她话没说完,江霜客已经带着人令行而去。洛胥挑着堂帘,半晌没等到明濯过来,就回头问:“你……”
明濯从刚刚起就没怎么说话,人半靠着椅背,正在单手解着领扣,听见声音,只略抬了下巴:“我什么?”
他耳根红透了,那扣子微松,露出一截儿颈。长指插在侧领里,和指环一起贴着自己的脉搏,似乎在降温。他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喝了两口茶,胸口的血枷咒就着了火似的,又痒又麻。
“你这衣服,”明濯眉间微拧,声音很慢,“……也下了咒是吧。”
暮超送完客,刚走到廊下,就见洛胥侧着头,冷不丁说了声:“站着。”
暮超腋下夹着头盔,不知所以。他左顾右盼,没见着其他御卫,便指了指自己,狐疑地问:“御君,我站着啊?”
洛胥没有废话,甩上了堂帘。暮超没得回应,连脚也不敢抬,杵在原地茫然,花丞相踩着雪踱步到廊下,瞧他一眼,又走开了。
堂内没烧炭,柱子上都刻着火咒,帘子一落就是个暖堂炎室。明濯解开一颗扣以后,就停下了动作,指环的突刺顶着皮肤,只带来了一点点凉意。
“衣服内侧有火咒,碰到伤口就有疗愈的效果。”洛胥身形挡住了光,他抬手递出一只帕子,“你流汗了。”
“有火咒还把衣领扣这么紧,”明濯没接那帕子,“你们不嫌热?”
“这里一年四季都在下雪,没有火咒,谁也扛不住。”洛胥伸出的手没有收回去,目光带刺似的,“你早上穿的时候就没有多看一眼?”
明濯眉还拧着,汗津津的:“谁穿衣服还看……”
洛胥的帕子落下来,盖住了明濯的额头。明濯抬起另一手要拨开,可是洛胥没让,明濯抗拒道:“拿开……”
“不要擦?”洛胥没客气,把明濯的鬓发都擦乱了,“汗淌下去,一会儿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他没怎么弯腰,一手扣了明濯的后脑勺,不许人乱动。御君每次说话都很有礼貌,下手的时候却毫不讲道理。帕子擦完脸,往下挑了明濯的下巴,目光淡淡扫了一眼——指印没了。
明濯让他擦得脸上一团热,躲开些许:“我自己来。”
“昨晚要我做狗,”洛胥帕子没再往下,拿捏着分寸,“今天伺候你又不乐意。”
“做狗又不是伺候人,”明濯从洛胥指间抽走帕子,顺势擦了颈间的汗,“会叫会听话就好了。”
洛胥像是忘了自己还有只手扣在明濯的脑后,只问:“哪儿还有伤?”
每个天海御卫的衣服内侧都有火咒,这些火咒不仅能驱寒庇体,还能帮助天海御卫在遇险的时候不会死得太快。火咒绣在衣服里,只有贴到伤口才会发挥作用,明濯现在这么热,说明他身上还有伤。有伤就会痛,可是痛的话,洛胥昨晚就应该知道了。
“你想知道?”明濯把帕子折了,递回去,“我不想告诉你啊。”
“不想告诉我,我只好猜了。这衣服是我从前穿的,内侧绣火咒的地方只有三处,分别是前胸、后心和袖口。我刚说了,衣服上的火咒只有碰到伤口的时候才会起效,”洛胥说,“你把扣子解成这样,伤只能在胸口。”
“你管这么多?”明濯说,“伤只要不致命,就跟你没关系,少管——”
洛胥忽然弯腰,用那闲置的外袍兜头罩住了明濯,明濯没防备,下一刻,人已经腾空起来了。
“跟我没关系?”洛胥隔着外袍,把明濯扣紧了,“痛的时候就用狗链套我,不痛的时候就跟我没关系。我是你随便丢的傀儡,还是你不要的好人家?”
明濯抓住外袍,胡乱往下扯。然而洛胥不松手,就这样把人抱了。明濯闷在里面:“你是混账!”
洛胥道:“我是洛胥。”
明濯说:“你就是混账!”
洛胥双臂一沉,作势要把明濯抛出去。明濯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因为隔着外袍,摸到哪儿也不知道。
“卸我甲的时候叫洛胥,床上滚的时候叫训狗,”洛胥任他乱攥,“现在不相干了又叫混账。你知道什么是混账?混账是把你抢回来,栓在寝殿里,掐你、咬你,折腾你。”
他语气太冒犯,像是真这么想过似的。明濯怒声:“松手!”
堂帘一晃,洛胥迈出了门。廊下的暮超正在跟花丞相瞪眼,突然见御君抱了个人出来,人也呆了:“御君……”
洛胥谁也没理,出了会客堂,直接回寝殿。殿里的垂帷落地,把光遮了个七七八八,他把明濯搁床榻上,扯了罩住明濯的外袍:“你要我做混账?”
明濯抄起枕头,洛胥挡了,他迫近,又问一次:“你要我做混账?”
这张脸太有迷惑性,好像被打一下也无所谓。他眼神像极了抢明濯那天,仿佛明濯只要回答一个“嗯”,他就会掐他、咬他,折腾他。
明濯说:“我要你——”
洛胥打断:“你说的。”
明濯一愣,疑心上当了:“我说什么?我不要!”
洛胥猛地揽了他的腰,明濯瞬间就贴到了跟前。他上身微仰,差点以为洛胥要亲自己,可是洛胥话锋一转:“你伤在胸口,是因为血枷咒?”
明濯说:“你少管!”
洛胥道:“解扣子。”
明濯冷冷抬下巴:“梦里什——”
他太好猜了,讲上一句话的时候,洛胥就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因此,当那下巴晃在眼前的同时,洛胥就卡住了。
和上次掐下颔骨不同,这次洛胥很轻,他拇指上顶,把明濯的脸就势抬高。另一只手松开明濯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明濯的第二颗衣扣解了。
领口即刻松开,锁骨露出,只见昨晚还一片光洁的皮肤上爬满了暗红色的咒文。
洛胥目光微凝,指尖停顿:“我的指链有赐祝,应该什么都能解的。”
明濯没遮掩:“世上没有‘什么都能解’的宝贝,给你们赐祝的日神自己都挣不脱血枷咒,何况一个指链?这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令咒。”
血枷咒的咒文如似烙印,不仅发作时会令人剧痛难忍,平时触碰也常有痛感,因此明濯穿衣总是松松垮垮。他自从被洛胥用指链锁住后,痛感是没有了,只是容易热。
今早换了衣服,内侧有火咒贴着胸口,使得血枷咒形成的伤口不断愈合,明濯自然会感到麻痒。他早上在雪中还没察觉,一进会客堂,又喝了两口热茶,就开始浑身冒汗。
洛胥说:“以前伤口就这样敞着?”
“是啊,”明濯拉了领口,“反正也不会死。”
他耳根依旧很红,一直延伸到颈部。说话的同时再次抬起了手,又把指环贴在了颈侧,贪图那点凉意。那双眼睛蜜蜡似的,半阖着,露出个类似舒服的表情。
那是洛胥的指环,洛胥戴过、摸过,可是明濯毫无顾忌,他对所谓的风月一窍不通。洛胥忽然扣住他的手,拉开了,不许他再贴。
“换衣服,”御君说,“借你套新的。”
说是新的,其实也是洛胥少年时的旧衣裳。明濯换衣服的时候,洛胥没看,他扒了木匣,从中找小瓷瓶。
明濯脱了衣服:“你以前的衣服件件都留着?”
“留着,”没有外人,洛胥也没了那副架子,姿势闲适,“我爹穿完留给我,我穿完再留给洛游。”
明濯拎衣服的手一顿。
洛胥挑出小瓷瓶,背后像长了眼睛,懒散道:“骗你的。”
明濯把旧的扔给他,罩上了新的。新的是件黑色宽袍,和明濯自己的那件有几分相似,不知是洛胥十几岁的时候穿的。
洛胥接住旧衣,回了头:“擦药。”
“不擦,”明濯坐在床上,把腰带系得乱七八糟,对伤口无所谓,“今日擦明日坏,何必白费力气?”
洛胥抓了他的脚踝,把人拉向自己。明濯向后半撑着身,领口大松,露着暗红色的血枷咒。奇怪的是,他这次没有反抗。
上药的时候,明濯一直盯着洛胥,好像洛胥是什么奇怪的人。洛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只是——
只是说不清。
他猜明濯不要擦药,是因为从前没擦过。
“那天你看见晦芒了,”明濯突然说,“你为什么不问我?”
洛胥说:“问你什么?”
明濯道:“那些问题。”
药是凉的,洛胥擦着药,抬眸看他。两个人对视片晌,洛胥只问了一件事:“痛吗?”
第76章 坏胚子拽他、扯他,套住他好了。……
若是没有契约,明濯必定会回答“不痛”,可是有了契约,这话就像掩耳盗铃,所以他没有回答。
洛胥继续擦药,动作不算轻柔,他的指腹蹭到那些咒文,因为力道,像是在摩挲。
明濯很痒,又有一点痛,他忍了须臾,忽然抬起一只手,挡住洛胥:“擦够了,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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