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博手上动作一顿,只是说:“进传送阵吧。”
天旋地转的传送之后,黎博像是刚刚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轻松地伸了个懒腰:“昆仑实在是太冷了,还是河洛舒服。”
他拍了拍自家师弟的肩膀:“走吧,我们回家。”
二十年后,倒在血泊里的黎博睁着慢慢灰暗下去的眼睛,回忆着在那个瞬间,自己想要说出口,但没说出口的是什么。
……是不是想要说,“即便没有天赋,也没关系”。
太掉价了,一点都不像他。黎博咧开嘴,意识开始涣散。
是啊。优柔寡断的,一直是自己啊。
因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所以不必顾念旧情。
变成……很果断、很有出息的年轻人了啊,静亭。
黎博死了。
灵气复苏元年,9月14日,现世·废弃仓库厂房。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黎博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不时地轻微抽搐。
执行部的成员们呆立在原地,不知道是否应该放下手里端着的灵□□械和刀剑。
所有人都还在消化刚刚发生的变故。在一片沉默中,一个人缓缓地动了。
“收殓的事,能交给我来做吗?”越静亭的声音依旧平稳。他在黎博的尸体旁边蹲下,伸出手:“我是说,我是阵法上的专家。我能看得出来……尸体上有没有残存的术法。”
“让我来检查尸体吧。”他心不在焉地补了一句,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话语有多么苍白。
如果现在你的手没有颤抖着试图合上黎博的眼睛,我还能相信你只是准备公事公办地检查尸体。池昭铭叹了口气。
没有时间儿女情长了。池昭铭最后看了眼地上的尸体,清了清嗓子。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默。来人语速飞快:
“抱歉,这边的灵力环境太过混乱,我花了点时间才找到机会传送过来。”
“我刚刚调查了这里牵引半位面的阵法,大致结构已经输进阵法自动求解系统了。跑出完整结果大概还需要一点时间,但已经可以开始分析了。”
“至于能量问题,我已经通知了周围的灵石制备厂,让他们优先往这边运送灵石。如果运输时间不够,我们也可以人力运输,御剑飞行说不定还更快……”
白闲瞪大眼睛。一旁的池昭铭迟疑道:“楚小姐……?”
匆匆赶到的青鸟按熄手机,平淡道:“是我,我来帮忙了。”
灵气复苏元年,9月14日,半位面·九黎。
首先涌入耳朵的是金石相击之声,但比寺院的钟磬声更沉闷有力,几乎能想象到锤子砸落在铁砧上的画面。
紧接着是火焰舔舐着金属的噼啪作响声,混杂着高温下物质转变的低吟。
更为低沉的,是炽热的液体在模具中流淌的声音,如同熔岩在地壳下缓缓推进,深沉而粘稠。
空气中充斥着铁与火的味道,铁锈色的天空让人不禁怀疑:是盐池的卤水倒灌到了天上,还是涿鹿城下蚩尤流的血留下了永恒的印记。
宁长空的目光落到身前的人,或者说神身上。
神明的气息扑面而来,比瑶池幻境残存的西王母幻影更浓郁。
……看来是没办法通过武力进行解决了,就是不知道外面楚清歌那边需要自己拖延多少时间,也不知道把池昭铭等顶尖战力拖进来会不会有帮助。
对方神色沉稳,深邃的眼中仿佛蕴含着历史的沉淀。他率先开口:
“我知道你,应龙的后代,凤凰的孩子。”
华夏历史上第一个创制出金属兵器的人。他在中国古代战争史上创造的业绩,使他成为战争之神。[1]
兵主,蚩尤。
“宁长空。”宁长空颔首,声音平静。
凝固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重新开始流动,眼前的景象也随之变换,转瞬间,宁长空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陈设古朴的书房之中。
只不过,书房原本应摆满书架的地方,却陈列着一排排各式各样的武器。从最古老的青铜剑戟,到……一排现代的灵力枪械?
宁长空算是明白远程灵气武器是谁研究出来的了。
黎贪在书桌后挥手,声音中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忘记那个糟糕的蔑称吧,吾名黎贪。”
蚩尤与同母弟八人,连其自己在内共是九人,均姓黎氏,号称“九黎”。[2]
九黎之君,号曰蚩尤。
宁长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投向散乱着手稿的书桌,从堆起的参考书中依稀辨认出一本《高等数学》。
嘶,不好对付啊。
“你来见我,是想拖延时间。“黎贪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对,最好现在在这里就把你给宰了。宁长空心不在焉地想着。
“那个时代过去太久了,每一位留下的故人都弥足珍贵,您不这么认为吗?”宁长空斟酌着语句,轻声道:”比如说,玄武前辈。“
玄武的名字的确触动了黎贪,他在书桌后坐下:“你该带着你父亲的侍从来的,我和他或许还有的好聊。”
黎博没有把他是林锦松的事情告诉蚩尤,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宁长空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大概是因为黎博本就是出于私情,才保下林锦松的命。
宁长空的大脑飞速运转,他开口:“前辈,我想——”
“我知道人类的那些理念。”蚩尤开口打断他,眼神平静,“自由、平等,多么愚蠢。”
宁长空不赞同地摇头,点了点他桌子上那本《高等数学》:“没有灵力,没有修行者,他们仍旧创造了伟大的文明。”
黎贪的目光扫过那本书,平淡道:“我同意这一点。”
“因此我会赡养他们。”
“我要给他们最好的娱乐,最适合的教育。他们要充分利用他们的大脑,继续研究可以研究的一切;或者出卖他们的体力,成为流水线上的工人。”
“每个人都会过得很开心,这样,才能发挥他们的最大价值。”
兵器之神,神情自若地许诺了普通人的幸福。像是对耕地的牛马许诺劳有所得,或者对抚慰心灵的漂亮宠物许诺一生无忧。
唯独不像在谈论与自己平等的人。
他像人类驯养动植物一样,功利而冷淡地考虑如何放大普通人有益的性状。
驯化的大型哺乳类动物为人类提供肉类、奶脂、肥料以及拉犁,直到铁路出现前都充当人类重要的陆路运输工具,但你会说历史是由人类与拉犁的牛、运货的马一起创造的吗?[3]
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宁长空心里一沉。
果然,蚩尤并非秉持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观念,想把修行者和普通人之间武力鸿沟放大成阶级差距。
—— 他压根就没把普通人和修行者当成一个物种,自然不会从人为构造的高低贵贱当中获得乐趣。
修行者会把普通人当人看吗?—— 打个比方,能化成人形的妖兽,会把普通动物当做自己的同类吗?
苏韵尧敬重凤凰,敬重白闲,但炸鸡照吃不误,是因为不认为被赡养的肉鸡,和两位实力强劲的鸟妖有什么相似之处。
食肉的妖兽不会因为开了灵智就成了动物保护主义者,改食肉为食素。鸟妖养鸟,马妖骑马,不过是觉得未开灵智的普通动物,和自己并非同类罢了。
宁长空反驳道:“您是铸造兵器的神明,应当理解工具的力量。”
“不需要现代的枪械,只需要一把淬了毒的青铜匕首 ——”
“—— 最柔弱的普通人也能杀死修行者?那是因为那个修行者太弱了。”黎贪摇头,打断道。
黎贪:“普通人和修行者之间巨大的武力鸿沟可以用武器来弥补,但没必要。”
“我相信兵器的力量,但兵器的力量需要人来发挥。问题不是手持武器的普通人能不能杀死修行者,而是这些武器装备在修行者身上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
黎博组织编撰的《修行常识》引言中如是说:装备一支现代的凡人军队,需要日夜运转的工业流水线,而摧毁他们,一人一剑足矣。
不是不可以铸造出让普通人胜过大部分修行者的武器,但性价比过低。在投入相等的人力物力资源制造武器的情况下,无疑是修行者一方的武力提升更为显著。
“修行者之间的战争,才有意义。”
“没有暴力,没有统治。没有统治,没有秩序。修行者掌握暴力,修行者建立秩序。”黎贪摊手:“就是这么简单。”
这个话题结束的比他预想得要快太多了。宁长空咬牙切齿地拖出下一个论点。
“给在灵气枯竭时代生长起来的人类,强加修行时代的价值观,无异于把南方的乔木移植到北方。”宁长空低头,“养不活的,黎贪。”
灵气复苏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人类一次的集体进化,意味着一切有关社会结构的思想理论的物质基础发生了变化,都要被推倒,再重新建立。
如果这是一个在灵气充裕的时代从头开始发展的文明,宁长空不会有心情和蚩尤论辩。因为在那样的高魔世界观下,起码在文明发展的早期,权力必然向战力强大的修行者集中,形成如妖族那样,实力为尊的社会。
在人与人的武力差距相当有限的低魔世界观,迈出原始社会的文明都会向奴隶社会演变,更不要提有着极端武力差距的高魔世界观了。
但这里是灵气复苏的世界观。这里的文明已经砸碎了无数思想上的镣铐,这里的人类已经反对过一切基于先天差异的歧视。要怎么让这些人自贬为另一些人的工具和垫脚石?
观念的力量,和社会的惯性都是巨大的。
“灵气衰退本就是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骨头长歪了就要打断重接,剑刃铸错了就融掉重铸。世事皆如此。”黎贪不以为然道:“会有很多人死去,但终将建立一个更加切合这个时代的强盛文明。”
那样我的工资和年终奖会一起完蛋。宁长空面无表情地如是想。
让你这样搞下去,大概能加速推进第三次世界大战,然后把我送到快穿局的听证会上,让我花好几天时间把世界大战诡辩成拯救世界的一环。
不过,“不该发生的错误”……是怎么回事?
见他不说话,黎贪饶有兴致地主动开启了下一个话题:“凤凰,你在为谁,为了什么辩护?”
为了我的工资。宁长空在心里插了句。紧急任务的报酬总是更丰厚——看在接任务的快穿者没时间做前期调查的份上。
黎贪继续说着:“你的真身展开翅膀,能覆盖几里的天空。就算有成吨的炸药在你眼前爆炸,那凡俗的火焰连你的羽毛都无法触及。”
“你能移山倒海、飞天遁地,普通的妖怪和你都无法比较。像你这样的修行者,和那些凡人除了可以交合,可以诞下后代,又有什么相似之处呢?”
宁长空脱口而出:“那便足够了。”
年轻的凤凰站在古老的兵主面前,话语掷地有声:
“无论先天的禀赋差异多么巨大,只要还是同类,对彼此就有合作和关爱的义务,这种爱不需要任何才能做依据。”
“人和工具的差异在于,人不需要有用,不需要为什么伟大目的做贡献,人的存在本身就有价值。”
“—— 这样的理念在凡人心中根深蒂固。我相信,灵气衰退时代千年的历史积淀,和科技、经济、文化发展,足以阻止凡人走向彻底的相互割裂。”
文明是什么?如果那些我们无法准确衡量其影响的事物变成了头等重要的东西,那便是文明的最高境界。[4]
“我为……一个修行境界如同身高体重一般,只是人类众多平凡特征之一的世界,而辩护。”
远古便回荡于此的风卷起凤凰的衣角,蚩尤眯起眼,隐约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
与此同时,在心灵连线中。
“姐我受不了了,你们那边调查好了吗?要我拖多久啊?”宁长空哀嚎道:“我真没话说了。不管是能引他说话的话题,还是能让他动摇的话题,我都快讲完了。”
楚清歌:“调查好了。两三天吧。”
“啊?”
池昭铭深吸口气:“两三天啊……”
楚清歌低头看临时找来的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注记,把鬓边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两百余处阵法节点,基本都要重新绘制阵法,再加上调试的时间,保守估计要两三天。”
启动一个阵法很简单,只需要两件必要的东西:正确流动的能量流,和足够的能量。
供能这边应该不用担心了。楚清歌抬头,看向在空中御剑飞行,手里提着装满灵石的集装箱的异处局搬运队。
希望导航软件不要记住这条空中航线。
越静亭插嘴道:“一定要重新绘制阵法吗,不能直接牵引灵力吗?”
阵法符文只是引导能量流正确流动的一种方法,修为足够的阵修可以直接以自身为阵眼,用自己的灵力引导现有的能量流。这种方法成本低、效率高,也更为隐蔽。
宁长空当初在山河社稷图重启幽篁村的“止戈之所”阵法,乃至在天演修行学校偷偷改写黎博预先布好的自爆阵法,都是采用了直接引导能量流的方法。
但这种方法并非没有代价。楚清歌摇摇头:“这个阵法的复杂度已经超过了人体能负担的极限,就算有九星罗盘辅助也不够。”
林锦松在幽篁村被反噬得咳血,凤凰更是在黎博面前吐了一地的血。以自身灵力直接干预阵法的能量流,对身体和心智都会造成极大的负担。
“可以直接牵引灵力,这样就可以在几个小时之内完成阵法。”丘浩云突然开口。
前提是,起阵之人把命搭进去。
“愚蠢。”楚清歌毫不犹豫地驳斥道,“这是没有必要的牺牲,只要拖上一段时间——”
丘老道打断她的话,目光紧紧地锁定在青鸟身上:“怎么拖?”
灵气复苏元年,9月14日,半位面·九黎。
“别说两天了,就是两个小时我也拖不到!”宁长空咬牙切齿地在心灵连线里嚷嚷。
楚清歌:“你先别急,先把蚩尤的动机套出来。”
只有明确了对方想要做什么,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他们才能决定要不要……拼死把黎贪拖在这里。
黎贪长叹一口气,神色怅然:“一个修行者和普通人不分你我的未来……”
“……真是,和你父亲一个样。”兵主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半位面内卷起狂风,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怎么就扯到风清梧了?宁长空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引他说更多,试探地问道:“您既然不愿改变主意,又为什么要听我长篇大论,与我在此论道呢?”
黎贪果真在这个话题上了钩,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正因为你是凤凰的孩子,说服你才有意义。”
“风清梧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啊?”宁长空真情实感地在心灵连线里发出疑问。
楚清歌:“你在这里问我,不如直接问你面前那位。”
宁长空开口:“家父当年——”
黎贪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他向前迈出一大步,目光如炬:“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他为了他的理念,把他的命送到了谁手里?”
神明的气机如同山岳般压迫而至,属于兵主的铁与火的气息,几乎要将空气点燃。这股力量的威压,让周围的空间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宁长空曾问过白闲。应龙是正神,而风清梧作为应龙的后裔,虽流着神之血,却无正式的神位。他这半吊子凤凰,在位格上自然难以抵挡黎贪的威压。
宁长空感到自己的胸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压缩,以至于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他的思绪在这一刻却异常清晰。
风清梧当年是为了证道而死?证的是什么道?
宁长空的心中逐渐明朗,他慢慢开口:“我有些惊讶,我居然在和一位神明谈论凡人的文明该往何处去?”
“……这就是神明吧。”蚩尤并未被宁长空的话所触动,只是发出了一声感慨,随即他的语气变得冷淡:“好了,叙旧的时间到此为止了。”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紧张气氛所凝固。一股股劲气如同潜藏的巨兽般苏醒,涌动着,卷起了身后武器架上的刀、剑、戟、钺,它们一一脱离了重力的束缚,悬浮于空中,宛如忠诚的守卫等待着召唤。
与此同时,灵力枪械的能量在内部凝聚、增长,直至散发出隐约的辉光,如同夜空中即将爆发的星辰,预示着一场风暴的来临,
宁长空的战斗本能在疯狂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警告他即将到来的危险。但还有机会,还能再争取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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