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沉默了一会儿,半叹了口气,抬头和徐冬河说:“有事先找我商量,听到没?”
徐冬河笑笑,转头走进了小区。
他走到夏仙阿姨家单元楼门口就看到李致知坐在楼梯上,抱着自己的外套打瞌睡。徐冬河坐到他身边,摸摸他的脸,笑问:“你怎么不进去等我?”
李致知抬头,脸颊和额头都还肿着。他看到徐冬河,突然就眼睛红了。他抹了抹自己的眼泪,又低头去抹被人踩得一塌糊涂的新鞋子。他小声哭着说:“打架了,没打赢。”
徐冬河又心疼又莫名觉得有点好笑,于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致知脸上挂着眼泪,在徐冬河胸口打了一拳。他又摸摸徐冬河的手背,问:“你早上叫我多穿点,自己才穿这么点出门啊。”
他把自己那件脏兮兮的外套要套到徐冬河身上去。徐冬河扯了过来,把他和外套都抱进了怀里。
雪还在下。小城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的第十一个冬天。李致知坐尼莫爸爸的车回来的时候,他爸爸责问着:“谁教你们可以这样去打架的?郑肖友,你朋友会跟别人打架,你知道吗...”
尼莫有点尴尬地转头去看李致知。李致知望着窗外,雪落在城中教堂尖尖的顶上,落在院子里的天使像身上。
车子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李致知就拉开车门跳下了车。他一只脚踩进了雪水坑里。尼莫趴出窗户叫着:“李致知...”
李致知抱着自己的外套,低头往夏仙阿姨家走。他想统统告诉徐冬河。他要告诉徐冬河,有好多人欺负他。李致知憋着眼泪,在人行横道跑起来。
与此同时,徐冬河右手被拷在派出所的椅子上,转头看着门外慢慢积起来的雪。值班的警员在位置上吃着泡面。徐冬河一整个下午没吃过东西,没喝过水。他疲累地闭起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小学的时候,落后乡村小学还可以自己带饭盒去。早上铝饭盒就放在蒸饭间里,中午去拿。每次走进凝满水汽的蒸饭间,都好像天花板有一场温暖的雨要下。
他睁开眼睛,盯着左手腕的手表发起呆来。他怕李致知下了课就会找他,找不到他会跳来跳去生气。徐冬河想象了一下,忽然低头笑了。吃泡面的警员转头看了他一眼。
雪已经停了下来。徐冬河松开手,把李致知从楼梯上拉起来。李致知跳到了他后背上,徐冬河背着他,走上二楼,走上三楼。声控灯一楼一楼亮起来,一楼一楼灭下去。
李致知嘟囔着:“我刚刚跑回来的路上,手机被我甩飞出去,摔到行车道上,摔烂了,都不知道修不修得好...”
楼道里空阔,他的声音仿佛落进温暖寂静的宇宙。徐冬河从宇宙深处回复他:“修不好给你买新手机。”
李致知高兴地问:“真的啊?给我买新手机?”
徐冬河点了点头。李致知开心地在徐冬河的脸颊上亲来亲去。徐冬河被他弄得东摇西晃,只好停了下来。过一会儿,声控灯跟着熄灭下来。李致知把头搁在徐冬河的肩头,轻声说:“想吃维生素C。”
徐冬河会意,转过头,亲了亲李致知的嘴。李致知追上去吻他。徐冬河吮了下李致知的嘴唇。下面有人慢慢走上来,脚步声快靠近的时候,楼道灯忽然又亮起来。
两个人立刻撤开头。李致知满脸通红地把脸埋在徐冬河肩头。徐冬河继续背着他朝楼上走。底下上来的人超过他们,跑上了楼。李致知闭起眼睛,手里玩着徐冬河挂在脖子上的项链。他再睁开眼睛,看到楼道窗外,对面单元楼每个窗格有一盏黄澄澄的灯光如同温暖的炉火般亮着。
徐冬河微微喘着气,和他说:“到家了。”
第19章 2011,维生素C(六)
徐冬河去“柯力数码”找柯力问过,李致知原先那只智能手机如果是正版货,价格起码在2500以上。2011年后半年推出的这系列的新款,售价已经到5000元了。徐冬河有点震惊一只手机那么贵。他答应了李致知送他一只更好的手机作为考上普通高中的礼物。
老余听到他俩在那里讨论这件事,哼笑了声说:“考都不一定考得上,礼物要得这么快。”
李致知说:“虫虫鱼一条,鱼清理干净后切成两段备用。放进油锅里煎至两面金黄后盛出...”
老余骂道:“你就是活该被打。”
知道李致知被同校同学打了之后,老余拍了拍躲在阳台上看足球杂志的眼镜仔,开玩笑说:“对付初中生的事交给我们眼镜哥就好了。”
虽然过去有些年头了,但眼镜仔当年一个初中生打破了三个高中生的头,然后被关进劳教所的事情以各种版本流传下来,成为本城的父母告诫小孩好好学习不要拉帮结派打架的第一案例。李致知拍了下徐冬河的大腿,叫道:“那我以前听说过你啊眼镜哥。听说那三个高中生里有两个没抢救回来。”
眼镜仔端了端眼镜。老余又拍拍他说:“现在越传越离谱了。”事实上是,三个人都还好好活着。眼镜仔从劳教所出来之后,又上了几年学,把初中混毕业了之后就在街上帮人打架。哪个派今天缺人打架,叫他一声就行。
老余有天送货回家的路上碰见他小手指都打折了,好像也感觉不到痛,蹲在街边吃盒饭。老余拽他去社区诊所包扎了一下,然后一起回家陪余姐吃火锅。
老余问他:“打架是什么很好玩的事啊?”
眼镜仔低头吃着鱼丸,支支吾吾地说:“没别的会做的事。”
后来老余就拉着他一起送货了。
元旦过后,眼镜仔跟着徐冬河去私立初中门口接了一趟李致知。他看着一大群初中生穿着校服冲出校门,突然想起他在劳教所见到老余的时候。老余进来那天身上也还穿着校服。县城劳教所比较像一所矫正学校,也有校服。他们每天穿着浆洗得十分硬挺的青蓝色工装校服上课或者劳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老余喜欢跟他玩在一起。老余说是因为他话少安静,没那么多屁事。
从劳教所出去的时候,老余在纸条上写了自己家里的座机电话给他。但是眼镜仔回家路上就把纸条揉吧揉吧丢了。
他不理解人和人之间的一切羁绊和情愫。所以也不理解徐冬河和李致知之间在发生什么。大家在红茶餐厅吃饭的时候,徐冬河说他已经和柯力预订了一只最新款的手机。李致知两只手分别抓着只筷子欢呼起来。
老余无语道:“徐冬河,你是不是欠他的。对他那么好干嘛啊。”
徐冬河笑笑。老余继续碎碎念着:“还帮他交补习班费,还是按次收费的那种,贵得要死,也不知道这东西的脑袋瓜一节课能学进去多少。你是打算帮他爸妈把他养大算了是吧。”
李致知要越过徐冬河打老余,被徐冬河箍着双手拦了下来。李致知嚷嚷着:“我现在很努力读书!”
老余学他怪腔怪调地说:“我现在很努力读书,考班里二十多名。”
徐冬河说:“之前是三十五名,已经进步了。”
老余叹气道:“李致知,你金鱼爸爸就是太溺爱你了。”
他们吃过饭,徐冬河和李致知背着书包去江边夜市玩去了。年前这段时间,好多摊位支起喇叭喊着大降价,女装清仓,男装买二送一。江边围栏上挂满了五彩LED小灯。李致知咬一口手里的脆皮年糕串,又递给徐冬河咬。
他们踢着地上零零落落的包装袋,停在夜市口看拉洋片。眼睛凑在小洞前,洞内有树有花,有河流,有人的一生。一切都咻乎而过,沉静又天真,好像人生是很容易度过的。
李致知仍旧把眼睛凑在洞口,特别兴奋地观看着。徐冬河已经站在一边,手里拎着他们买的一对企鹅抱枕。他看着李致知,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办。他其实只给了柯力五百元的预付金。等手机到货了,他还要交齐四千五的尾款。老余说得没错,李致知补习班的学费真的很昂贵。徐冬河几乎花光了之前攒的所有钱。
后来回想起来,徐冬河才发觉,是十七岁的他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人生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事情。特别是对于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人来说。
下一周送货的时候,由于连绵阴雨了许多天,车厢里都散发着一股霉味。主道在下班高峰期开始塞车。雨刮器坏了半片。徐冬河拿着抹布跳下车,擦了擦车头玻璃。他带满水珠坐回副驾驶位。
老余不在,徐冬河和眼镜仔可以基本没什么交流。车子挤过晚高峰的车队,转进辅道。到达送货点的时候,车窗玻璃又已经雾蒙蒙。徐冬河先下车,拿了货箱进去。眼镜仔拿了支烟出来。
过一会儿,徐冬河拿着现金袋子出来。他把尼龙袋扔进后座,然后坐回副驾驶位。眼镜仔把烟头伸出窗外,单手开着车子。徐冬河说:“我多要了五百。”
眼镜仔转头看他。徐冬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愣神看着前面说:“在叔叔的送货价,老余的加价基础上,我又多要了五百。”
他们把车开到修理厂修雨刮器的时候。眼镜仔靠在卷闸门边,徐冬河蹲在他边上朝雨幕吐了口烟。
眼镜仔第一次主动说话:“为什么?”
徐冬河有点茫然地抬头看他。眼镜仔说:“我不是问为什么加价。是为什么非要给李致知买这么贵的手机。”
其实徐冬河自己也不太明白。从小老师也说他是个十分质拙的人。其实不算聪明的那档学生,但是有一股犟劲。所以他成绩没有特别差过。
当时他也是固执地想要送李致知一只最好的手机。只是想那样而已。
有过一次之后,徐冬河谨慎地在另几单上都加了价。他现场报出送货价,面无表情地看着买家。把钱拿到手的时候,徐冬河才会发觉自己手心沁满了汗。他快步走上货车,把钱扔到后座,然后打开瓶装水猛喝一口。
柯力通知他拿手机那天,他已经基本凑齐了四千五百块钱。
徐冬河跑上百脑汇数码城二楼。柯力笑眯眯地把手机盒子放到柜台上。徐冬河笑起来。那只手机比李致知之前用的那只还漂亮。徐冬河知道李致知肯定会很开心。
他抱着手机盒走出了百脑汇。外面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徐冬河拉开校服拉链,把盒子放在外套里。他快步走过人行横道,又慢慢小跑起来。
那天正好是2012年的立春。天气依旧又湿又冷。徐冬河头上身上淋得湿漉漉的,喘着气停下来,看着小巷尽处海的一角。有货船慢慢开过。
他天真地想到,有一天他会和李致知一起离开这座城市,去海的另一边。
第20章 2012,2046D(一)
因为说好考完中考才会把手机给他。李致知放学回家就打开床头柜看一眼新手机盒子。他摸摸外面的塑料薄膜,又不舍地拉上了抽屉。徐冬河站在衣柜边上整理着换季的衣服,每次看见他那样都觉得很好笑。
晚上,李致知穿着个裤衩,趴在床上写作业。由于眼镜仔和徐冬河把那群“口香糖”拉到学校旁边的巷弄里一一进行了恐吓。“口香糖”们挨个来和他道过歉了。现在不要说靠近他,光是看到李致知,就开始成群往另一个方向跑。
李致知和尼莫之间短暂经历了一个尴尬期。年后新一学期开始,尼莫拿了一盒榛果巧克力放在李致知座位上,留了一张小纸条,上边写:我和爸爸解释过了,你是好孩子。对不起。这个请你吃。
李致知手指上黏着这张小纸条,晃到尼莫的座位附近,歪头问尼莫:“那你愿意做小丑鱼尼莫吗?”
尼莫悄悄翻了下白眼,不情不愿地嘟囔:“愿意...”
李致知嘿嘿笑了。
傍晚,李致知拉着尼莫去红茶餐厅参加他们的“家庭聚餐”。尼莫拘谨地并腿坐在卡座上,推了推自己的大框眼镜。老余和眼镜仔一脸不太好惹的混混样,余姐基本都是自己在出神发呆,李致知在徐冬河身边滚来滚去,抓起徐冬河的手往他手心里呼呼吹气。他问:“能不能提前一点点让我用新手机啊?我现在都没手机,没办法联系你。”
徐冬河摇摇头说:“我留了尼莫的手机号,补习班下课我联系他。”
自此以后,李致知到尼莫班里让他看错题,顺便还要捞过他的手机给徐冬河发条短信。尼莫后知后觉地打开手机信箱,看到李致知发过去:我想你了。
徐冬河过一会儿会回他:上完课来接你,要吃什么吗?
李致知说:中华路的鱿鱼炒年糕!
徐冬河会很准时拎着一碗鱿鱼炒年糕过来接他。他给尼莫带过一份。尼莫摆摆手说爸爸妈妈不让他吃宵夜。
李致知抓着筷子让他尝了一口。味道特别好。尼莫舔舔嘴巴,抓着自己的书包带子去找爸爸的车了。他回身看了眼,李致知背着书包,手里拿着那份鱿鱼炒年糕,和徐冬河嘻嘻笑笑说着话。这样的画面,每周会出现两次。
有次,徐冬河没来。李致知被带上了一辆轿车。尼莫和李致知挥手再见,但是李致知低头抱着自己的书包没再看窗外。
车子开过市中心的街道,开过江边,开到中华路附近的一栋廉租房。闻家升带李致知来过一次。当时屋子里堆满了香烟盒子。
现在屋内站满了人。叔叔坐在一张毛得一塌糊涂的木桌前面,看着他。徐冬河面无表情地靠站在边上,校服外套脏兮兮地扔在地上。叔叔又走上去踹了他一脚,骂道:“你们两个小屁孩是不是忘了一开始为什么帮我做事啊?是欠我钱记得吗?”
他拍了下徐冬河的脸问:“记得吗你?”
徐冬河不吭声,叔叔走到门边踹了李致知一脚。李致知直接摔到了地上。
徐冬河终于抬起头,擦了下太阳穴边淌下去的汗回答:“记得。”
叔叔笑了声,和屋里其他人说:“他还记得。然后拿我的货抽成是吧。要不是今天碰上陈老板,他说货品价格涨得莫名其妙,我都不知道你他妈有这本事。”
叔叔坐回椅子上,点了支烟继续问:“你拿了多少?老余知不知道?”
徐冬河吞了下口水。嘴巴因为被打破了皮,吞下去的口水里混着一股铁锈腥味。他说:“不知道。我自己想拿钱...”
叔叔把账本一本一本抽出来,摔到地上,大声骂着:“你抽成了的,给我一笔一笔圈出来。敢敷衍我,我弄死你们。”
徐冬河拿着笔,坐在那张木板都起翘的木桌前面。他转头看了眼李致知,李致知低头忍着眼泪坐在门边地板上不敢看他。
徐冬河把老余不参与送货之后的每一笔都圈了出来。从年初开始,为了尽快买新手机,有几笔他加过了头。叔叔问他:“是这些?”
徐冬河说:“是...”
叔叔又在他右脸颊上打了一巴掌。声音太响了。李致知抖了一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叔叔忽然笑起来。他拍了拍手,和他们说:“恭喜你们,又欠我一笔钱了。”
他让人把李致知拉了起来,然后说:“这次不会再让你们碰货了。万一越欠越多了?”他和其中一个手下挥挥手说:“送孩子回去休息吧。明天晚上接出来。”
车上,李致知握着徐冬河的手,但是他们都不敢看对方的脸。
回到夏仙阿姨家里。李致知拉开抽屉,看着里面的新手机。徐冬河坐在床沿边和他说:“可以用了。”
李致知忽然哭了出来。他抱着徐冬河哭着说:“我不想要了。”徐冬河半靠在床头,抱着李致知,笑笑说:“不能退换货的。你用吧。”
他笑了下也不笑了,拿纸巾擦了擦李致知的脸,小声说:“没事的,我会解决。明天上完课,你想办法躲起来,不要被叔叔找到。”
第二天晚上,有人来接徐冬河。车子开到城南一间灰扑扑的小网吧门口。他跟着走进去,网吧尽处有个小电梯,下到地下一层居然是个规模非常大的休闲吧,叫2046D。
徐冬河站在电梯口的台阶上就看到李致知已经抱着自己的书包,坐在舞池边的空位上。身旁站着叔叔的几个手下。舞池四周用围绳围了起来。他们越过那个铺着劣质保护垫的舞池,看着对方。进入二十一世纪十来年后,他们故乡小城的人们解决完身体的饥饿,开始用各种手段解决精神的贫乏与饥饿。
舞池周围围满了“饥饿”的赌客。他们今天将下注的特别表演是,斗殴。
因为乐音声太响,叔叔非常大声地和徐冬河介绍:“我们这个游戏没什么规矩的,能打赢就行。很简单,好吧。把对面打倒。我在你身上押了注的。你输,就多欠我一笔,你要是赢,就给你减掉一部分。”他拍拍徐冬河的肩膀。
相似小说推荐
-
娇妻攻与封建糟粕(追风去) [近代现代] 《娇妻攻与封建糟粕》作者:追风去【完结】废文2024-10-11完结文案:无敌大纲流骨科+攻生子+玩攻+恶...
-
被误当作总裁弟弟了怎么办 (风诉__) [近代现代] 《被误当作总裁弟弟了怎么办》 作者:风诉__【完结】晋江VIP2024.12.08完结 总书评数:3061 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