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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山早月(境风)


梁愿醒不希望段青深留在这里,不是这里不好,而是他希望段青深回去那片滚烫的天地,去拍大漠的落日。而不是将镜头卡在高层建筑窄小的窗户缝里,拍这稀薄的城市残阳。
“你怎么了?”段青深问他,“怎么今天一直在发呆,上午我以为你是困的,睡一觉了还这么呆。”
他欲言又止,顾忌交浅言深,转而笑了笑:“起得太早了,还没缓过来。”
段青深关上窗,外面夕阳节节败退似的离开天空。他将相机从三脚架取下来,低头看屏幕,不疾不徐地问:“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憋了一肚子话,是我的错觉吗?”
“应该不是。”梁愿醒低头看了眼外套。
一个低头再抬头的动作,梁愿醒从举棋不定到沛然莫御。这个小他7岁的摩旅青年一觉睡醒似乎变了个人。
“那就说。”段青深关上窗。
接着,他说了句让段青深此后很多年都铭记于心的话。
“这里没有人懂你,你要跟我走。”梁愿醒说。

不然为什么自己动弹不得。
人常说“作品即人”,虽然这句话并不绝对,但三年来梁愿醒反复看他的作品,起码读懂了他一部分灵魂。
梁愿醒说完,眉眼一弯笑起来:“我要修图了。”
“哦。”段青深木木地点头,“好……辛苦了,你直接用我电脑吧。那我…我出去买点吃的拿回来。”
“好啊。”梁愿醒说。
段青深确实不会修图,不是学不会软件,而是他对人物的审美方面比较贫瘠。也就是不知道人物该怎么修得自然又好看。
段青深下楼觅食的时间里,梁愿醒用他的电脑修图。一开始梁愿醒还有点缩手缩脚,别人的私人电子用品,在一个密闭的房间,他坐在电脑前面,感觉怎么碰这鼠标都不对劲,在入侵别人的领土一样。
尤其这电脑弹邮件提醒的时候,会直接弹邮件主题。
所幸不是私人邮件,是段青深他们医院的资讯。
不过换个思路,他能这么放心大胆地把自己和电脑留在同一个房间里,那么就说明此人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梁愿醒说服了自己,继续修图。
他把裁好的一半原片压缩打包发给姜妤后,开始修。图修起来挺轻松的,原片已经足够好,段青深审美不错,挑了姜妤很优秀的角度来拍,后期很轻松。
梁愿醒特意把闪电黑裙那张留给自己修,没发给姜妤,其实稍微有点私心的,因为他觉得这张拍得最好。
画面被裁剪过后是一张竖构图,人物有点小,但很和谐。一时间梁愿醒有点无从下手,不知道要修哪里……他想了想,把前景几颗不必要的小礁石抹掉,放大修了修裙摆,然后又停下。
因为画面很完美,就连人物侧脸黏上的一点发丝都让人觉得烘托了情绪。以至于梁愿醒足足看着这照片十多秒后他才反应过来——等下好像这是婚纱照来的,但整张照片看起来暗黑又落魄。
恰好,在他修完最后一张时,“嘀——”的一声刷卡开门,段青深回来了。
“我简单买了点。”段青深说,“鲅鱼水饺,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什么鱼?”
“鲅鱼。”
“鲅鱼什么?”梁愿醒不能理解。
“水饺。”
梁愿醒两只眼睛看着他,满眼写着“你买了什么不对劲的食物”。
显然段青深看出来了,他解释:“鲅鱼水饺听起来比较奇怪,但馅料里有鱼肉在这边很常见,鲅鱼啊黄花鱼……就像云贵川那边凉拌折耳根,你尝尝。”
他这话说的像是在这边生活过。但梁愿醒还是略有迟疑,并且谨慎地看了眼段青深。他将电脑合上,挪开些。
“我以为你是浙江人。”梁愿醒说,“不然就给用一道‘鸡蛋灌饼卷西湖醋鱼’来反击你了。”
“……”段青深无语了片刻,把几个袋子放下,“还买了点其他的。”
一些炸鸡排之类,大部分人都能接受的食物,以及酸奶,饮料,便利店里一些常见的零食,和防水创可贴。
段青深坐下,说:“创可贴是在便利店买的,明天婚礼结束后再带你买点常用药。”
言下之意是让他带着,摩旅骑行几千公里,备点药品总是没错的。梁愿醒“哦”了声,夹了个水饺。似乎他走前自己说的那句话被默认遗忘,像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默契地把生活之外的对话当空气。
梁愿醒尝了个鲅鱼饺子,对他来讲有点怪,因为在此之前他在水饺馄饨这样的食物里吃到类似的东西只有虾仁。
他尝了一个后还想夹一个,但筷子打滑,没夹起来。
段青深从便利店那个袋子里翻出来一只勺子,递给他:“用这个吧。”
“噢。”梁愿醒后半句‘谢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我……”段青深忽然看向他,很认真地说,“我不知道我几年前拍的照片给了你什么滤镜,但我这个人绝不是照片带给你的那样。”
梁愿醒咽下嘴里的东西:“深哥,我是学音乐的。”
他忽然这么说,段青深点头:“嗯。”
“在学校的时候有老师说‘人们通过文字来表述情感时常常匮乏,难免词不达意,但大家往往却能找到合适的表情包。从音乐感受上来讲,我们也能够找到一段最合适的旋律。’”
段青深垂眸,接着点头赞同:“的确是这样。”
“还有图像。”梁愿醒看着他,“图像也是。”
其实段青深已经不大能想起来那年的西北沙漠,后来有太多东西裹挟着将他越推越远。甚至此前在小镇民宿里的那个晚上,梁愿醒举起手机给他看《去西北》,那一眼,他居然对自己拍的照片有些陌生。
他又抬眼,梁愿醒还在看他。
说得矫情点,这个瞬间,他觉得梁愿醒是来带他找回自己的。
说得再矫情点,他拍过的风光照片不止沙漠,还有山巅云海和银河,偏偏梁愿醒知道他的灵魂在哪里。
或者说,在具体的哪一张照片里。
想到这里,段青深自己都觉得太荒谬了。于是他木讷地、迟钝地问:“你是学……什么的?”
显然,梁愿醒也没想到他居然在方才那一串话里捕捉到了这个。
他顿了下,回答:“钢琴,音乐表演。我双亲过世的早,姨妈姨夫把我养大的,小时候给表妹和我都报了钢琴班,我妹学了一阵子后死活不愿意学了,她剩下的课就都给我了。”
“抱歉。”段青深抿了下唇。
“没什么的。”梁愿醒笑笑,“我过得挺好,人生很顺遂,出来摩旅我姨妈姨夫一直在挂念,还给我买了相机,所以没什么好抱歉的。”
段青深看向桌子上的相机,又问:“那你怎么大学没读摄影?”
“我和我妹都是钢琴五年班。”梁愿醒说。
“明白了。”段青深笑起来,“两个五年班变成了你的十年班。”
“是啊,所以就参加艺考了,不然我自己都觉得不甘心。”
“那我们挺像的。”段青深还看着相机,说,“我也是十年,不甘心,但……又不是同一回事。”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没中间。但梁愿醒不在乎,直接问:“你想好了吗?要不要跟我走。”
段青深目光迟滞了下。莫名的,他居然和梁愿醒有了默契,他出去买吃的这段时间就是在思考。
梁愿醒接着叉了块鸡排,欣赏了下它酥脆的外壳,随后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这声音听起来特幸福,酥脆鲜嫩,梁愿醒的腮帮子被撑得很鼓,等他说话。
良久,段青深说:“好。”
——按理说一个三十岁参加过工作的成年人不应该这么容易被拐走,但摇摆之间段青深还是选择了他。
吃完饭后梁愿醒把修好的图给段青深看,但他看不出个头绪,只嗯嗯点头说挺好的。那份鲅鱼饺子梁愿醒只吃了两颗,剩下的段青深都吃完了。收拾桌子的时候梁愿醒实在好奇,问他是哪里人,他回答说户籍在浙江。
“哦~”梁愿醒把袋子系上,调整了下里面餐盒的位置,确保被拎起来不会洒。
“这边是我母亲的老家,我父母离婚后,我母亲带我来这里上高中。”段青深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所以我基本都吃得惯。”
说完,他补充:“无论鲅鱼水饺还是西湖醋鱼。”
“这是成为大师的必经之路吗?”梁愿醒笑着问。
“嗯~”段青深扬着语调,“明天给你单独买一份,你修炼修炼。”
“不必,”梁愿醒不假思索,“我不做大师,做个快乐的普通人就行。”
快乐的普通人。段青深动作顿了下。
事实上辞职后离开医院的这些天,他一直陷在一个形容不出的状态里。虽然辞职了,但还是进退维谷,总能依稀听见有声音在心底里回响。
大约在说:没关系的,你辞职只是一时糊涂,这段时间在外散散心而已,父亲会不知道吗?他只是在默许你,等你回去低头认错,他还是会给你安排一个工作,生活会回去正轨。
一切都来得及。
就像他对睡不着的梁愿醒说的,距离日出还有三小时,一切都来得及。
他此时就在日出前三个小时的黑暗里。
梁愿醒把修好的图做了压缩包发给姜妤,姜妤很快回复过来一个“谢谢”的表情。
收拾好东西,两个人决定出去散散步,垃圾丢出去。酒店不远处是个步行街,虽然十月末的沿海地界在晚上冷飕飕的,但晚上出来的人还是挺多。
整条街都很香,今天白天下了雨,晚上虽挺冷,水果刨冰的摊子依然生意很好,排着队。
梁愿醒望了一眼,刨冰柜台里面放着切好的各种水果,旁边摊子刚好在压铁板鱿鱼,哧啦一声。老板吆喝着“往后退啊!油溅着你们一会儿!”伴随着一阵油脂焦香的味道一齐奔涌到梁愿醒脸上。
曾晓阳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段青深偷偷瞄他一眼,二十三岁,正是吃饱了还能再吃两顿的年纪。
“吃吗?”段青深问,“现做的比买回去的要好吃很多。”
“你都这么说了。”梁愿醒笑起来。
在步行街排队买吃的是一件比较狼狈的事儿,因为这条街比较窄,排队就得横着排,稍有不慎就会让隔壁摊子的队伍觉得这是来插队的。
不过还好,人家老板动作流畅又迅速,铁板温度足够高,海产品易熟,很快就排到他们。
老板手里摁着处理好的鱿鱼:“吃什么?”
“吃什么?”段青深准备好扫码付钱了。
“我自己来吧。”梁愿醒有点不好意思。
“吃什么!?”老板又问。这一问明显带着催促的意思,大约在想,你们在饭馆里抢着付钱也就算了,怎么路边摊也要抢。
“鱿鱼!”梁愿醒说,“鱿鱼、薯条、冰可乐!”
“冰可乐没有!”老板说,“那是我闺女喝剩的!”
“哦!”梁愿醒说。
“我去那边给你买。”段青深付了钱,“你在这排着。”
步行街走到头有个小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就一片圆形空地,几张便民的桌子凳子,大家在这儿吃东西。
“走近了才发现是酸梅汤不是可乐。”段青深叹气,“颜色太像了。”
“没事,冰的就行,酸梅汤也好喝。”梁愿醒说。
下过雨的空气很舒服,梁愿醒嚼着鱿鱼腿,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无比舒适。
“这地方真的好舒服。”梁愿醒说,“既不是很潮湿,秋风也不燥。”
对此,段青深赞同:“是这个时节舒服,但夏天还是挺潮的,尤其靠海那一带,风里都有盐分。”
段青深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只不过相隔太久,城市变化很大,很多地方他自己也不认识路了。垃圾丢一丢之后继续散步,信马由缰,慢慢地沿街走着。
走了没一会儿,看见交警执法,拦了辆黑色桑塔纳,正在盘问司机。梁愿醒好奇地往那儿看。
段青深也看过去,问:“怎么了?”
“你听过一句老话吗,‘白捷达、黑普桑,后备箱里全是枪。’”
“……什么乱七八糟的。”段青深蹙眉,“跟谁学的。”
“我以前酒吧老板。”梁愿醒说。
“哦,我前辈。”
嘶。语气听着怎么不太对劲呢。梁愿醒收回视线,看向他脸。
“那酒吧怎么倒闭的?”段青深问。
梁愿醒两手揣兜:“嗯……我们以前开在西湖边上。”
这么一句话就够了。段青深了然:“房租太高,酒的零售价太贵被游客吐槽,经济形势又差。”
梁愿醒点头:“是呀,最后一盘算,差点连装修钱都没挣回来。”
“很正常,近些年做实业不像以前了。”
“那你接下来呢?”段青深又问,“我不是问长远的,就……下一步,你到了西北之后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啊。”梁愿醒是笑着说的。尽管段青深没有看他的表情,但他语气轻松又无所谓。
接着他又说:“我们都会死的。”
“什么?”段青深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们都会死的,所有人的终点都一样,不要太在乎结果。”梁愿醒说,“你看过一本漫画吗,叫《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段青深摇摇头。
漫画小说什么的,他小时候没机会接触,长大后也没萌生过兴趣。
梁愿醒拿出手机翻了会儿相册,然后递给他。
图上是两只海鸥的对话。
——我是说咱们一生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去码头整点薯条。
梁愿醒说:“我们要去西北整点照片。”

昨夜散步一直散到海边,坐在长椅促膝长谈直到月亮都打了哈欠。
聊天就那么随心所欲地聊。梁愿醒说在酒吧唱歌的时候的事儿,忙起来会帮调酒师洗杯子,顺道在吧台听八卦。
酒吧的吧台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酒保和顾客会在某个契合的时间点里不自觉地开始演戏,像是美国西部公路旁,厌世的酒保眼神麻木又疲惫,顾客一遍又一遍地换着不同角度倾诉着同一件事。
客人们倾诉的话题也与时俱进,最近已经鲜少有人问酒保“什么是爱情”了,最近大家在问酒保“什么是人生”。
酒保会冷漠地说:这是另外的价钱。
有时候客人真的喝多了,非要付钱听听那人生的意义,酒保也会从容掏出平板电脑,打开某哲学教授的付费网课。
昨晚聊得段青深觉得像喝醉了。
他不喝酒的,但他觉得那大概就是一种醉意。轻飘飘的,没有压力,什么都可以聊,而且是被允许的。
“几楼?”梁愿醒摁了两下电梯上行键,然后又摁了一下。
“呃……”段青深慌乱地掏出手机,看聊天记录,“4楼。”
“走楼梯。”梁愿醒不由分说握住他手腕。
也是昨晚,梁愿醒知道了他究竟在犹疑不定些什么——明明都辞职了,最难做的抉择已经做了,他却还踟蹰不前,迈一步思前想后。
“这个厅?”梁愿醒问。
“整一层都是。”段青深捏着手机,他在找上礼金的那个台子。
“那儿吧!”梁愿醒看见了。
酒店整个4楼都是大红色的布景,导致同样铺着红桌布的礼金台有点融入背景了。二人跑近了才发现是女方亲友的礼金台,对方笑着指着对面:“男方亲友在那儿。”
二人携手冲进大厅里的时候,司仪差那么一点点习惯性脱口而出让我们欢迎这对新人。
还好,司仪及时刹住了。
段青深四下看了一圈,厅内比较暗,灯光聚集在舞台。他其实是有些慌的,很多人在看他……他们。段青深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非常不喜欢。
不过场面并非他想象的那样,大家只看了那么一眼而已,发现并不是新郎新娘,大家就转回头继续和别人聊天。
“这边!!”何文冰发现了他们,站起来跟他们招手。
厅里的桌摆放密集,因为中间置放了个漂亮的新娘花厅,占掉了部分空间。很多桌的座椅都是椅背抵着椅背,需要请别人起来让一下。
段青深在前,一直牵着梁愿醒,因为不巧,他们那桌是整个厅最昏暗的地方。
期间段青深回头两次,叮嘱他小心脚上的伤口。
“你俩等上热菜了再来呗。”何文冰打趣他们。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梁愿醒往前挪了挪椅子,“昨晚睡太晚了。”
这桌都是高中同学,段青深依次介绍了下,大家互相打招呼。何文冰今天是伴郎之一,他扶了扶西装胸口别着的花,问:“我吃完饭就得赶车走了,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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