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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天门(唐酒卿)


洛胥见他若有所思,俯身问:“这哨子有古怪?”
江濯说:“哨子很正常,怪的是天命司。你想想看,这哨子既然能开启这里的召凶阵,按照常理,不应该交给裴青云吗?他身为二州现任的大稷官,可比景纶这个‘前任’更适合拿。”
可裴青云不仅没有,还得施计从景纶那里抢。难道在天命司里,越厉害的人,就越要被防备吗?他想到这里,袖子里的引路灯又震了几下,似乎在催促他。
“别急,”江濯收回心思,安抚道,“我先封了这两位。”
他在地上画了三道画牢符,把景纶和裴青云都困在里面,因为不放心,还在画牢符上叠加了婆娑门的镇压咒。
“有了这些,就算是再来个鬼圣,一时半会儿也解不开。”江濯起身,拍了拍灰,“引路灯震动不止,看来灯芯就在这府邸里面。”
通往里面的门被关上了,适才裴青云和景纶都推过,门纹丝不动。现在轮到江濯和洛胥,两个人都不伸手。
江濯笑:“你怎么不推?”
洛胥道:“我在想破咒秘语。”
江濯惊讶:“好敏锐,但你怎么知道这是种障眼法?”
洛胥解决了裴青云,心情不错:“自然是你教的。”
江濯道:“我吗?我什么时候教过你?”
他说完,又想了起来,他们来望州的路上坐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马车,兴许是他在那个时候提过。只是他话很多,不一定都记得,于是又一笑:“你记性倒很好嘛。”
洛胥道:“趁着死尸还没有解冻,你和我可以猜猜看,这道障眼法的破咒秘语是什么。”
江濯说:“其实很简单。”
这种障眼法,和客栈里那些用来设置暗格的一样,只需要一句特定的破咒秘语就能打开。回想刚刚陶圣望还在的时候,答案非常明显。
洛胥上前,又是那副很散漫的样子:“小圣,小圣。”
红月下,他似乎更俊朗了一些,这是件怪事,仿佛环境越诡异可怖,他就越有种独特的风采。因他声音很轻,满树的人头也像着了魔,跟着他呼唤:“小圣,小圣。”
“吱呀——”
障眼法解除,真正的门被风吹开了。里头檐廊重叠,是个寂静幽深的庭院。江濯从袖中放出引路灯,让它带路。
这灯在半空旋转片刻,似乎在寻找方向。少顷,它飘了进去,带着江濯和洛胥经过一段石子路,转入一个洞门。过了洞门,见一个大院子。
这院门上贴着两张门神,江濯走近一看,竟是两个虎头虎脑、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他说:“这家人很有趣,用小孩子做门神,画得怪可爱的。”
洛胥道:“小孩子能挡邪气吗?”
江濯指着画:“你看,给他们衣服上画了桃叶,手里又画了桃符,这些东西都有辟邪驱邪之效。”
洛胥看了:“都这么小,真有凶邪来了,也起不了作用。”
江濯道:“只是为了图个喜庆,嗯,师父以前也在门上画过,画的是大师姐和小师妹。”
洛胥问:“那你呢?”
江濯说:“我嘛,我自认为画技一流,当然要自己画啦。可惜我画完以后,她们谁都不要,我就只好贴在自己门上了。”
他话没说全,其实他自己也嫌丑,贴了没几天,就找了个理由,把那自画像塞给了他的猴子兄弟们。仙桃猕收了那两张画,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还在山里设宴庆祝,只是庆祝完没过几天,那两张画就丢了,也不知道丢哪儿了,至今都是个谜。
江濯心道:落在山里风吹日晒,可能早没了。没了也好,省得被别人捡去,还吓人一跳。
他咳了两声,收回思绪:“那你小时候有没有被人画过?”
洛胥道:“当然没有。”
没有就算了,还加了个“当然”,短短四个字,无不透露出他的委屈,好像他从小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人疼也没人爱。
江濯说:“以后有机会我画给你,也贴在门上,你肯定比小孩靠谱。到时候寻常凶邪来了,见到你也不敢造次。”
趁着说话的功夫,江濯发现这两张小门神似乎被撕过,上面还有贴补的痕迹。再仔细看,又发现左边这个扭着头,眼珠子却转了过来。
“嗖!”
引路灯灭了,周围暗下来,江濯立刻道:“召!”
这灯上有时意君的铭文,距离这么近,它必然跑不掉,只要听见召令,就该回来的。然而江濯念完咒,面前还是重影层叠、昏暗一片。他意识到情况不对,又道:“业火!”
但是这一声也如同石沉大海,没能唤出一丝光亮。
洛胥反扣住江濯的手腕,把人直接带了回来。两侧又是“嗖”、“嗖”几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蹿。
江濯说:“画上的小孩跑了。”
洛胥道:“在里面。”
他抬腿踹中院门,只听“轰隆”一声响,门板倒了。这院子年头太久,不比府邸里的其他地方,也不曾翻修过,因此门板倒下后,里面的灰尘登时扑出来,江濯挥开些许:“有股味道……”
是堕化神祇的味道,想来那位神祇不在别处,就在这个院子里,又或者就在他们面前!这时,屋内有人说:“什么人?!”
江濯迈入院中,用折扇扑开灰尘:“一个好人,大好人。”
那人反应很快,似乎还在饮酒:“原来是你,江知隐。”
江濯说:“只听一句话就能猜出我是谁,你果然是个大聪明,难怪能把外头那些人耍得团团转。”
屋内人正是陶圣望,他给自己斟酒,很平静:“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是个穷乡僻壤,以前就很没看头。”
江濯道:“听起来你对这里了解很深。”
陶圣望又饮一杯:“我早年在这里当过大伙儿的恩公,后来又在这里做过稷官,这里什么样子,我自然最清楚明白。”
他今夜稳坐钓鱼台,将别人都算计了,应该很高兴才对,但不知为何,他现在自斟自饮的样子,反而有几分颓唐。
江濯说:“你赢了其他人,不高兴吗?”
陶圣望道:“我若是真赢了所有人,你又怎么能走到这里?看来人算不如天算,我也还有算不到的地方。那么,你杀了景纶和裴青云吗?”
江濯诈他:“杀了。”
陶圣望说:“杀了还不走,来这里找死?”
江濯道:“我倒想走,可你拿了我家的东西,还得还回来才行。”
陶圣望闻言冷笑,因呛了酒,又咳嗽了几下,才说:“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怎么都爱用这个名头抓人?好,你说我拿了你家的东西,那么请你说说,我拿了你家的什么东西?”
江濯想托灯,又想起灯适才跑了,只好空手说:“我家的灯芯在你这里。”
陶圣望忽然将酒一泼,恨道:“什么灯芯,听都没听过!你平白无故地跑来,就是为了污我清白?岂有此理,我最恨……最恨你这种人了!”
他情绪骤转,暴怒突然,与刚刚斟酒时的模样差别太大,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江濯心下微动,猜测他另有所图,又忽然发现洛胥很久没说话了,便反手一摸,身边居然是空的!
人呢?!
江濯面色一沉:“陶圣望——”
眼前猛地亮了起来,红色,到处都是红色。天上的那轮圆月已贴在了头顶,它的确是个眼睛,还是个布满血丝、不停鼓动的眼睛。那只眼睛盯着江濯,像是怨极了、恨极了:“小圣……”
陶圣望说:“你也听见了?他跟刚才那两人一样,都是来害我的。你若是还把我当兄弟,就杀了他吧!”
原来他演这一场,都是为了给这圆月,不,是给这眼睛看的,此乃他惯用的伎俩。
那眼睛听说他吃亏,不由得凸目怒睁:“杀了……杀了!”
傀儡线密集涌动,缠上江濯的脚踝、手腕,使他动弹不得。他本有办法脱身,但就在此刻,他听见了哭声,那哭声凄凄然,像是在救命,又像是在求饶。
因为这一瞬间的迟疑,江濯陷入了那片红色里。但预想中的风暴没有来,而是轻轻地,有一段母亲般的哼唱。
“天海飘在悬崖上,有鱼载云浪……你呀你,最顽皮啦……星也瞧你,月也瞧你……尘世间唯有你……”
江濯心头忽地一软,仿佛听过无数遍这个歌声,他神识轻飘飘的,像是坠入了一个恬静的梦。梦里除了这段哼唱,还有人在同他讲话。
那人说:“泉水好喝吗?”
这声音忽远忽近,还很年轻,又说:“我把名字写在你的掌心里……但是从此以后……你不能再回来……”
他声音很轻,化在耳中,像是散了的雾,有些悲伤。江濯想再听真切一些,可那哼唱和这声音一起,如同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等他再回神时,眼前只剩大片红色的傀儡线。
“好人,”有个小孩坐在傀儡线里,正对着江濯哭,“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好人,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江濯心潮迭起,愣愣地想:刚刚是谁在哼唱,又是谁在说话?
他问:“是你?你在讲话?”
那小孩抹泪:“你说什么?我一直在叫你,你理也不理我。”
他声音稚嫩,跟刚才的不是同一个。江濯把掌心打开,看里面空空的,什么名字也没有,怀疑自己听岔了,便说:“哦,这是哪儿?”
那小孩说:“这是我的兆域,我把你捆进来了。”
江濯蹲下身,一边打量他,一边狐疑道:“你捆我干吗?”
那小孩哭得厉害,肩头一耸一耸的:“我,我捆你来,是想要叫你把我杀了,再把心掏了,最好连肚子也剖开!好人,快动手吧!”

第47章 小胜镇(八)从此我既是哥哥,也是娘……
江濯听见“掏心”两个字,心下微凛,顺着他说:“杀了就杀了,怎么还要掏心?”
那小孩哭道:“因为这心就不是我的!”
江濯说:“好,我懂了。那怎么又要剖肚子?难道肚子也不是你的?”
那小孩啜泣:“你问题好多!我只告诉你,镇上的人都是我杀的。你不是个好人吗?好人就该替天行道,所以你不要问了,直接动手吧!”
江濯道:“找我要糖的小孩有不少,找我送命的小孩你还是头一个,但是很可惜,我不干。”
那小孩急声问:“为什么?我杀了人,难道不该死吗?”
江濯不紧不慢:“你说人都是你杀的,你有证据吗?”
那小孩呆呆落了会儿泪,忽然大哭:“你不信?我都跟你说了实话,你怎么还不信?你……你要证据是不是?那我……我给你看证据好了!”
他倏地推了江濯一把,但是因为他人小力轻,江濯并没有动。见他推得认真,便笑着说:“嗯?你推我算什么证据?”
那小孩道:“我准你勘罪!”
“勘罪”是个神赐词,何为神赐词?就是通神者在倾听神祇耳语时,得到的除咒诀以外的神语,这种神语与咒诀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们无法由凡人之口说出,只能由神祇自己念读。
因此,当这小孩说完“勘罪”的那一刻,江濯的魂魄震动,险些被推出身体!就在这时,江濯中指上缠绕的“红线”变得极为刺烫,把他的魂魄紧紧捆缚在躯体内。
“轰!”
那小孩似乎被无形的火烧到,他缩成一团,抱头尖叫:“别烧了、别烧了!好痛……好痛呀……”
江濯因为魂魄晃荡,眼冒金花,心想:我又没放业火,祂叫什么?难道还有别的火在烧祂不成?
可是他讲不出话,因为勘罪令已经下达,即使他的魂魄没有离体,其他事情也不会因此停止。而所谓的“勘罪”,即“勘校罪行”,换言之,就是这小孩是本地的神祇,祂现在命令江濯去亲眼核定某个人的罪行!
——咚、咚、咚!
受命前来的灵官们抱琴敲鼓,唱戏似的:“在下名叫陶圣望,家住望州一小镇,父乃镇中守山人,本是寻常猎户子,一朝得运上青天,娶得弥城美娇娘……”
傀儡线帷幕般的层层拉开,光怪陆离的景象中,有个身影逐渐清晰。为首的灵官把琴“铮铮”弹响:“请勘。”
江濯头晕眼花,捧着脑袋,心道:看来祂要我勘罪的对象,就是陶圣望了!
帷幕尽头,那个身影终于转了过来,正是陶圣望。江濯听过两段有关他的故事,在那些故事中,他或是诡计多端,或是笑里藏刀,而令江濯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自己的故事里,竟然是这个模样——
“我有个弟弟,什么都比我好,我该讨厌他,可是我做不到。他出生的时候,我抱着他,当时娘要死了。娘说,她会永永远远地保佑我们,我信了,然后娘亲了我的额头,就那样死了。
“从此我既是哥哥,也是娘。”
那天陶圣望十四岁,他抱着弟弟,在屋里从天黑等到天亮,可是娘再没有醒。
弟弟啼哭不止,陶圣望刺破手指,用血喂弟弟。弟弟边哭边吃,他说:“你有什么好哭的?不管你饿了还是冷了,总有我顶着。”
弟弟听不懂,只顾着哭。陶圣望把他举起来,冬日的雪光透过窗纸,落在他俩身上。陶圣望突然也哭了,他不敢往床上看,娘还躺在那儿呢。
“以后你就是我,”他声音颤抖,眼泪直往下掉,“我也是你,天底下只有我们两个是亲人,你明不明白?”
弟弟哇哇大哭,陶圣望却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儿,把牙关咬得紧紧的,不肯再哭出一声。等哭完,他把弟弟用棉被裹住,束在了背上。
“我们先把娘埋了,”他道,“再把爹杀了。”
陶圣望给娘梳了头,娘的头发又黑又长,落在他的膝头和臂间,让他又是一阵鼻酸。可他打起精神,稳住手,替娘梳得整整齐齐。但是娘太沉了,他背着弟弟抱不动,只好改了主意,把这屋子给烧了。
雪地里寒风刺骨,陶圣望点着屋子的时候,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火光冲天,弟弟没见过这些,手在空中抓灰尘,发出“咯咯”的笑声。
陶圣望眼眸里映着火光,里头没有一点纯真。他麻木无神地望着那火,因为弟弟的笑声,才露出一点松动:“你喜欢火?以后我常常放给你好吗?”
火烧到一半,引来了别人。为首的是个粗犷汉子,见屋子着了火,朝陶圣望喝道:“好你个小畜生!又纵火行凶?就该禀了门主,早早把你赶出去!”
大伙儿赶去救火,只有那汉子快步走近,将陶圣望一脚踹翻!陶圣望倒在雪里,任由他又踢又骂。那汉子说:“我去你妈的臭杂种!门主赏你娘俩一口饭吃,还不知感恩,又是纵火又是胡说,搞得外头的人都道门主虐待你!”
汉子踢了一阵,看陶圣望不反抗,起了疑心,便弯腰拽住陶圣望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弟弟落在雪中,嚎啕大哭。那汉子一怔:“你娘生了?”
陶圣望像发了疯,扯着他的袖子:“你滚,你滚!别碰我弟弟!”
那汉子说:“反了天了,这么大的事儿,也没个人知会一声?!什么你弟弟,你也配?跟你没关系!小痞子把孩子偷了,想带到哪去?你这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将陶圣望摔在地上:“来人,把他捆了,一块儿带给门主!”
说完又看那屋子,见里头都烧得差不多了,一股怒气上头,回身又扇了陶圣望几个大耳光:“你娘死了,轮的着你处置吗?”
陶圣望让他扇得鼻青脸肿,歪着头,被拖出门,带到他爹跟前。
他爹本名陶老三,原是望州一个小镇上的守山猎户,早年在山中寻到了个秘宝,将其献给附近的宗门,也成了个通神者。他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极善钻营,没几年,又借势去了弥城,在那里攀上了当时最有名望的神州门,从此发了迹。
又几年,他给自己改了个名字,从陶老三变成了陶如故。什么是如故?据说是神州门的傅老门主头次见他,就对他说了“一见如故”,他喜不自胜,为了讨好对方,把名字也改成了这个。
陶如故在神州门里伏低做小,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不论别人如何瞧不起他,他都不抱怨一句。正是这份吃苦的耐性,让他讨得了傅老门主的欢心,于是傅老门主临终前,把女儿也许配给了他。
他娶了美娇娘,多年经营,终于成了神州门的门主,在弥城好不风光。可惜他本就是个地痞流氓,本事有限,把神州门从弥城大宗做成了个末流门派,人也待不住了,带着余下的门徒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老家是个小镇,通神的人都没几个,他回来以后又做起了镇上的地头蛇。从前还有老门主镇他,如今本性难掩,把这些年受的委屈尽数算在他娘子头上。他娘子虽然出身宗门,却因老门主固守成见,不肯教女儿开窍,所以没通过神,只是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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