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问鹤也一步步走回房间,他肩膀上的伤确是皮外伤,倒点金疮药包扎一下就好,这点小事也没必要劳烦别人,他自己就能解决。走到中途,忽然想起那黑衣人转头看他时,他那一瞬间的心悸,忍不住心道,身量很像,动作也很像……但是阿莲怎么会用剑呢?
走到中途,正看见白尧。
白尧见江问鹤受了伤,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迎上来,伸手扶住,道:“这是怎么伤的?”
江问鹤摆摆手道:“被暗算了。”摆到一半又动了伤口,倒吸一口凉气,放下手来。
白尧脸色很冷:“他是复生教的么?”
江问鹤道:“应该吧,除了他们也没别人了。”
白尧又道:“是姬莲么?”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但他表情隐没在黑暗里,一双眼睛冷得吓人。
江问鹤顿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是姬莲确实没死了。白尧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神却已经冰冷地像看死人了。这时两人再度走到光亮处,白尧表情瞬间一变。
江问鹤偏头看他,只见白尧望着自己的伤一脸紧张,眼神里满是关切,道:“我先给堂主包扎。”
两人一起回了房间。
还未打开房门之时,江问鹤眉头忽然轻轻皱了一下,道:“有人来过么?”
他垂眸看着门缝,门没有关紧,门缝里夹了半片枯叶,应当是有人来去如风时卷起来,又恰好被门缝夹住的。他离开时,门关的好好的,绝不可能有这一片枯叶。
白尧没看见那叶子,不动声色道:“我去通知沈长老时,没见有人经过这里。”
江问鹤点点头,不再多说,推开了门。
刹那间月光撒进门扉,两人望着房间里的景象,俱是一愣。
只见屋内一片狼藉,就好像是所有东西都被翻过一遍,书籍、笔记、信件,乱七八糟的纸张丢了一地,那一整面墙的书柜上的东西也被翻了下来,凌乱地堆着。
白尧心道,他进来之时还是好好的,怎么刚走这一会儿,就又有人来了一遍?他又想起那个窗外的影子,他当时以为是沈长老,但现在看来并不是。
这么想着,忽然听见江问鹤的轻笑声。
他疑惑地看过去,却见江问鹤摇头笑着走进屋,弯腰一点点捡起来被扔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连灯也来不及点。白尧赶忙走进去,点上灯,也去收拾房间,道:“堂主,我和你一起核对。”言语里满是关切。
江问鹤笑道:“不用对了,他不会拿东西走的。”
白尧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得他浑身都冷了,他去捡东西的手一顿,勉强笑道:“堂主知道他是谁?”
江问鹤道:“他之前就这样,每次来都要把我房间搞得乱七八糟的。”
白尧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姬莲做功课时喜欢写一张扔一张,不过一会儿地上便能堆得满满地都是废纸。他要查的医书也习惯地扔在地上,就连他自己也习惯坐地板,每次要查什么东西,就会趴下去顺手把书捞过来,也可能直接就趴在地上看起来。
江问鹤跟他习惯完全不同,要用的书提前找好,一摞摞地放在书桌侧面,做完的功课装订成册,放到架子上收好,他就坐在案几前,一笔一笔地写下去。
偶尔姬莲会来江问鹤房间找书,江问鹤回来时看见屋内乱七八糟,就知道是姬莲来过,他总会跟姬莲开玩笑:“你一来,我房间就跟遭贼了似的。”
从十丈原那一剑开始,他的房间就再没这么乱过了。
江问鹤把地上的书捡了个七七八八,最后收拾案几上堆着的,这里扔的书被纸张最多,几乎把整张案几盖住,他先是把大本的书收起来,最后把废纸一拢。
拢起废纸时,手心忽然撞到了什么坚硬冰凉的东西,那东西上还刻有花纹,熟悉的触感让江问鹤浑身一僵。
白尧道:“怎么了?”
却见江问鹤并不答话,两手疯狂扒开案上的纸堆,看清藏在其中的东西那一刻,瞳孔紧缩一瞬,良久,低低笑起来。白尧看着那东西,更是看得头皮发麻。
只见月光之下,案几的中央,静静地插着那把,曾扎穿姬莲心脏的古铜色匕首。
第96章 枉复生(五)
李长安回了房间, 推开门,见谢夭正闲得无聊指点褚裕剑术。房间里太小,褚裕施展不开, 因此只简单地比划了两下。谢夭却看得笑眯眯地, 连声叫好。
褚裕自然知道自己剑术稀疏平常, 刚才这几招更是随便一使,听谢夭如此夸赞, 以一种又震惊又担忧地眼神看向他,道:“谷主, 你脑子还清醒么?”
谢夭道:“我夸你, 你怎么还骂人呢?”
褚裕垂眸道:“你不用哄我。”
谢夭笑道:“没有哄你。是你身边厉害的人太多, 所以你觉得自己剑术不好。放到整个江湖上, 已经可以了。”
褚裕瘪瘪嘴道:“那肯定没有你徒弟厉害。”
谢夭笑了两声, 道:“武功呢,够用就行,危险时刻能够保命就好。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江湖上死的也大多是武功高强的。”又看了一眼褚裕,那一眼别有深意,道:“年轻人, 不要老是想着打打杀杀的。”
褚裕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偏过头道:“可是我还打不赢关子轩。”
谢夭神神秘秘道:“我跟你说怎么办。”说着,冲褚裕勾了勾手指。
褚裕一听, 立刻来了兴致, 走到近处,问道:“怎么办?”
谢夭道:“你就哭啊。对着他哭, 他肯定不会还手的。”
褚裕心道让我对着关子轩哭,还不如直接死了, 气道:“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转身就要走,回头时看见抱剑站在门口的李长安。他刚才一心比划剑招,竟然没注意到李长安回来。
谢夭在他身后笑道:“有的时候,眼泪比其他东西好使多了。”抬眼笑着看向李长安。
褚裕听他慢悠悠的话音,瞬间明白了什么,回头看看谢夭,又转头看看李长安,见李长安眼神躲了一下,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便一直盯着他看。
李长安咳了一声,走进来,道:“别瞎教。”
褚裕知道自己那个猜测是对的,看着李长安,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他哭的样子,这样一个人也会哭?趁着他俩没注意到自己,忙不迭走了,走时还不忘替他俩关上了门。
谢夭望向李长安眼睛,总是会想起他一双桃花眼哭得湿漉漉的样子,每当李长安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就软成一片。李长安走过来,谢夭抬手抹了一下,笑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李长安道:“也没哭过几次。”
谢夭道:“一次就够让人心疼了。”
李长安还想说什么,这是感觉后颈微微刺痛,他伸手摸去,摸到一个硬物吸附在自己后颈之上,他先是看了谢夭一眼,笑道:“那我知道日后怎么办了。”说着,不动声色地把那东西扯下来。
垂眸看了一眼,表情还是忍不住变了一下。那是一个虫蛹一般的东西,通体紫色,与自己肌肤相接触的地方还带着稍许血迹,幸好发现得早,要是再晚一点,这东西就要钻进皮下。
李长安把晚上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这东西虽然不大,但被人抛掷过来时他必然看得见,也就是说,这虫蛹不是跟着粉末一起洒出的,而是特意放到自己身上的。
看来是那黑衣人贴在自己耳边说话的时候偷偷下的蛊,他竟然一时没有发觉。事实上,行医之人施针之时都极快极稳,有时针已经下来病人还没有感觉,李长安当时又心性不稳,注意力全在那黑衣人的话上。
谢夭见他表情变了一下,又看见他手心里似乎捏着一个东西,李长安手指挡着,他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个圆型的东西,道:“人抓到了吗?”
李长安道:“跑了。没有伤人,就是来偷东西的。”至于那黑衣人跟他说的话,他全然按下不表。
谢夭抬了抬下巴道:“那是什么?”
李长安一手捏碎了那虫卵,回头笑道:“叶子。”
月至中天,屋内安静地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李长安想着那黑衣人在自己耳边说的话,没有睡着,睁着眼睛看着屋顶。这时,身边人忽然翻了个身。
李长安也随之翻身,从背后抱住他,身形却忽然一顿,密密麻麻的心疼瞬间涌上来。他一点点掰开谢夭紧攥着的手指,又顺着他手臂往上,按住他脉搏。
一点微弱的脉象在他指下跳动,似乎每跳一下都要竭尽全力。
李长安跟着江问鹤学了许久,已经能探出来谢夭的脉。虽然谢夭精神不错,但李长安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的血,治标不治本,谢夭的脉象还是一日日虚弱下去。
他就这样探着谢夭脉搏,头靠在谢夭肩膀上。
谢夭晚上骨头会疼,白天又睡得太多,这时候也没睡着,感觉到李长安一点点掰开自己手指,心里一疼,这时他又去探自己脉象,下意识就要躲开。
这时,他忽然感觉自己肩膀上湿了一块。
他听见了极其压抑的抽泣声,谢夭瞬间僵在了原地。
谢夭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心道,这是在哭么?这次是自己醒着,自己没醒的时候,这种时刻又有多少次呢?他就这么直挺挺躺了一会儿,许久,反手抓住了李长安的手指。
李长安眼睛瞬间睁大,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全部神经都集中到了之间上,耳边忽然听见谢夭笑着说了一句:“摸手腕有什么意思?”
那声音很温润,还带着点调戏的意味,李长安耳朵红了,又想起谢夭这时候应该很疼,怎么还能这样笑,忽然一阵委屈,头埋得更低了。
谢夭拉过他的手,放到心口处,笑道:“摸这里。”李长安瞬间感觉到他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虽然微弱,但很一下下地很用力,就好像是为了让李长安的手掌感觉到似的。
谢夭笑道:“它还跳着呢。”
话音刚落,谢夭只感觉李长安搂自己搂得更紧了,没过一会儿,肩膀上更湿了。
后半夜李长安才感觉到谢夭朦朦胧胧地睡过去,天刚蒙蒙亮,他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临走前又不舍得看了谢夭一眼,这才出了门。神医堂讲究早睡早起,这时已有不少人起了,看见李长安,都笑着打招呼道:“长安少侠,起床练剑啊?”
李长安淡淡地应了一声,却不去中堂空地,而是去敲了褚裕的房门。
褚裕还没睡醒,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开门见到是李长安,吓了一跳,连忙道:“你是来灭口的么?昨晚上那事我又没给你捅出去!”
李长安拉着他去了厨房,听到他如此说,回头挑眉道:“昨晚上什么事?”
褚裕瞬间吓得不敢再说了,道:“你什么事我都没给你捅出去。”
李长安拿了个碗,又挽起袖子,听到褚裕的话,勾起唇角笑了一声,道:“那就好。”说着,拿起刀,轻巧地转了一下,那案板上笨重的铁刀在他手里竟然灵巧地像一把剑,瞬间就朝小臂处划了下去。
褚裕见他小臂处满是伤痕,知这是他这几天放血自己砍的,看得心惊肉跳,又骂道:“你大早上起来,就是为了砍自己一刀?你划就划呗,还非得拉我一起?你疯了。”
李长安道:“我要走了。”
褚裕一愣,疑惑道:“什么?”
李长安道:“我知道姬莲在哪了。”
褚裕看看他,又看看那碗,道:“那你这是?”
李长安道:“之后熬药就拜托你了,不要让江堂主知道。”
褚裕愕然地看着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点了三个头。
他又低头看着血液,碗里的血液已经蓄了不少,但李长安的伤口没有一点止血的意思,褚裕一看就知道李长安这是故意再用内力把血液逼出来,渐渐流了大半碗,褚裕喝道:“别放了!”
见李长安仍不停止,褚裕伸手就要制止李长安,但想起自己打他不过,干脆拿起刀来,道:“谁的血不是血?”
李长安看他一眼道:“你跟他修的不是同一样内功,没用的。”
褚裕只见李长安嘴唇已经没了血色,道:“可是……可是流这么多血,会死人的!”
李长安笑了一下,收回手,用布条随便缠了下小臂,最后用嘴巴叼着布条一端,打了个结,含糊不清道:“这是三天的量。帮我拖过这三天,随便你怎么说都好,别让他知道我去复生教了。”
褚裕疑惑不解道:“为什么是三天?”
李长安顺手拿了个斗笠,右手拎起青云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笑道:“你猜。”
褚裕瞳孔皱缩,复生教只在幽州活动,说明总坛必然距离神医堂不远,不用在路上奔波,但李长安依旧留了三天的余量,如果三天之后回不来,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他正欲叫人,但见李长安已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距离神医堂不远的地方都有复生教人摆的摊,只要一个摊位上高举着太极八卦的招牌,面前又摆着许许多多瓶瓶罐罐,摊后两人又穿着黑色斗篷,袍边镶有金色丝线,那便是复生教人。
只见一个干枯的中年男人坐在摊后,左颊边长了一颗巨大的黑色痦子,留着山羊胡须,配上摊上的太极八卦图,活像一个神棍。他身上斗篷破了个洞,拿了个灰色破布堵住,反倒跟他脸上的痦子相得益彰。
在他旁边坐着一个矮胖敦实的胖子,两人正说着什么。
那胖子道:“师叔,虽说咱们教肯定不如神医堂那么正派,但教主也绝不让我们害人。都是要先号脉再给药,如今我们这样干,教主怪罪下来,恐怕……”
那神棍姓王,因为脸上的癞子,都叫他王癞子。王癞子吹胡子瞪眼道:“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知道?”
胖子左看看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可是有两个人吃了我们的药,吃死了!”
王癞子道:“那是他们就该死!本来就治不活了,卖给他们回煞金丹,反倒能多挣一些银两。怎么查都查不到我们,别想那么多啦!”又回头朝神医堂的院墙看了一眼,道:“还是多想想怎么把神医堂里的那个人带回去呈给教主,到时教主一高兴,赏你我个护法当当,到时飞黄腾达,还用在这里卖药!”
胖子唯唯诺诺地,只敢点头称是。
李长安这时距离他们还很远,但他耳聪目明,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这两人谈论的是自己,顺手戴上斗笠,走到两人跟前,道:“二位,我家公子病了,特来求复生教神药。”
王癞子拿出一个小瓷瓶往桌前一拍,道:“回煞金丹,药到病除。二十两银子,概不赊账。”
那胖子看得浑身一哆嗦,不忍再看,别过头捂住了脸。
他们复生教人都知道,回煞金丹药性基本没有,全是毒性,为的是激起人体内自身的元气,若是元气充足,便能压制住原本的病情,顺便也制住回煞金丹的毒性。
若是病人不太严重,回煞金丹自然有效,只是太损耗元气,病好了也褪一层皮;若是病人病入膏肓,回煞金丹便会加剧病情,很快便一命呜呼。
这法子只有在别无他法时才可一试。但王癞子却是这样日日卖回煞金丹,一是因为回煞金丹价格最贵,二是因为回煞金丹确实对大部分人有效,毒死的人也本就病重,不好追查。
李长安看着那小瓷瓶,挑眉道:“不用把脉么?”
王癞子不耐烦道:“那你说吧,都有什么症状。”在心中暗自盘算道,等他说完之后,依旧卖给他回煞金丹,看他如何。
李长安道:“你治不了。”
王癞子横眉竖眼道:“你是在质疑我医术不成?”
眼见王癞子站了起来,架势似乎要打架,胖子看了看李长安手里的那把剑,连忙起身劝和,把王癞子哄坐下,道:“师叔,消消气,且听他说完。”
王癞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李长安道:“带我去见你们教主。”
王癞子心道这人如此直白地道想见教主,必然有诈,教主曾吩咐过,无论如何不能暴露总坛位置,不然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眼珠一转,便指着眼前那人喝道:“我们教主身负活死人之术,是天上神仙下凡,岂是你想见就能见?有那么多人想进我复生教都不得,你又算什么人?”
李长安心道,复生教对于总坛的位置极其谨慎,这群人宛若鬼魂,从来没人知道他们早上从哪来,晚上又回哪去。怪不得神医堂跟踪追查多日也毫无进展。
王癞子不耐烦摆手道,“起开,别挡我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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