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脱了得了,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半脱不脱地很奇怪。”谢夭声音很虚,说话还是在断断续续地笑,“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停了片刻,连头都没回,却直直点了李长安的名字,笑道:“是不是,李长安?”
李长安像是被点醒了那样,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谢夭的背看了太久了。
但谢夭都没有回头,怎么看到的自己?
他一抬眼,对上镜子里谢夭的脸。脸色很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但一双细长的狐狸眼还是冲着自己眯了一下,连带着他眼下那颗小痣也一动。
谢夭在灯下,灯光便全拢进一双眼睛。
李长安几乎是下意识地低下头,头发遮住眼睛,松开帘子就要转过身。
“谢公子,都这时候了能别撩拨人了么?”江问鹤无语道,“你再说话我害怕你一口气上不来晕死过去。”
“哎,我不是……”谢夭还想说什么。
江问鹤一根银针下去,声音带上了一点怒意:“闭嘴。”
虽说平时两人打打闹闹,互相谁都瞧不上谁。但是一旦江问鹤认真起来的时候,谢夭是一句话都不敢顶的,毕竟针在他手里,自己小命还在他手里攥着,谁也不知道江问鹤会不会一针把自己戳死。
而且这个时候的江问鹤会没来由地有一股压迫感,神医堂一代堂主,在这种事情上,除了他没人敢说第一。
“李长安,你来得正好,运功。”江问鹤声音冷冷道,瞥谢夭一眼,下巴一抬,道:“帮他调息。”
谢夭一听让李长安帮自己调息,心头一震。他们修习得同一门内功心法,同性相见最为熟悉,保不齐李长安会探出点什么,谢夭沉声道:“江莲!”
“都说了别说话。”江问鹤又下了一针。
谢夭猛咳一声,吐出来一口淤血,再没力气说话了。
江问鹤道:“外伤本是小事,但你经脉气血流通不畅,这一点小伤就能要了你的命。幸好刀上没毒,不然以你经脉淤堵的底子,毒直接憋在心窝发作,到时候神仙都救不回来。”
李长安走过来,距离更近了,谢夭后背上伤和疤痕看得就更清楚,他眸光一沉,运功提起内息,本来已经伸出了手掌,再放到谢夭背上时忽然迟疑了。
他有点不知道放哪,不知道从何下手。
谢夭后背上到处都是疤。
江问鹤奇怪地看一眼他,点了点谢夭左肩,什么也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李长安把手掌放上去。
内力透过手掌穿透到谢夭经脉,谢夭身体因为常年吃冰蚕压制疯病的缘故,本就极寒,这一股内力仿佛暖流,流遍四肢百骸。与此同时江问鹤下针,硬生生通了几个重要关窍。
谢夭闭着眼睛,脸色好了一点。
李长安眉头却皱着,他发现谢夭体温很低,几乎有点冰了。而且他内力在谢夭体内游走之时,处处受阻,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对冲,阻挠。
他不会医术,脉象只能摸出来个大概,他此时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谢夭的病如此严重。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谢夭说过的许多话,什么死后埋归墟里,只住五年就可以,他当时以为是玩笑话,可谁知道说者有没有心呢?
“我听说有武功的人手都很稳。”江问鹤忽然道,“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江问鹤依旧淡定地下着针,甚至都没看李长安,慢悠悠道:“李少侠,你手在抖。”
谢夭虚弱着笑出来,道:“江莲,你太吓人了。你别逗他。”
江问鹤心道你还护上了?平时谁逗人更多不是一目了然?但他现在没时间跟谢夭闲扯,他要下最后三针,这最后三针几乎要求同步下在心俞、膈俞与天宗,再配以内功护在心脉,方能把淤堵的血气逼出来。
如果李长安手不稳一点,他是不敢下这三针的,他怕谢夭的心脉受不住。他正要开口再教李长安几句,却见李长安缓缓闭了一下眼睛,手上和内息都稳了不少。
他讶异地挑了下眉,心道孺子可教,谢白衣这人捡了一个好徒弟。
李长安问道:“我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江问鹤笑道:“好,在我下最后一针时,你用内功稳住他心脉。”
江问鹤指尖捻起三根银针,目光如炬,指尖若风,三根银针同时飞出,稳稳扎进三个穴位,每个穴位扎进半寸,分毫不差。与此同时,李长安调息运功,在淤血冲撞之时护在谢夭心脉周围。
谢夭猛然吐出三口黑血,咳嗽一声道:“你们……玩死我得了……”
李长安在内息游走到谢夭心脉周围时一怔,一股极其熟悉的感觉顺着他手心传上来,温暖、包容、顺从、好像他们本是同源。
那感觉一刹而过,下一瞬,他又感觉不到了,快到那种感觉像是他的错觉。
江问鹤拿过毛巾,嫌弃地递给他,让他擦吐出来的血,道:“不是我们,你今天就死在路边吧。给人治病还不讨好,你这样的病人真是我治过的头一位。”他转头,道:“是不是,李少侠?”
李长安正茫然地看着自己手掌,江问鹤问他时他才抬起头,但问了什么他也没听清,又看见了谢夭的满后背的伤,眸光又沉了下去。
谢夭能透过面前的镜子看见他表情,看到他目光的那一刻,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道:“咳……李少侠,要不你……”
李长安被他这一句“李少侠”叫得大梦初醒,语无伦次道:“那个,我,我出去打点热水。”
说完,闷头出去了。
谢夭在帐篷里,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别笑了,小心再吐血。”江问鹤道。
褚裕这时捣完了草药,端着药膏进来,正巧撞上闷头出去的李长安,见李长安看都不看他,进了帐篷奇怪道:“李长安怎么了?”
江问鹤道:“谁知道怎么了。”又瞥一眼谢夭,道:“问他。”
谢夭摆摆手,因为身体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出来。
“褚裕,你先出去吧。”江问鹤说着,帮谢夭上了药,见褚裕走了,才道:“你怎么回事?怎么还能被山匪砍了?”
“一时不察。”谢夭挑挑眉,道,“我又不是全能的,我还能一辈子不受一次伤?”
“你别扯其他的。”江问鹤皱眉道,他知道一旦说起来这个,谢夭就会胡乱搪塞,满嘴理由,没有一个中听的,但他现在只想听谢夭说实话,他道:“即使不发病,五感也不如之前了么?”
谢夭沉默一下,继而又笑起来,道:“怎么说呢。其实我没感觉。但可能被砍了这么一下才知道,真的不如之前了吧。”
他笑嘻嘻道:“反正就五年,五年我也不至于五感尽失。”
江问鹤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谢夭长叹一声道:“江大神医,现在你知道了吧,有时候不是我想出剑,是不得不出剑。不出剑就被砍。被砍就会死,出剑也会死,左右都是死。”
“你知道有不出剑的活法。”江问鹤淡淡道,“你把自己往荒野山林一扔,渔樵耕读,这辈子都不用再出剑。是你,非要出来闯荡江湖。”
灯光映照在谢夭沉静又苍白的侧脸上,谢夭笑了笑,不再说话。
江问鹤道:“江湖真就这么好么?”
“好,也不好。”说起这个,谢夭大笑起来,灯下表情也生动,他笑着道,“你神医堂堂主,没闯荡过江湖,真是太可惜了。你来了就知道。”
江问鹤道:“知道什么?”
“你进了江湖,你就不是为了你自己了。”谢夭道,“也不是为了江湖本身,而是为了江湖里的人。许许多多人。”
“我明白。”江问鹤沉沉看他一眼,道:“但是你这话有一点不对,你何时为了你自己过?”
谢夭这时想起李长安,从最开始走到现在,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纵着自己的性子做了,他笑道,“我已经在为我自己了。”
第34章 梦魇(三)
江问鹤其实没太听明白这中间的“已经”从何而来, 以谢白衣的身份死也好,也桃花谷谷主的身份活也好,没有一个是为了自己的。又换了个谢夭的身份行走江湖, 也只是为了查当年旧案。
但听他这么说, 他也不再反驳, 道:“你不后悔就好。”
谢夭此时活动肩膀感受了一下伤口,几乎是下意识的, 手臂甩了个挽剑花的动作,听到江问鹤说这话, 笑道:“在下不才, 此生做过的事, 从没后悔过。”
一句话说得豪气十足, 绕是什么人都不敢说自己此生无悔的, 但是谢白衣敢,他干什么都是顺心而为,千里奔袭千金台是,一剑落红三十里是,死去是,活过来也是。
他笑得过于张扬, 玩剑的手势也实在嚣张。江问鹤对于江湖上谢白衣种种恣意传闻也只有耳闻, 如今见他如此,突然就窥见了一点谢白衣年少的样子。
然而下一瞬, 谢夭倒抽了一口凉气, 捂着胳膊,狠狠“嘶”了一声。
江问鹤冷哼一声, 道:“装吧你就,遭报应了吧。”
谢夭抽着凉气, 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真没道德。”
谢夭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手背垫着下巴。江问鹤把银针、毛巾、纱布等一系列杂物收拾了,边收拾边道:“来劫道的山匪不是普通人,我在他们身上,找到了江湖上的禁药,失魂丹。”
失魂丹,药如其名,吃了能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功力,并且会麻痹人的神经,痛觉丧失,服用此药一段时间后,英勇无比。但是副作用很强。
谢夭闭着眼睛懒懒道:“失魂丹如今只剩两个来源,黑市,和知道制药方法的大门派,他们的药要么是从黑市上淘来的,要么……是有人供给他们的。”
江问鹤点头,道:“黑市上流通量太小了,养不起这么多人。最大的可能还是有人供给他们的。”
谢夭道:“失魂丹,好像是你们神医堂传出来的?”
江问鹤正色地看了他一会儿,许久叹了口气,道:“是。不过神医堂发现失魂丹的副作用之后,立刻销毁了全部的失魂丹,但还是有部分流入了黑市。”
“你们神医堂还真是……”谢夭闭着眼睛,开玩笑道,“有没有研制出来什么更厉害的药,比失魂丹还厉害的?能不能给我来一颗?”
一句话不知让江问鹤想起了什么,他皱着眉头道:“你要这个干什么?”
谢夭无所谓道:“万一我哪天需要重回我谢白衣的身份,总需要高超武艺傍身。”
江问鹤立刻道:“没有,你想都别想。”
谢夭笑起来,道:“那就是有。”
江问鹤低着头,快速地收拾起自己银针,絮絮叨叨道:“我跟你说不明白。你这种人永远不知道惜命。”
这种暂时性提高功力揠苗助长的药都是违反天命的,失魂丹尚且有很强的副作用,更何况这种更厉害的药?吃了之后,当场暴毙都有可能。
然而谢夭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道:“江问鹤,你神医堂那个更厉害的药,秘方外泄了吗?”
江问鹤沉默了一下,道:“没有。”
谢夭道:“真的没有?”
江问鹤看向他,目光格外坚定:“我以我神医堂堂主的人格担保,绝对没有。”
谢夭道:“你如何肯定?”
江问鹤深深看他一眼,又瞥开视线,目光变的格外远,谢夭也不知道他此时究竟是在想什么,是在想少时在神医堂种种么?只听见江问鹤道:“因为我亲手把炼药的人杀了。”
谢夭睁开眼睛,心里惊了一下,他没想到江问鹤也曾杀过人。
然而下一瞬,江问鹤又收回那种极其渺远的目光,快得谢夭几乎觉得他那种目光为错觉,江问鹤又嫌弃看一眼他,道:“最近饮食不可辛辣,不可生冷,不可湿毒,少动少说话。”
谢夭一听他说这个就头大,这种医嘱听了七年了,他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江问鹤知道说了他也听不进去,正要走出帐篷,又回头道:“尤其是,不可动剑。”
回头一看,才发现谢夭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也慢了许多,竟是已经睡过去了。
谢夭本就气血不畅,刚才又吐出许多淤血来,没有当场晕过去,撑到现在才睡,已经是个奇迹了。江问鹤又看一眼他,正要掀开帘子走出帐篷的时候,碰巧李长安从外面打水回来。
距离李长安出去,已经过了一刻钟。哪有打水打这么慢的?也不知道李长安在外面站了多久,才鼓足了勇气掀开帘子进来。
江问鹤想起谢夭那个不正经的每天撩拨李长安玩,一时间起了点怜惜之意,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看着他,又拍了拍李长安肩膀。
李长安心里奇怪:“怎么?”
江问鹤一句话也没说,拍完就走了。
李长安进了帐篷,把手里的茶壶放下,正打算开口喊人,转头才发现谢夭已经睡着了。
他侧着身,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闭上,睫毛鸦羽一样垂下,醒着时眼睛里的那种打量和试探消退,如今只显得温和清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他眉头还轻微皱着,一只手正紧紧地攥紧毯子。
李长安就那么沉沉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帮他拉了一下身上的毯子,掀开帘子出去了。
夜色正浓,清朗的月光洒下,一都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两声微弱的虫鸣。江问鹤和褚裕在马车上休息,李长安一人在帐篷外守夜。
月光倾泻在他身上,照亮他玄衣上嵌着的银线,照亮他怀里抱着的青云的刻画着墨竹的剑柄,他手握青云抓得格外紧,手背青筋凸起,侧脸虽然沉静,但眉头微微皱着。
他又做那个噩梦了。
他看见谢白衣一人独处桃花谷腹地,在他眼里没有其他颜色,或者说整个世界是灰的,只有那一抹白。
他看见谢白衣被千人围攻,身上的血染红了那一身白,后背都是伤痕,流血,又迅速结痂,脱落,剩下一道道可怖的疤痕,像是荆棘丛生的丛林。
他抱着青云剑,手足无措地站在桃花谷外,恍惚间,他看见谢白衣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还是带着笑意的,看得李长安心里狠狠一疼。
最后,他看见了一双眼睛,狐狸一样的眼睛,眼睛下面长着一颗小痣。那双眼睛一笑,那颗小痣也跟着动。
莫名地,他对着这双眼睛喊了一个名字。
他猛然坐起来,喊道:“谢白衣。”
“吱吱——”
回复他的只有一两声空茫的虫鸣。月光依旧安静洒落,他茫然地看着前方,眼底还有一点红,就像梦里的场景还没有消散似的。
他反应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失落后知后觉地泛上来,他抓紧了青云,想发泄,想大吼,但又无能为力,但最后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地面,任凭自己的指甲陷进肉里。
就在这时,帐篷里传来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谢夭似乎轻轻“嘶”了一声,继而悠悠亮起了灯。
兴许是刚做完噩梦脑子不清醒,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冲了进去:“怎么了?”
茶杯碎了,地上溅得到处都是陶杯的碎片,茶壶也倒了,热水泼了一地。谢夭裹着毯子,坐在床边,手还保持着抓杯子的动作,没有收回来,仔细去看,指尖还有点抖。
李长安眸光看向他指尖。
谢夭顺着他目光看了自己指尖一眼,慌忙把自己手指收回来,藏在毯子里按住,抬起眼睛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在外面,听到声音了。”李长安转回身,把桌子上的茶壶扶正了,给谢夭倒了一杯水,安安稳稳地递到他手里。
在指尖相触的一刹那,李长安觉得谢夭的指尖烫得过分。他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头,继而垂下眸子,扫了一眼地上打碎的杯子,蹲下身,收拾起杯子碎片。
“明天再收拾吧,太晚了。”谢夭捧着茶杯慢慢喝着水。
李长安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谢夭忽然觉得李长安情绪有点不对,垂着的脑袋怎么看怎么有点丧气。
他其实不是一个擅长反思自己的人,毕竟他日常的心态是老子天下第一,但不知道为什么,一遇到李长安不高兴,他就会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不是又犯什么事了。
他想了半天,道:“我今天,不是故意的。”
李长安没滋没味地回:“也没人受伤是有意的,除非那人脑子有病。”
谢夭笑了一下,道:“我脑子没病。”
李长安道:“谁知道呢?”
谢夭笑道:“好好好,是我错了,好不好?我不该受伤了还硬撑,不让你知道。”
李长安只是低头听着他的笑,脑海里就能浮现起来谢夭笑着的脸,一双眼睛半眯着,也不知道笑得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淡淡道:“关我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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