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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不曾见白衣(竹南星)


待李长安站好,其他人再也看不见自己,谢夭强撑着的意识猛然放松下来,就好像知道现在绝对安全,眼前一黑,身体软了下,手撑着旁边树木,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血染红了草地,李长安看得心尖一颤,手指死命抓着青云,骨节都泛白。
他看完了全程,他知道谢夭没有受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谢夭本来就有极重的内伤,他压根就不能再动用武功了。
李长安不知所措看着他,伸手想扶,又不知道该扶哪里,颤声道:“你……”
谢夭无所谓地用手背擦去嘴角鲜血,也不回头看他,只背对他沉沉笑道:“李少侠,我说我需要你,怎么样?没骗你吧。”
李长安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谢夭还能笑得出来,还能开他的玩笑,他也不想问为何需要他帮忙挡住了,因为桃花仙越狼狈就越危险。
谢夭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这副样子,就好像他现在不肯回头看自己一样。
谢夭扶着树笑道:“别管我了,先去看看那边那位仁兄吧。我现在还能苟活,那位能不能活就说不定了。”
李长安知道他这是想支开自己,沉沉看他一眼,还是转身,却见已经有一位年轻人蹲在卢嘉玉身边,那人身着绿衣,看上去像是神医堂弟子,微微放下了心,又转回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我杀他可以,你杀他不行。”谢夭呵呵笑道,“你还这么年轻,得罪了陨日堡,不想在江湖上混了?”
李长安向来不服管,辩驳道:“我……”
谢夭立刻接口道:“你什么你?你还上天了?你年纪大我年纪大?谁该听谁的?”
李长安:“……”
李长安再没话可说,谢夭见他被自己三言两语制住,忍不住想笑,正要回头再去调戏他几句,却见李长安眸光极沉地看向自己,心中一惊。
李长安沉默良久后,开口道:“那天晚上,我和你说了什么?”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一个略微轻佻的声音响起:“呦。”
李长安眼中闪过一丝懊恼,立刻把话收了回去,抬眼,只见来人仪表堂堂,温和儒雅,腰间挂着一莲花玉坠,正是那个大夫江莲。
他忍不住疑惑,江莲一介游医,又没有师承,怎么会此时出现千金台?
还未开口询问,只见江莲又往前探身,看了一眼谢夭吐出来的血,啧啧两声,道:“谢大谷主,几天不见,这么废了?”
谢夭:“……”
李长安心中更觉不对,转头去看谢夭,却见他扶着树低低笑起来。
江问鹤又道:“谁本来打算一走了之啊,也太不把江某人当朋友了。”
谢夭又笑了,气笑的。
见李长安目光再次转向自己,江问鹤冲他作了个揖,道:“李少侠,重新介绍一下,在下神医堂第八十三代堂主江问鹤,四大神医之首,并非江湖游医。”
听他这么执着地报出自己的名号,谢夭有种熟人耍帅的感觉,伸手道:“李长安,扶我一把。”
李长安赶忙扶住他,谢夭揽住李长安脖子,蔫了吧唧地抬头看江问鹤一眼,莫名笑了声,对李长安低声道:“别理他,脑子有病。”
江问鹤:“你说什么?”
谢夭摆摆手道:“夸你帅。”
江问鹤不明所以,李长安和谢夭两个人相视一笑。
谢夭本以为他会一人在千金台战死的,但身边的人又都不约而同地到了他身边,忍不住心道:“我真是命好。”
进门这一场终于结束,还不知道进去之后又如何凶险,但谢夭已经不想再想了,最起码李长安如今在自己身边不是么?
想到此,他脸埋在李长安肩膀上,低低笑起来。

第66章 赌徒客(一)
明月峰的山路上, 月使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人。谢夭和李长安进来的最晚, 慢慢地缀在最后, 褚裕跟在谢夭一侧。江问鹤和那个神医堂的弟子则扶着卢嘉玉走在稍前面的位置。
初进山门之时, 眼前漆黑一片,还只能看见月使手里那一点灯光。一群人也吵吵嚷嚷, 还在因为桃花仙与陨日堡之事争论不休,有人说阎堡主为正义之师, 也有人为桃花仙鸣不平, 但随着山路斜向上行, 拐过一个奇特的弯后, 众人忽然就噤了声。
只见眼前金光灿灿一片, 仿佛一切都由黄金打造,山路上每隔五步就有一金黄琉璃灯盏,灯头做成凤凰形状,奢华气派,里头的蜡烛也是烧得最贵的羊蜜蜡,蜡烛周围细细地撒了一圈金粉。
山间飞舞着流萤, 此处距离千金台更近, 头顶上的丝竹乐器声与嬉笑声听得更加清楚,但又因为山间夜风不断, 声音时而飘渺, 更显得宛如仙境。
被千金台挡在门外之时,众人只觉得这千金台瞧不起人, 欺人太甚,如今进了明月峰, 心里只剩下惊叹,如此景象,便是让他们在外面再等上两个时辰都值得。
如此财力,这天底下恐怕只有国库能与之媲美了。
走到此处,灯笼便没有了意义,月使噗嗤一声吹熄了手里的灯笼,转头微笑道:“诸位,请跟我来。”
众人忙又跟上,生怕掉了队,就看不见如此纸醉金迷的景象,也看不见月使如此貌美的女子。
在挤挤攘攘的人群里,谢夭和李长安倒是依旧不紧不慢,见怪不怪一般。
他俩都不是头一次来千金台,褚裕却是生平第一次,想叫出声,但又觉得叫出来丢了面子,压低声音道:“一路都是如此么?都是黄金?”
谢夭无所谓地指了指头顶,道:“上面还有珐琅翡翠玉石,各种各样的,你若是想要,上去之后咱们可以悄悄敲下来一块。”说完,格外阴险地半眯起眼一笑。
褚裕讶异道:“可以这样么?”
谢夭笑道:“可以呀,跑的够快不被打死就行了。”
这地方不是不适合小孩子,是不适合跟谢夭一起来,李长安道:“别教坏小孩。”
谢夭转头看一眼他,吊儿郎当说了一句:“我觉得我教挺好的。”又欲盖弥彰拍了下褚裕脑袋,道:“是吧。”
褚裕:“……”
月使领着他们继续往前,又转过一个奇诡的弯道,到了一个格外大的平台,他们此时已经走了有半个时辰,往上爬了很高,站在平台往下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波涛汹涌的东海。
此处风也很大,裹挟着凉和湿意,吹得人几乎呼吸不过来。
月使站在最里面,从袖筒里拿出一小支圆筒,冲着天空发射,只听得一声尖锐鸣响,而后他们头顶爆炸出一小团橙色火焰。
没过几秒,明月峰哗啦啦震动起来,百丈上空之上,缓缓降下来一个阴影。
那阴影起初很小,而后越来越大,到了近处,众人才发现那是一个能站上几十人的吊台,平台是一整块天然巨石打磨而成,扁平无比,却能承重千斤。
阎鸿昌见那巨石下来,偏头,看了姚景曜一眼。
姚景曜与他对上视线,立刻明白了阎鸿昌在想什么。
此处就是登上千金台的关键,如若能够把控此处机关,外面那些蹲守的弟子便可尽数进入。想到此,他转头观察起周围环境,誓要找出那关键机括。
但不等他想通这平台如何运作,浩浩荡荡几十人已经上了吊台。接着又是机括哗啦啦运转之声,他们就站在吊台之上,缓缓向上。尽管时不时有突出的怪石,还有扑面而来的大风,吊台依旧上升地极为平稳。
一群人心下明了,这机关必定是天机阁的手笔,不然怎会如此精巧?
就在其余人到处张望去看四周之时,李长安却感觉谢夭又歪在了自己身上,偏头去看,却见谢夭已经闭上了眼睛。
周围都是人,谢夭就这么靠着自己,实在不太雅观,李长安也不习惯被人触碰身体,眸光暗了一下,轻声道:“谢夭?”
谢夭刚在门外吐了一口血,刚刚又走了这许多山路,早已支撑不住了,连站着都觉得费劲。
只见他眼皮都不抬,就嘴唇轻轻动了几下:“让我……让我靠一会儿。”
谢夭闭着眼,睫毛柔顺垂下,脸在昏暗的夜色下更加好看,李长安心里空跳一拍,又绷着表情转回头,不再动了。
上到中途,吊台拐了个方向,谢夭本来站得就靠外,如此一来便更靠近边缘,下方就是万米高空。但他毫无察觉,只是斜斜靠着李长安后背,闭目养神。
李长安沉默一会儿,伸手揽住他肩膀,把他往自己这里带了一点。
他们上升了整整一刻钟,才终于上到顶峰。一群人下了吊台,见月使转身在崖边按了什么机关,吊台再次启动,缓缓隐没在山体里。
这下没了吊台运作,他们下不去,下面的人也上不来,千金台彻底成了一座孤城。
姚景曜正暗暗盯着月使刚刚所按的机关,这时只听得有人顾虑道:“这样一来,若是千金台想杀我们,岂不是易如反掌?”
月使冲他们盈盈一笑,道:“千金台向来不结怨,何来杀人之说?同样,千金台也不会掺搅江湖事端,若是在千金台出了什么争斗,千金台两不相帮,死了什么人,也与千金台毫无干系。”
说罢,众人更觉得这千金台心如坚冰,眼里除了钱财再无他物。
月使好似没看见旁人眼神,依旧笑着冲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随我来。”
一路走来,只觉得人间喧闹,连廊里,轩榭下,水池旁,处处都有人在饮酒,处处都有人在高歌,红男绿女笑作一团,更有无数人围着同一张桌子,脸红脖子粗地吼着“大!”,豪气地推出自己所有筹码,有人一夜暴富,有人顷刻家贫。
一番景象把褚裕看得呆了,脑袋跟着眼睛一起转。
谢夭这时候已然转醒,瞥一眼褚裕,伸手捂了下他眼睛,道:“别乱学。”
褚裕却不答话,好似还没从那让人震惊的景象中回过味来。
谢夭又转头道:“你也别学。”说完,才意识到李长安已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自己徒弟,暗自咋舌之际,听得李长安淡淡道:“要不你把我眼睛也捂一下?”
他语气很轻,一句话就这么轻飘飘地落进谢夭耳朵里。谢夭抬眼,撞进李长安眸子,愣了一下,又把视线移开,笑道:“李少侠肯定是不喜欢这种东西的。”
李长安看他躲闪的目光,眸光微微沉了一下。
月使领着他们穿过熙攘的人群,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殿内点着熏香,百名女子分列两旁奏乐,宴席也早已备好,桌上菜肴个个精美。
月使刚领着人进去,就有其余使者迎过来,领着客人各自入座。
殿内共有四十八跟两人才能环抱的金丝楠木柱,撑起整座宫殿。宫殿正中央,有一人造浅池,水浅得没不过脚面,却清澈非常,倒映着屋顶蓝绿色的琉璃珐琅,煞是好看。
月使款款走去,站在那浅池中间,众人更发觉了这浅池的妙用,月使像在站在水面上,又像是站在天空之中,脚下便是她本人的倒影。
月使道:“今日已晚,诸位先且用餐,房间都已安排妥当,餐后有人领着各位回房。”
说罢,冲众人款款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他们走到此处只见了月使和一众婢女,未曾见过其他人,更别说千金台的主人。
虽都知道千金台知主“冷面狐狸”苏泠泠为天下第一美人,难得一见,但是如今他们这么多人,苏泠泠竟然迎都不迎,心里难免有气。
但听着外面乐声与嬉笑声,眼前又有美人作伴,美酒相陪,便也都将在千金台外受的憋屈忘到九霄云外,酣畅饮酒起来。
谢夭和李长安坐在特别角落的位置,旁边只有一盏幽暗灯盏,半边身子都藏在黑暗里,旁人若是分到这么一桌又要骂千金台是不是瞧不起人,但他们两人却觉得很好,这位置不显眼,抬眼一扫,又能够掌控全局。
右边桌子坐着褚裕,左边是江问鹤与那位神医堂弟子,至于受了伤的卢嘉玉,刚到千金台之时,就被人带回房间休息了。
旁人都在喝酒,谢夭却是一滴酒也没沾,只抬眼看着殿上局势,坐在最中间的是陨日堡的阎鸿昌,姚景曜和他同坐一桌,而宋明赫坐在稍微靠后的位置,旁边坐着关子轩,其余门派也都是两两一桌,大都是掌门带着最为亲近的徒弟。
这就是千金台的规矩,一份请帖可以进来两人,因此这殿上大多两两成对。
细论起来,江问鹤带了神医堂一位弟子,他带了褚裕,宋明赫带了关子轩,就没了李长安的位置,但李长安声名在外,千金台没有必要拦,甚至还巴不得李长安来。
就在他将来人记了个七七八八之时,褚裕忽然戳了戳他胳膊,语气恶劣道:“谷主,那老头子在看你。”
谢夭心说什么老头,一抬眼,却看见坐在对面的宋明赫隔着中间的水池与三四桌人,朝他们这边投来视线。
两人对上目光,谁也不曾动,只是静静看着,只是两人此时在想什么,便不好说了。
良久,谢夭冲宋明赫一笑,端起酒杯,遥遥冲他举杯,接着一饮而尽。
见谢夭先喝了酒,宋明赫也端起酒盏,仰头喝了,便移开视线。
谢夭喝完了酒,偏头笑道:“你师伯好像讨厌我。”
在谢夭那一封信件之前,宋明赫不喜欢桃花仙倒也正常,但如今都知道谢白衣的死与桃花仙全无干系,宋明赫还不喜欢桃花仙就很奇怪了,李长安也不知宋明赫究竟为何,垂下眸子淡淡道:“人总要被人讨厌的,你身边的人不讨厌你就好了。”
他说这话时未曾多想,但谢夭却想到了少时的李长安。一个人不是经历了很多,是说不出这种话的。谢夭便道:“你讨厌我吗?”
李长安抬头,面无表情道:“嗯,讨厌。”
“那我也讨厌你。”谢夭嘻嘻哈哈笑起来。
两人刚说完话,就听得江问鹤疑问道:“严老儿怎么就一个人坐在那?他没带其他人来?”
只见对面靠里的桌子上,严千象身着颜色都要掉光的破烂道袍,一个人自斟自饮,旁边再无一人,好像周围热闹与他全无干系,即便如此,依旧怡然自得。
谢夭拧眉望着严千象道:“我记得他在归云山庄之时,身边倒是跟了个弟子。宴席开了挺长时间,他身边的弟子出门了吧。”转头道:“倒是你,你怎么舍得回神医堂了?”
江问鹤叹口气道:“还不是因为噬魂现世的事,总得回去查一查。”
江问鹤只不过说了一句话,李长安已听出了其中关窍,皱眉道:“噬魂是从神医堂流出的?”
江问鹤立刻笑道:“李少侠,你就算恨我骗你,你也不能血口喷人啊,噬魂是神医堂研制不假,但多年之前已经把药和方子一齐毁了。”
江问鹤旁边的弟子接话道:“如今堂内没有一人知晓噬魂药方,也没有制好的噬魂丹。别说制,那日之后,堂内对噬魂两字都闭口不提。”
那弟子名为白尧,是神医堂一代年轻弟子中医术最高的,江问鹤一直隐居在外,堂内大大小小就由白尧暂理,他也很想出门闯荡一番,但堂中事务繁多,一直抽不开身,因此声名不显。
提及那日,白尧目光变得极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但很快,江问鹤就咳了一声,不让白尧继续说下去。
他目光又在谢夭和李长安间一转,对李长安道:“真不是我故意隐瞒身份,是我本来就在桃花谷隐居,寄人篱下,迫于谢大谷主淫威。”
李长安笑笑:“江神医,还要多谢你。”
江问鹤奇道:“谢我什么?”
李长安指了指在旁喝酒吃菜的谢夭,道:“多谢你吊住他的命。”
说罢,旁边传来咳咳两声,转头只见谢夭喝呛了酒,咳完,谢夭尴尬地擦了唇边酒渍,道:“不说这个,说说你怎么又来千金台了。”
江问鹤在腹诽道谢夭究竟是多大福分才捡了个这么好的徒弟,但不敢说出口,只道:“当然是因为千金台的第三件的宝物里,我总觉得跟噬魂有关。”
能让天下大乱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噬魂丹重新现世,无论何人得了都能顷刻间武装起一批不要命的死士,二就是,之前的天下第一谢白衣活了。
刚好,谢夭也在这千金台上。
他哪有不来的道理?
正想着,忽然闻到一股格外轻浅的连花香气,转瞬即逝,下一秒又被大厅里燃烧着的檀香所掩盖,江问鹤还是不由得心头一震,再一抬眼,正看到一个深色的影子从厅上玉璧后穿行而过,速度极快,又迅速绕过几张挡路的桌子,消失在了帘子后,如同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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