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面黑衣人手上动作一滞,随着他视线一起看向白狐观内久久不动的周二娘。
那树上所挂,字迹娟秀的愿牌上写,希望白狐真仙能听到信女所愿,取我丈夫性命。
也救我出这无边苦海。
“若真是她杀,那按理说,你我应该报官。”
“是非曲直,哪是这么容易分辨的。”
“如今她一忘皆空,倒也算是个好结果了。”
是啊,海云帆握住他手中滚烫的茶盏,觉得眼中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有时候能忘却前尘,也算是个好结果了。
黑衣人盯着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突然笑了,连他眼角的深痕都舒展开来。
“海公子很像我一位故人。”
“哦?不知海长老所说的这位故人,和王兄口中那位,可是一人啊?”
海天阔无奈摇头,“你认识我?”
“枯琴真人座下最为自豪的亲传弟子,恐怕整个九州的修真界,没有几人不认识海长老的吧。”
“既然认识,那恐怕你也听说过,我可不算是什么好人。”
“这世间又有几人能算是真真正正的好人呢?”海云帆打开折扇,海天阔看着他扇面上四个端正隶书大字,觉得这世上可能真的有天道轮回,道法昭昭。
他扇子写,何其自性。
何其自性,本自清静。
人并非生来就为善为恶,说到底能惹的整个修真界听了他的名字都咋舌感叹,海天阔这样的恶人无非是在这红尘世中活了太长太久,见过太多贪、嗔、痴,爱、恶、障,由爱生忧,由爱生怖,最后忧怖生出他不可控的执着妄念,然后万劫不复罢了。
他师父枯琴真人罚他面壁悔过三年,对着那空无一人的山洞,海天阔想了很多,从年少到如今,从军皇山到灵剑派,从欧阳商到海云帆,等到这一百多年光景一一看过、日日浮现之后,海天阔突然发现这一百多年里,他唯一一分一秒都牢记于心、能带给他片刻安宁的日子竟然只有海云帆出生那天。
“不和我说说你这位故人吗?”
海天阔看着自己这位幼弟的脸,觉得他们似乎真的是很多年都未见过了。三载三道春秋,对于休闲之人来说可算是弹指一挥间,可是这三年若是历过了一朝生死,度过了一道雷劫,最后再忘掉了一世蹉跎荏苒,如今这个三年之后的海云帆坐在他对面,竟也让以前的海将军、如今的海长老有些不敢相认了。
“我这位故人吗?”
海天阔摸了摸下巴,给海云帆讲起他十三岁和昆仑派大比的日子。
输了一场破阵的二皇子并不是很开心,趁着整个军皇山的仆从都已经熟睡,索性玩心大发穿了外衣,抱着酒壶跑到演武场的屋脊上坐着赏月。
海天阔找到他的时候这位小皇子正气呼呼地拔掉了酒壶盖子,那里面的琼浆并不醉人,他索性也不阻拦,只是坐在他身边看他喝水一样糟蹋这千金一壶的佳酿。
那年十三岁的海云帆说,他不是不想认输,只是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输。
海天阔想了想,那位昆仑弟子确实用了自己带进赛场的灵符,可是规则中并没有写不能,虽是赢得不光彩,但也算是赢了。
海云帆鼓着脸,指着这军皇山的高天远地,气的在房梁上跺脚。
他到底赢得光不光彩天地都能看见,你我说的不算。
可是这世上,总有你阻止不了的坏事、祸事发生。
他记忆中,海云帆愣了愣,盯着军皇山延绵的瞭望塔和军旗低声说,我不喜欢。
有的时候,这片九州第一强军驻守的土地真的很像一只砖瓦、铜铁堆成的巨兽,高塔为脊,望楼做背,霞光万丈和天光万里劈不开他们藏在高楼和军旗下的暗影。
可是这世上,等你长大了,多得是你不喜欢的人和事,到时候你又要如何?
小皇子张了张嘴,又识相地闭上。
他没有办法,因为人人如此,他爹他娘如此,海天阔如此,就算是枯琴真人也是如此。
良久,海天阔记忆中的幼弟将着这酒壶推进他的手中,盯着军皇山的如水夜色,认真答道,如果我不喜欢,那我就要试一次,试一次能不能按照我心中黑白曲直,把这是非功过颠倒过来。
如果不能呢?
那,我也算是试过了。
从回忆中拉回,如今的海长老盯着他对面脸色煞白的少年郎发愣。
他这一生,因妄生恨,因恨生痴,等到终究无法回头了被关在那漆黑一片的山洞里面壁思过时,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海云帆出生那日天上的大雨,就好像这天道都在为九州未来的命数恸哭流泪。
那时的海天阔已染天妖王的妖气,他母亲腹中这个还未见过时间艳阳的弟弟也沾染了混沌魔气,若他出世则九州大乱,若他不出世…
若他不出世,恐怕他爹娘要后悔一生。
海天阔还记得演武场边看到的,天上层云如同热水沸腾一般翻滚不断,他听见雷声阵阵,好像要把这军皇山巨兽剥皮抽筋、拦腰斩断。枯琴真人的话仍然在他耳边回响,他师父说,你父子二人好好想想,若是不留这个孩子,则九州或许能逃过一劫,若是你们执意要留…
女人的冷面似有一刻的柔软,海天阔在她座下近百年,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师父眉眼间的秋波水光。
若是你们执意要留,那他就算我们军皇山家臣,一世得我军皇山庇佑。
海天阔忘了,在很多很多年前,枯琴真人还不是枯琴真人的时候,她也曾是个母亲。
这九天之下,又有哪个母亲会为难一个连太阳都未见过的孩子?
他记得他得了这掌门密令,回家的路上雨突然停了。他记得看到日光撕裂层层云海,天高海阔,云销雨霁,这军皇山的船坞应该能有千帆过境了。
他记得那婴儿啼哭声打破一室寂静落在他耳畔,他记得那年春天他随手栽在院子里的海棠花在那日破土而出,长出寸寸绿意。
他记得那一瞬间,什么妖王、什么混沌、什么九州,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为你来了,所以一切都不重要了。
那一刻海天阔在心里打了个赌,和天赌一赌,也和命赌一赌,赌他能保下他这幼弟性命,赌他能有一次,赢过天道命数。
“我,”海天阔苦笑一下,“可能不算是个好兄长。我想保护我弟弟,但是好像一直找不到方法,他太小了,在他出生之前我自己活了一百年,没人教我怎么做个好兄长…我以为我在保护他,可是好像他却从未开心过一日。”
海云帆沉默不语,学着他的样子,翻过一个茶盏,倒上一杯滚烫的清茶,推到他面前。
“可是最后,”海天阔抬头,看着他对面额间一点万法仙门灵识的弟子,“我好像还是赌赢了吧。”
他接过海云帆到给他的茶,一口气饮下,好像什么味道也没有,又好像酸甜苦辣,尽在其中。
谁谓茶苦,其甘如荠。
大喜大悲,大彻大悟。
海天阔放下那茶盏,起身想要离开,却听见他对面的少年缓声道,“你试过了。”
海天阔一愣。
“你赌赢了。”
“其实,我只是忘了,不是傻了,我能听出你们话中有事瞒我,我也能看出你们看我的眼神,不太寻常。”
那少年抬眼,看他面前的军皇山长老,肩膀宽阔,如同高山巍峨,从今日开始,也算是前途一片天高海阔了。
天高海阔,鹏程万里。
云销雨霁,千帆过境。
“哥。”
海天阔僵硬地转身,看着那少年从座上站起,缓步走到他面前。
“我是不是应该这么叫你?”
第十四章 拾肆
十四
七月初九,华衣镇天降小雨,雨丝飘飘摇摇,落在白狐观内、菩提树上。
万仙盟五绝大会第一项大比已出结果,万法仙门掌门亲传弟子海云帆、灵剑派首席弟子王陆夺得首魁,琉璃仙、斩子夜、叶菲菲、项梁、徐泽方按序次之。
这仙门五绝,昆仑山和盛京仙门在这一项大比中好像是分文未取,竟是连一棵独苗也没留下。
几位长老、掌门连夜开会,因为有不少弟子受伤,所以决定各门各派回各处休整十日。
十日后,五绝齐聚昆仑仙山,决出今年胜负。
这白狐观内,一身红裙的风铃站着这株堪称华衣镇三绝的菩提树下,合掌一拜。
王陆当日受了一道姹紫嫣红,幸亏军皇山弟子带人来的及时,救下他们几个都有受伤的弟子,要不然谁知道这盛京仙门能干出什么事来。
老板娘第二日带着薛伯仁和三条威风凛凛的大狗姗姗来迟,算是先替王舞稳一稳他们灵剑派的军心。
此刻她和薛伯仁站在树下,王陆悄悄靠近他二人,观察许久,发现他们好像是在诵经。
“怎么,老板娘你认识她?”
风铃吓了一跳,揍他一拳,摇了摇头,“不认识。”
“那你为何为她诵经啊?”
“她怎么说,也算我狐族族人。”
看老板娘样子有些哀伤,薛伯仁搂过她肩膀,算是安慰。薛公子在灵溪镇这灵气充沛的地方待了三年,化形之法已经基本恢复,就是说人话还有些不太利落。
“你说,这狐妖,爱的到底是青衣道人,还是周家二娘?”
老板娘摇摇头,“不知。恐怕,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吧。…这问题,很重要吗?”
重要啊。
王陆看着树上雨滴穿林打叶,眯起眼睛,想起乞巧那日海云帆立在那几近疯魔的狐妖面前,神色诚恳,掷地有声劝道,“如今你眼前这个,是奈何夺身、忘川夺魂、孟婆夺情,已经在轮回之道中走过一遭的周二娘,而不是你那位道长了啊狐妖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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