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濯就着雨水,把指尖的血迹冲掉了:“你别弄错了,明氏是六州的君王,自然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也许明日我心情好,又把神宫搬回昶城也说不准。”
天海御君道:“如今昶城已经成了废墟,金乌破碎,就算你搬回去也难复明氏的荣光。”
明濯笑起来:“谁要重复明氏的荣光?你吗?可笑啊,到了这会儿你还在装模作样,今日你与他们串通一气,不就是想要让我受诫吗?怎么,难道你真以为我受过诫,就会像前几位君王一样‘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吗?”
天海御君抚开肩头的雨水:“你也别弄错了,我根本不在乎你会不会‘幡然醒悟、痛改前非’。我来这里,是为了求证一件事。”
天海御卫既然是明暚女王的旧部,就只听女王一个人的调令,女王当年命令他们游守天海,他们便一直游守着天海,女王死后,其他君王或死或疯他们从不在意。到如今,御君其实已经更替了两代,现在站在雨里的这位,与他父亲的性情恰好相反,传闻他从没有离开过天海,也从不与其他宗门内的通神者结交。
他说要求证一件事,那会是什么呢?
雨下更大了,天海御君的指环银链微响,他看着明濯,声音清晰:“我要求证的是,日神旲娋消散的时候,你父亲向我父亲承诺,他的继任不论男女,都要与我缔结一个契约。”
明濯说:“什么契约?”
天海御君道:“魂魄相许,生死与共。”
“魂魄相许,生死与共”是个令咒秘语,由白薇朝二代君王明晞所创,据说这个令咒秘语,是她专门用来囚禁所爱之人的,因此当令咒生效以后,两个人的魂魄、性命就会永远捆在一起,更残忍的是,施令人为了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深情,又在令咒中设下痛觉咒——当施令人感到痛苦的时候,受令人也会跟着痛苦。
这个令咒秘语又可以看作是缔结婚约的暗示,不过明氏常出疯子,从来都只有他们施令,而没有他们受令的时候。
明濯手指攥紧,捏爆了一簇雷花:“荒谬,既然是我父亲说的,那你该去找我父亲,找我干什么?”
天海御君道:“我也想,但是你父亲死了,难道要我掘地三尺再把他挖出来吗?”
明濯说:“不必那么麻烦,我直接送你去见他。”
只听一阵低吼,花豹从后猛扑而来,想要撕咬天海御君的肩膀,可惜半道杀出个黑豹,将花豹拦腰扑在地上。雨珠狂乱,两只豹子纠缠成团,相互扯咬,刹那间,沾了血的豹毛乱飞,它们谁也不让谁。
明濯颈边忽然传来一道凌厉的风刀,天海御君已经到了他的身前,他掌心携雷,猛劈向前方。
“嘭!”
这一掌再次击中天海御君的前胸,电芒乱蹿。地面突然亮起一圈银光,隐隐出现了个“卍”字。
“卍”字是火咒,也是日咒。明暚时期,“卍”字火咒常出现在祭祀中,它召出的火通常不是为了杀生,而是为了祈祝,但是后来,日神旲娋将“卍”字赐予第一代的天海御君,用它来奖赏他们立下的战功。从那以后,“卍”字火咒就成了天海御卫才能使用的秘咒。
这个字一出现,周遭的雨声就慢了几分。明濯掌心里的雷芒黯淡,被天海御君施禁行咒给困在了原地。
天海御君淡淡道:“契约的事你答应了吗?”
明濯道:“你追来追去,原来就是想做我的狗?”
这道令咒不亚于狗链,说是为所爱之人而创,其实不过是为了满足明氏疯子的控制欲。据说它一旦生效,受令人便再也逃不脱了。
天海御君骤然攥住明濯伸开的手腕,再一使力,把人拉到身前。他罩着头盔,嗓音很低,令人分不出喜怒:“契约的事你答应了吗?”
明濯说:“我答应怎样,不答应又怎样?难道我答应了——”
紫光电流又炸了起来,明濯把手腕一送,五指就势摁在天海御君的肩头,给他拍上了一道金色禁咒。紧接着,明濯把天海御君狠狠翻摔在地上。
如样奉还!
金色禁咒似乎奏了效,明濯居高临下,用冰凉的手指滑过铠甲,把天海御君摁在地上:“别动,不然我现在就召雷,先杀那只黑豹,再杀了你的御卫。”
天海御君道:“你常这样威胁别人?”
明濯垂着眼眸,因为凑近了,那张脸更加摄魂夺魄,细碎的雨珠挂在他的睫毛上,他也懒得擦,只笑了笑:“是啊,你头一回知道吗?我不仅常这样威胁人,还常这样杀人。”
天海御君的胸口微微起伏,他似乎在端详明濯:“你每次威胁人的时候,都是这个姿势、这个样子?”
明濯说:“哪个姿势、哪个样子?”
他实在可恶,简直是明知故问。
天海御君咬重字眼:“就是现在这个姿势,还有现在这个样子。”
明濯没有回答,也许是这个角度取悦了他,他居然多了一点耐心,像猫戏毛球,不再着急杀人。他的指尖沿着银甲向上,滑过天海御君的喉头,迫使对方抬起下巴。
“说,”他玩似的,“给我看吗?”
天海御君道:“不给会怎样?”
明濯懒得理会,他指尖微勾,挂住那头盔,直接摘掉了。雨声“哗啦”,头盔被抛到了一边,它在地上滚了几滚,最终停在一处水泊中。
两个人的倒影也落在水泊中,可惜雨点急促,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只能从涟漪和水花间隐隐看到——
天海御君是个银发。
早说了,暴君想看的,从没有看不到的。可是没说过,暴君看到的,会与想象的完全不同。
天海御君眼帘轻抬,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他气质散漫,英俊极了,又被明濯勾着下巴,看起来像是没有坏心眼的人。
然而那只是看起来。
没了头盔,他声音更清晰了:“给你看了,你拿什么换?”
明濯说:“赏你晚点死。”
天海御君似乎笑了,很轻的一下,又说了那句:“脾气这么差。”
明濯卡高他的脸,把他又看了几遍:“看来传言是真的,天海洛氏都是银发。”
天海御君道:“不问我名字?”
明濯傲慢地回答:“要死的人叫什么都行。”
天海御君说:“看来今日我非死不可,你就这么生气?”
明濯道:“早说了,你跟他们串通一气,都该死。”
天海御君说:“既然这样,我叫洛胥。”
明濯道:“我不想知道。”
洛胥忽然坐起了身,又一次扣住了明濯的手腕。雷电几乎是立刻就炸向了他,可是他根本没反应:“我、叫、洛、胥——能记住吗?”
这一次力道极重,把明濯拽到了面前。他凑近了,就像明濯刚刚端详他那样,把明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看了个遍。那不远处的黑豹抖擞精神,一口咬住了花豹的脖颈,接着把它摁在爪下,低低咆哮。
明濯怒道:“混账,你装的?!”
洛胥说:“倒地是装的,可是话都是真的。”
明濯道:“金色禁咒在身上,你为什么还能动?”
洛胥眼神放肆,也许他早就在放肆了,只是刚刚有头盔挡着,谁也看不到。他低声说:“你就是对我施一百次、一万次的禁咒也没有用。”
明濯说:“你有复灵符!”
复灵符是金色禁咒的解救符,上面会写一些召请古神的咒文,提前贴在身上,可以确保灵能不受金色禁咒的禁锢。
可惜洛胥道:“猜错了,我刚才告诉过你,我今日到这里,是为了求证一件事,现在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明濯琥珀瞳睁大,愕然道:“你说契约?你对我施过令咒?”
“魂魄相许”只要生效,两个人之间就没有禁咒可言,因为他们性命相联,再无相互制约的可能。可是明濯从不记得自己被施过令咒,他或许曾被狗链套过,但绝不是因为令咒。
洛胥带着他的手摸到自己的颈间,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戴,可是洛胥的眼神晦暗,望着明濯,像是被锁链套久了、套狠了,人也有几分凶意:“是你对我施过令咒。”
难怪他千里迢迢来到霈都,又问了明濯两遍“契约的事你答应了吗”,原来是他被施了令咒!
明濯头发湿了,外袍也湿了,只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他挣着手,冷冷道:“荒唐!”
铁蹄声从雨中靠近,黑豹抖了抖皮毛,从旁边跃了过来。洛胥长臂一捞,将明濯带上豹子背。
明濯要令雷,洛胥却在他耳边说:“别动,不然我就先杀了花豹,再杀了你的白薇武士。”
明濯捏住指节:“你常这样威胁别人?”
洛胥道:“不巧,你是头一个。”
天海御卫齐齐奔向城门,雨仍然在下,守在外头的宗门弟子都在等待消息,正提心吊胆中,哪料那大门忽然开了,从里面冲出一群井然有序的御卫。
众弟子不敢贸然靠近,有人隔着雨帘高声问:“敢问,里面的——”
洛胥没回话,带着自己抓捕的明濯,转入无人的大道,就此扬长而去。
第64章 神禁地赏我什么?你吗?
寒风扑面,那巨灵豹的速度极快,几个瞬息间,就把霈都巍峨的城楼都甩在了后面。飞雨中,明濯抬手打了个口哨。
洛胥说:“现在才想起来叫人,未免太迟了吧。”
明濯松开手指,不慌不忙:“怕什么?我叫我的猫。”
正说着,就听见一声吼叫,是弄丢主人的花丞相追了上来。洛胥这只巨灵豹体型实在太大,花丞相追在它的侧旁,比它足足小了两圈,还真像个猫。
因为雨大,洛胥压低了身:“你的猫我看着很眼熟。”
豹身上的位置褊狭局促,他压低了,明濯的背部就只能贴着他。那银甲又硬又凉,硌着明濯,使得明濯听到的每句话、每个字,都仿佛是在对自己逼供。
他不露声色:“眼熟吗?这是你父亲送给先主的,可惜它脾气太差,先主驯了两日就腻了,最后到了我这里,是我多年来唯一的玩伴。”
洛胥说:“你就这一个朋友?”
明濯道:“不错,我就这一个朋友。你觉得它可爱吗?”
他忽然这么坦诚,微微勾着笑意,好像与人讨论花丞相是唯一能让他开心的事情。洛胥眼睛仍然看着前方,语气很正经:“可爱。”
道路尽头是个灵石桥,桥下雾茫茫的,隐隐约约能听见些许流水声。天海御卫上了桥,桥身震动,一开始,大伙儿以为是马匹太重,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根本不是马匹太重,而是桥底有别的东西在震动!
“君主……”
一只巨大的手扒在桥身上,紧接着,从水中冒出个巨像。它面容肃然,刀刻的五官深邃,站起来的时候,让在场诸位都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知是哪个御卫先说:“是……是先主!”
这长得与先主有几分相似的巨像已经站直了,它抱起拳,带着水草猛地击打向灵石桥。
“嘭!”
桥身碎裂,石块乱飞。众人座下的马匹顿时受惊,一时间嘶鸣不止,乱了起来。
明濯把指节捏的“咔咔”响,寒声令道:“砸烂这桥!”
那巨像再度举起拳头,砸在桥身。桥身一沉,随即塌了!听得“轰隆”一声闷响,众御卫都跌了下去。
雷声轰隆隆的暴响,明濯骤然回击,衣袖带起的雨点在半空甩出一道水弧,等水弧散开的时候,他的肘部已经落入了洛胥的掌心。
“咚!”
风吹乱了洛胥的银发,他握着明濯的肘部:“这也是你的‘猫’?”
明濯说:“这是赏你的。”
洛胥手指施力,人也往前倾,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赏我什么?你吗?”
他一路上还算有礼,哪怕把明濯抢到了豹子背上,也没有强行触碰,现在握着明濯的手肘,就像是收到了自己的礼物——明濯跟他不熟,因此并不知道,对于这位天海御君来说,是他的,他从来不会客气!
黑豹勉力维持了片刻,然而桥身残破,已经没有给它支撑的地方了。因此它脊背微沉,想要跃向桥底,谁料花丞相早已按捺不住,趁它蓄力之时,猛扑而上。
豹子吼叫,身体瞬间歪了,背上的两个人跟着一歪。明濯原本能跑,可是洛胥握着他的手肘,又逼在身前,那浑身的重量如山一般倾压而来,把他直接带翻过去,跌入水中。
“哗啦!”
水花迸溅,两个人都没入了激流中。
明濯探手,没抓住雷电,反被抓住了!因为水流的冲击,他乌发半散,身上的红袍微微敞露,又被洛胥从后给拦腰捞住了。
两个人冒出头来,明濯冷声说:“松手!”
巨像的一双手砸入水中,四处抓寻,喊着:“君主……君主在哪儿……”
它砸出的巨浪扑打,把两个人冲出桥的范围。这条河原本是条通车马的大道,当年为了防止乱军突袭,明氏请月神晦芒将这里设为了神禁,后来一场守城战中,这里又改做了护城河。因此,凡是掉下来的人,都不许借灵。
这本是明濯用以伏击洛胥的一处宝地,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叫出的巨像神识不全,是个只会乱砸乱打的笨石头。
河水湍急,过了一段路,便转入地下。明濯打了几个旋儿,觉得腰要断了,他仰头避开水花,喘了几下,不得不用空着的手反推着洛胥的肩头:“混账,你胆大妄为——”
洛胥银发湿了,听他生气,只将手臂一抬,让两个人挨得更紧。
河道是个斜向下的角度,两个人入了地下,周遭的光线就暗了。因为河道变窄,水流更加湍急,两侧墙壁上刻着一些简略单调的石画。洛胥瞟了几眼,看到了象征着日月双神的标记。
水流声加大,明濯说:“有个坑场!”
“坑场”是个古词,白薇朝以前,坑场都用以祭祀的地方。当年为了驱赶壶鬼族,明暚女王曾在鸱州某地用坑场活埋了六百个壶鬼族人。明氏就是从那时得到了壶鬼族凿像的秘法,并以此修筑了可以移动的神宫。这就是为什么明濯会对洛胥说,只要他想,他就能把神宫搬回昶城的原因。
但是自从明暚女王统一六州以后,坑场祭祀就不再盛行。没承想在这霈都近郊的地下,居然还有一个。
河道越来越窄,前头有个后天凿就的断口。水声轰鸣,两个人被推着,直冲向那里。
洛胥忽然问:“你很想杀我是不是?”
明濯心觉不妙:“你干什么?”
洛胥捉了他的手:“带你一起死,毕竟我们‘生死与共’。”
他咬重最后四个字,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两个人被冲出断口,急坠而下!
“嘭!”
明濯再度掉入水中,银甲贴着他,那银发散也在他脸颊旁。洛胥水性极佳,一手带着人,一手向上划。
片刻后,两个人终于出了水面。明濯半趴在岸旁,直呛水,他面容冷冷,猛地推开洛胥:“杀了你!”
洛胥侧过身,就势躺倒:“很痛。”
明濯说:“痛死你!”
洛胥侧头,眸光微亮,看了明濯一会儿,半晌后,他又看向自己的上方,轻轻道:“不是我在痛。”
明濯面色瞬间苍白,他撑着身,眼前垂着几缕湿发。那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他一语不发。这似乎是一件极难承认的事,或许他还不能相信,自己真的跟一个人结了契约。
洛胥一直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盯着上方,安静地像不存在。良久后,明濯抬起手,抓住了他的银甲。
“嗯?”他恢复了那漫不经心的语气,“要治我僭越的罪?”
明濯说:“脱了。”
洛胥目光一愣,飞快地看向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明濯神情已然正常,他下巴微抬,重复道:“我说脱了。”
洛胥说:“不脱。”
明濯道:“不脱我就杀了你。”
洛胥不由得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天海御君才二十岁出头,只比明濯大一点,纵使他有意遮掩,笑起来的时候也还存有一些少年气。他似乎听之任之了:“那你动手吧。”
明濯真的动手了,他冰凉的指尖沿着银甲的上领圈口,落到洛胥的颈边。洛胥的体温很高,有点烫,他被他烫到了,指腹虚虚抬起,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卸甲的地方。
洛胥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说:“这甲是特制的,想卸掉念句话就好了。”
明濯念了现在最想做的那句话:“砍你的头。”
洛胥道:“错了。”
明濯挣手:“我没想猜。”
洛胥没放,他脖颈间还残留着那点冰凉,像是被冷玉滑过。他说:“再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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