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转头对江濯道:“小子心直口快,还请仙师不要责怪,但他说的句句属实。没了三羊以后,这里的百姓过得苦不堪言,我四处打听,得知媒公有神通,能将别处的神祇召至此地,便请他来召神降雨。”
江濯说:“这媒公倒有两把刷子,一召就召出了溟公。”
“这其中也是费尽周折,溟公虽然如我所愿降下雨来,可这雨一下就不停了。”刘伯愁道,“我只得再去央求媒公停雨,媒公说‘想要雨停也不难,向溟公献几次亲就行了’。我问他‘献亲’是甚么,他道就是给溟公送新娘子——哪有这样荒唐的事!那溟公住在河里,给祂送新娘子,不就是要把女孩儿投河?我不答应,媒公以为是投河不行,便换了个法子,叫我今夜上山,把新娘子抬到这庙里来。”
这便是他们雨夜送亲的缘由,再后来的事情,江濯都知道了,他打量庙内四壁:“三羊山素来只供奉三羊,这座庙多半是媒公施法从别处搬来的,难怪这么阴森可怖。”
那抢话的小子一听就急了:“这么说溟公真的住在这座庙里?那咱们待在这里,岂不是羊入虎口,正合祂意啦!”
江濯哈哈一笑:“我倒是想祂在这里,可祂胆子实在小,一见媒公失利,便跑得无影无踪。依我所见,这雨一时片刻不会停,诸位不如坐下来休息养神,待到天亮后再原路返回。”
众人为求雨吃尽苦头,一路担惊受怕,已经腰酸腿软,疲惫至极。此刻听见江濯这般说,便围坐下来,稍作休息。
刘伯听见雨声不减,越发忧心忡忡:“如今媒公死溟公逃,这雨却还是不停,咱们该如何是好?仙师神通广大,还请给小人们指条明路。”
“雨先不急,至于这媒公,光掉个脑袋可不算死,你们看他刚才……”江濯突然“咦”了一声,左右复看,“媒公的两条手臂去哪里了?”
大伙儿一看,那原本晾在地上的手臂果真不见了。灯光昏暗,风潇雨晦,一股淡淡的焦糊味萦绕在鼻尖,众人联想到刚才那个故事,顿时寒毛乍起,不知谁叫起来:“谁摸我?!”
“有手、有手在爬来爬去!”
众人吓得半死,在供台前边挤作一团,却见江濯掀起供台的桌布,从袖中拿出方帕子,再隔着帕子从底下捡起样东西。
“在这儿啊,”江濯轻快地说,“另一只呢?”
引路灯鬼气森森,照出江濯捡起的“手”,那手扭曲弯折,左右弹动,活像个细腿蜘蛛。原本挤在他跟前的众人当即散开,屁滚尿流地爬向另一边。有个人刚从昏厥中醒来,睁眼见状,又两眼一翻,倒了回去。
第3章 江知隐他有个毛病。
这只手落在江濯这里,不敢造次,没弹动两下便开始装死。另一只手如同无头苍蝇,在大伙儿脚下乱冲乱撞,闹得庙里人仰马翻。那抢话的小子离得最近,被这手扒住了小腿,吓得全身哆嗦,忙惨叫:“仙师救我!”
仙师气定神闲:“用不着我救,你伸脚把它踢开。”
那小子哭道:“我不敢!”
江濯劝慰他:“一咬牙的事,有什么不敢的?大不了给它扒一会儿,反正也掉不了几块肉。”
那小子伸腿踢脚,可这手就像粘在他腿上似的,纹丝不动。他无法,只好闭眼探手,一口气揪住那冰凉僵硬的手:“它、它它它还在动!”
江濯也奇道:“是啊,竟然还能动。”
这伙人久居山间乡里,不知道江濯的来历,若是有个通神晓事的人站在这里,怕是要瞠目结舌。凡是被冥扇幽引断过的头身,无一例外,都会即刻消散,可这媒公头断手断后还能行动,足见他身份古怪,绝非寻常。
江濯找着手臂,并不在心,只让众人继续休息。大伙儿见仙师谈笑自若,也松了口气,心道:“那媒公全须全尾的时候都奈何不了仙师,如今只剩两条手臂还能反了天不成?”于是再度席地而坐,不过片刻,便东横西倒的都睡了。
江濯待大伙儿睡着,带着那两条手臂出了门。门外黑咕隆咚,只闻绵雨雭雭,他先提起折扇,在庙门上画了道空符,再抬脚踢了踢那两条手臂:“走,找人去。”
那两条手臂哪敢违令,簌簌抖动一会儿,便跳下石阶,往夜色深处爬去。江濯跟着走了半晌,却始终不见人影,那两条手臂也搞不清情况,开始原地打转。
江濯笑骂一声:“好没用的东西,连头都找不到。”
他指望不上手臂,便拢手在唇边,先朝左喊:“天南星——”
林中鸟雀惊飞,无人应答。
他又朝右喊:“天——南——星——”
林间突然枝叶摇动,钻出个提着头的少女来,正是刚刚被江濯吹飞的少女剑士。
江濯说:“此处人烟稀薄,你布阵防不到别人,只能防住师兄我。”
天南星常年沉醉剑道,性直坦率,闻言便认真点起头:“师父吩咐过,若是……”
江濯一听见“师父”两字就头疼,忙装困倦,哈欠连天:“闹了一宿力倦神疲,耳朵也不好使了,你千万不要现在念师父经,当心我倒地就睡。”
他这人一向放浪形骸,无法无天,说起话来也教人分不清究竟是认真的还是玩笑的。天南星习以为常,倒没什么,只是她还没有接话,手里提着的脑袋先开了口:“什么‘鬼神不敬江知隐’,我看你就是个市井泼皮,专耍无赖!”
江濯笑意不减:“说得不错,赏你一双手臂,免得脑袋独力难支。”
他足尖轻轻一拨,那两条手臂便倒在地上,狼狈得很。媒公见他如此轻慢地对待自己,一双细眉气得发抖,牙齿都要咬碎了:“好……好你个江濯……”
江濯笑说:“早说过你是个好人,死到临头还不忘夸我。不过你这颗脑袋离身不朽,想必是有高人相助,我很好奇,不如你现在就将实情告诉我,免得一会儿还要受苦受累。”
媒公自认倒霉,谁能料到他在三羊山这样的穷乡僻壤还能撞见煞星!他死到临头,胆子反倒大了起来:“今夜你阻挠溟公亲事,祂已将你恨在心上,你以为自己还能风光几时?”
江濯的折扇轻轻敲打在鬓边,乌木衬着他眼尾的三道红点,在引路灯的映照下,更添几分清绝。他也奇怪,把人惹恼了还要笑,不紧不慢的,倒让人摸不透心思:“正所谓‘不遭人嫉是庸才’,溟公恨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媒公早听过江濯大名,这人表字知隐,行事却半点“不知隐”,传闻他曾替人出头,招惹了天命司的官司,被师父羁押看管在北鹭山上,一关就是二十年,本以为他再下山必定会夹紧尾巴做人,没承想他的行事作风一点儿没变!
“你我行当不同,本该井水不犯河水,我倒想问一句,江四公子,”媒公恨声说,“你干什么非得横插这一手!”
江濯诧异:“你不知道?”
媒公险些被他气吐血:“我不知道!”
江濯抬手,把那盏引路灯拨了过去:“这灯原是我北鹭山婆娑门一脉的东西,几年前遭人盗走,一直下落不明,我此行下山便是来找灯的……我也想问一句,你好端端的把它的灯芯摘了干什么?”
他刚在庙中一碰这灯,便知道它形似神不似,料想是媒公做了手脚,可是媒公修为低浅,绝不是能摘灯芯的人。
媒公说:“你少放屁!这灯分明是——”
他刚说到此处,舌头忽然打了结似的,连说“是、是、是”。
江濯追问:“是什么?”
媒公两眼一瞪,“是”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他自觉没趣:“我凭什么告诉你?哼,这灯上既没有刻你婆娑门的名儿,也没上你婆娑门的印记,全凭你一张嘴,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江濯说:“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有个主意。”
媒公疑神疑鬼:“你,你有什么主意?”
“既然认主的东西都带印记,那想必你的主人也在你身上留了印记。”江濯目光落在媒公的脑袋上,逡巡不定,“你的印记是在眼睛里,还是在脑袋里?我打算打开仔细瞧瞧。”
媒公毛骨悚然:“什……什么打开!你敢……”
江濯步步逼近:“敢不敢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媒公一不留神,便让江濯牵着鼻子走。这话听起来像是吓唬三岁小孩的,可江濯说断他头就断他头,半点犹豫也没有,可见凿脑袋这件事也不是没可能!他想到这里,脱口而出:“你知道我背后是什么人?溟公你不怕,那太……”
他刚说出个“太”字,便引发突变。只见他双目凸出,舌头外吐,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立时死了!
林间一片死寂,孤夜里竟连只乌鸦也没有。雨冷嗖嗖地吹在脸上,天南星看看脑袋,又看看江濯:“你把他吓死了?”
江濯道:“不关我的事……我也没吓他!”
两个人围看起脑袋,还是江濯先琢磨出原因:“看来他被人施了禁言咒,一旦想要说出关键,就会当即暴毙。他刚说了个‘太’,太什么呢?”
天南星提了一路的脑袋,这会儿早就不耐烦了,要把脑袋还给江濯。江濯却说:“你封一道飞送令,把这脑袋送回北鹭山,给师父。”
饶是天南星心大,也被这句说的一愣,张口疑问:“啊?”
江濯道:“我是真疑心咒法就印在他的脑袋里面,让师父看了兴许还有其他线索。”
天南星又看看他,再看看脑袋。媒公脸上的胭脂斑驳,细眉吊眼,不能说丑,只能说可怖。
江濯见她犹豫,将手一摊:“倒不是我偷懒,你知道的,我认不清路,让我封飞送令,只怕师父等到猴年马月也不一定收得到。”
他有个毛病,就是认不清路,还在北鹭山的时候,就常绕圈迷路。这事也怪,据说他小时候,师父也想纠正他这毛病,可是咒法符箓轮番上阵,他出了房门还是会绕圈。师父又请名医神婆来治,可谁也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好像他天生就缺这一根弦。后来大了,师父给他做了个珊瑚佩,专门帮他指路的,只是上回他犯事,要专心在山上修炼,珊瑚佩也让师父收了去,这次下山时竟也忘了拿,不然方才他哪还需要媒公的手臂来引路?
天南星认输道:“好吧。”
飞送令不难,就是个小法咒,其他的倒无妨,只盼着师父打开时别太激动——天南星想了想,决定在飞送令里多加一道口信,言明这脑袋是她替四哥送的,想必师父能谅解。
此时天已将明,雨淅淅沥沥,没个要停的意思。江濯望了会儿天,他走了一圈已经衣履尽湿。北鹭山上无雨无雪,他待久了总觉得少点什么,如今让雨淋了,倒有几分下山的实感。
“唰!”
江濯打开折扇,遮在眉上:“等会儿我捏个泥人,再贴道缚灵符上去,先充当此地的神祇,等追回引路灯以后,再回此地另作打算。”
神祇守土地,对普通人而言非常重要,这事本不该江濯管,可三羊山地处偏僻,天命司竟然不闻不问,导致此地的百姓在失去三羊以后闹旱数年,若是一直放任不管,很可能会招来恶神,到那时就麻烦了。
此时用缚灵符最合适不过,缚灵符可借泥人连通土地,将岭间的精怪山灵暂“缚”在泥人中,使祂们充当神祇。一般来讲,山灵比人更爱惜土地,会自发地庇佑土地。不过江濯手艺奇绝,捏的泥人像鬼怪,搞得山灵们嘀嘀咕咕很是不满。他为此耽搁了一会儿,好说歹说才使雨停,又将媒公遗留的两条手臂烧了,才回到昨晚的地方。
刘伯一伙人早已下山,那阴森森的溟公庙也消失不见。天南星见此处泥平如掌,便道:“这庙是媒公施法搬来的,如今应该是被溟公搬回去了。四哥,这下怎么找?”
“我在庙门上留了道追踪符,看样子溟公是把这庙搬回了溟公岭。”江濯抬腿迈步,“走,去溟公岭会会祂的真身。”
天南星不动,手指着另一头,见怪不怪:“四哥,溟公岭在那头儿呢。”
江濯面不改色,又原路绕了回来。
第4章 买水夜“恭请小鬼抬轿——”……
溟公岭位置特别,它横过鸱州,紧靠劳心河,是天命司水路御道中相对重要的地方,因此出入此地的手续文书极为繁琐,凭婆娑门“邪门歪道”的名头,是必不可能通过的。天南星另寻路线,带着江濯从三羊山进入沧川,再从沧川……绕了好大一个圈,最后在一处渡口登岸。
岭间闷热多雨,江濯一下船就蔫了,趁天南星去打探消息的空隙,到另一边的酒铺打酒喝。
因这渡口简陋,酒铺也是临时支的,只在门口悬挂着一个破烂的酒旗用以招客。江濯掀帘入内,里边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看模样也是“邪门歪道”,正在聊天。
“我从南边过来,路上听人说溟公岭最近异动频出,死了好些人。”
“我也听说了,先是附近村落里的女孩儿陆续暴毙,接着连镇子上也开始死森*晚*整*理人。那些人家还没来得及下葬,半夜就有鬼敲门。”
“这里的鬼都听溟公差使,是专程上门抬尸的!你们说祂坏不坏?连尸体都要同人抢。”
“可别说‘抬尸’,这里的人都把这事叫‘娶亲’,溟公是挨家挨户娶亲呢!”
“要说这溟公岭,也是风水不好,摊上溟公这么个神祇,从祂出现至今,都给祂娶了多少次亲了?可祂偏不满足,还越要越多。”
“若不是有天命司给祂撑腰,我是见不惯这样的!”
“真是怪了,溟公的恶名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命司竟然不管不顾。”
“这你就不懂了,溟公虽然有吃人的癖好,却能保佑着溟公岭年年丰收,若没有祂,这里恐怕早就变作一片荒地了。”
“唉,这附近有女孩儿的人家都跑光了……也是造孽!”
他们聊到这里,见有人进来,便住口不语。江濯心里好奇,到柜台前,要了三两酒,只盼着这伙人接着聊,可他们看江濯衣着鲜亮,怕是天命司微服私访的,相互使了眼色,都缩角落里做鹌鹑状,一声不吭。
江濯只得作罢,他打了酒出来,站在酒旗边上喝。过了片刻,天南星走回来,对他说:“我打听了一番,岭子里有条黑蛇河,溟公庙就在那条河里。”
江濯道:“在河‘里’?”
天南星点头:“说是那庙建成时,原本是用来供奉此地山神的,结果被溟公瞧见了,很是喜欢,直接降雨调河,把那庙给淹了,现在可不就是在河‘里’。”
“祂还真是霸道横行惯了。”江濯看天色已晚,收起酒壶,“一会儿趁着夜色,我们进去探个究竟。”
两个人在渡口稍作停留,待入夜后才进山岭。这岭间山势峻峭,云迷雾罩,到晚上更是寸步难行。他们走出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个石碑前。这石碑半人高,上覆青苔落叶,用注神语写满溟公的功绩,与刘伯等人在三羊山上碰见的是同一个。
江濯看了看石碑旁的羊肠小道,上边还留有别人刚刚走过的脚印:“怪了,这一个二个竟都喜欢在夜里拜神。走,上去瞧瞧热闹。”
溟公庙在河里,寻常人肯定是进不去的,为表诚心,当地人又在河边另建了一个“供香殿”,算是溟公庙的替身。江濯二人到时,正有一伙人在殿内点灯。
“……溟公娶亲……是升天喜事……你不要哭,也不要闹……”
这伙人都着破旧短衣,跪地奉香,听一个神婆打扮的人唱念。
“今夜侍奉溟公……岭人世代为你供奉长明灯……”
一阵阴风刮过,吹开些许雾瘴,原来那殿内点着的全是长明灯。神婆挥动蛇头木杖,绕着一个白布包裹的东西转,时不时做出击打的动作。“哗啦”、“哗啦”,她木杖上挂着的骨饰有节奏地晃动。
这供香殿与溟公庙像极了,只是门口多了两条船,是专门用来运送祭品的。殿内神婆的唱念还在继续,风把四下的古木都刮出怪影,远远地,似有女孩儿哀怨的哭泣声。
神婆停下动作,拿起一盏刚点的长明灯,对众人说:“我已将她的鬼魂驱赶开了,你们去吧。”
这伙人听命起身,为首的村夫戴上斗笠,打横抱起那个白布包裹的东西。他们出了供香殿,把门口两条船拖上,一边奏起喜乐,一边往河的方向走。
这时,那村夫忽然哭起来:“村里人记着你的好,叫爹为你在庙里供灯,你谁也别恨……嫁给溟公以后,千万不要走回头路……”
后面跟着的人也哭起来,他们幽魂似的在河边飘荡,引来点点鬼火。等船下了水,一伙人坐在上面,划到河心。此时天已很晚了,河水黑如墨汁,底下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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