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日大概是点了头,那边传来了霍尼长老有点烦躁的咒骂。
艾瑞克轻声解释:“秘族有‘秘契’,匠人造物也有差不多作用的东西,划破手指按个指印上去,就没法泄露一个字。”
“啊,没事,”方才一直像发呆一样没反应的乌鸦清了清嗓子,“我来说。”
艾瑞克茫然:“你……啊?什么?”
乌鸦转向,把车开进了一个烂尾的公园里。星耀城有好多这样虎头蛇尾的公共设施,盖到一半财政没钱了,就草率地放在那里。遮阳设施不够,里面撂荒的空地和臭水沟就在大“白夜”里晒日光浴,天一亮,流浪汉都不会去。
他把车开到了阳光最灿烂的地方。
“还是请三月一日先生点头摇头就行。”乌鸦打开车窗透气,“是大蒜吧?”
霍尼:“他点头了,你怎么知道?”
“匠人协会一开始对我的无理要求有求必应,我就有怀疑了。”乌鸦说,“摩羯洲对大蒜种植管控很严,我这一阵在地下城蒜贩子中间流窜,发现那些小帮派只能当分销商,捞不着货源——所以我才能靠‘自带货源’轻易混进去。我大致统计了流通在市面上的大蒜量,定价和出货量都很稳定,完全不受各种交通管制战乱之类的事情影响,可见大蒜商有稳定的低价货源,不走陆运也不走水路的。”
艾瑞克听得目瞪口呆。
“所以那位杨组长锁定我很容易,哪怕我换了车牌和外观。”乌鸦耸耸肩,“还有,匠人协会突然发难,不就是因为收到匿名举报,说迷藏驿混迹地下城吗?外界的匿名举报不查证一下就直接跑到霍尼女士面前找事,说明他们对消息来源很有自信呗。”
“等等,”艾瑞克大喘了口气,“等等……匠人协会,私联地下城毒贩子,还是他们的供货商……然后你还早就……”
他话没说完,整个人忽然一阵毛骨悚然,青天白日下,说不出的阴冷气息笼罩了他,喇叭花通讯器上结了冰霜。艾瑞克陡然一惊,来不及细想,一把扣住腰间武器,同时“万物卸力”蓄势在手上,然后愕然发现自己一动不能动了!
第97章 海啸(二)
乌鸦伸手笼住差点冻上的“喇叭花”,暂停了通话——虽然不是真花,但看着也怪可怜的。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说:“拿了多少啊这么浪费,日子不过了?”
他的声音好像什么破障的法术,那股阴冷的气息肥皂泡似的破了,“啪”一下,艾瑞克一激灵,偏头就看见一团介于烂泥和抹布之间的不明黑色物体糊在了他那边的车窗上。
火种先于眼睛认出了这东西的性质,艾瑞克浑身越发紧绷起来。就见司机先生把副驾驶那边的车窗也放了下来,黑色不明物和车窗一起往下滑,露出后面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艾瑞克:“……”
加百列两根手指捏起那团“黑乎乎”,从车窗里塞进来,很讲道理地提议:“换一下座位可以吗?我可以把这个送给你。”
他看着跟平时差不多,但不知为什么,艾瑞克直觉对方心情很差,于是二话不说让了位,并坚决推辞了“谢礼”。
乌鸦当然也看出来了,并且难得有点莫名其妙。
出发前不是都哄好了吗?行动也没有什么不顺吧……至少天使长那边没有。
“还是我又干什么了?”驿站长困惑地琢磨,“但是我干什么了?”
他微妙地有点“刚闯完祸,假装无事发生,意意思思地过来没话找话”的感觉,伸手去摸那团黑乎乎:“这是什么?”
加百列中途捉住了他的手腕按下,把那团“黑乎乎”单手叠好揣进了兜里。
乌鸦:“……”
还是有问题,加百列虽然言谈举止如常,但这手劲儿有点大。
“这个是……”言谈举止如常的加百列顿了顿,拿太多忘了,不过不重要,他现场重新起了一个,“‘天赋物A’,作用是冻结火种,你的手不能碰。”
就好比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和匠人造物会灼伤血族一样,血族的天赋物对人类也不可能是无害的。
艾瑞克:“……”
谢谢您,那请问我的手就能碰?
这时,另一辆才到,李斯特车没停稳,声音已经先飞了出来:“艾瑞克大哥!”
他那语气三分激动三分惊悚三分凄厉……还有一分委屈的哭腔,成分比速食血的配料表还复杂。非要形容的话,就仿佛是刚挖出一具珠光宝气的老僵尸,僵尸虽然凶残地啃掉了他半个脑袋,但用的是金牙。
李斯特:“咱、咱们发啦!”
“发”什么玩意能发出这动静?
就见李斯特和迅猛龙连滚带爬地从车里出来,迅猛龙扶着车门干呕。
李斯特面有菜色地坚持蠕动到了艾瑞克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抱住悲伤大哥的腿:“十多件血族天赋物啊,都在后备箱里,能把星耀城都买下来……呜呜……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这一路耳鸣眼花,脑浆都沸了……都不知道怎么开回来的,还以为我见不着你们了……”
嚎到一半,大概是从天赋物包围中缓过来了一点,“极乐”那极会察言观色的神经捕捉到了不对。
李斯特:“怎么了?”
气氛好像有点凝重?
“正好,都回来了。”乌鸦招招手,又摸出手机,给后面集装箱里写检讨的茉莉发了条信息,“一起聊聊这事吧。”
片刻,收到指示却被禁止参与的茉莉气鼓鼓地用了“末日审判”,写下新规则:以末日审判为心,半径十米之外、十五米之内、二十五米高度的环形空间里,光箭诛杀任何生物。
这就临时在两辆车外围制造了一个真空带。
乌鸦重新联系上霍尼,替归队的李斯特他们报了平安后,就继续问三月一日:“你们后来去了,接洽的是个血族,对吧?”
本来还想隔空跟霍尼长老撒个娇的李斯特立刻闭了嘴。
收到对面肯定的转述,乌鸦略沉吟了片刻:“交易地点在地面上,离市中心不远?”
被两大“愤怒”看管的三月一日脸上露出愕然神色。
乌鸦:“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你愿意给两位长老说说吗?避开交易内容,只说你们遇到了什么。”
三月一日低下头,愣愣地看着霍尼给他换了新纸,忽然回过神来,不知想起了什么,他浑身发起抖来。
片刻,他提起笔,用几乎一瘸一拐的字描写着他过不去的梦魇。
队长说这任务保证安全,只有自己人才有资格做,他是看他们实在可怜,才疏通关系给他们找的机会。唯一的问题是,必须先承诺完成,再按手印保密才能知道任务内容。
他们太需要这个机会了,要知道,学徒做的廉价药对他们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尤其还对症。错过这一次,几乎不可能有第二次了。队长是个好人,一直很照顾他们家,不会故意坑他们……
得知任务内容时,他们全家都吓坏了,世界观都摇摇欲坠,那样的任务怎么可能安全?
可是密封条已经按过了,不干得死。
不管队长重复多少次,“大家合作过很多次了,那些‘交易方’不会随便动他们的人,就算出意外,在附近也有一个很近的驿站”云云,三月一日都不信。他心里怨恨地想:等干完回去,就离开这支敢死队,他以后要告诉所有认识的人远离这个队长,让他招不到人。
他和妻子对上眼神,知道她也是这么想的,她一直想离开“敢死队”,哪怕去最苦最累的深山里拾荒呢,好歹不用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一开始顺利正常,那个接触他们的血族自称“动物保护主义”,对他们确实很和气,还招待他们吃了顿罐头。那时,三月一日几乎有点愧疚,感觉错怪了队长,他甚至已经在盘算着事后怎么赔礼道歉。
可是……
“嘶……你冷静点,要不歇会儿?”达米安诺斯长老按住三月一日神经质似的一下一下撕裂纸张的笔尖,“喂!”
有个“神圣”的“圣光”在就好了,“神秘”四个方向好像都只有安抚的反效果。
“他精神状态有点遭,”霍尼艰难地辨认着纸面上的胡言乱语,“好像是他们交完货,没来得及走,就遇上了血族内乱?唔……等会儿,对吸血鬼来说这属于贩毒,应该是警察来抓那个收货的鬼了。”
没想到另一头,什么都看不见的乌鸦却给她做了解释:“说血族内乱也对。他们交货的地方在地面上,市中心附近,离血族安全署应该也不远。这血族贩子不知道杨查理身份,大概是盘算着‘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杨查理是不会让人在这种地方做毒……大蒜交易的,所以这桩买卖八成是没经她允许的。而明明应该在地下城做的交易,却要铤而走险挪到地上,这个血族贩子大概是起了异心吧——想得挺美,只是不知道他们祖宗就在不远处上班。”
霍尼:“你怎么确定是她?”
“猜的。”乌鸦轻轻地说,“毕竟现场有很高级的‘违禁品’出没。”
霍尼思量片刻,回过味来,看向三月一日。
对了,他是个“野生火种”来着。
三月一日还在抖。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会被记忆模糊,人本来应该是一种不长记性的生物。可是不管多少年过去,那种恐惧依然历历在目,新鲜得宛如他手上刚被笔尖划破的血肉。
被血族包围和被坏人包围的感觉完全不同,就算路遇劫匪,也是因为想象对方会伤害自己而恐惧,那是过了脑子的恐惧。
然而被食物链的上一级盯上,那是从骨头缝、从每一根汗毛里冒出来的恐惧。
即使他们这些老鼠根本不是人家的目标。
他们拼了命地跑,队伍里一个老家伙跑到一半就倒下死了,是被活活吓死的,没人顾得上收尸。幸亏血族警察和毒贩交火顾不上他们,经验丰富的队长带着他们一路逃到了后门,又撞上了被血族警察们拦在外面的宾馆服务员。
这些平民吸血鬼对他们来说却依然是致命的妖怪,大呼小叫着“浆果”就跑来抓他们。
队长当仁不让去做了诱饵,给其他人创造机会,但还有几只吸血鬼没被引走,于是三月一日站了出来。
他回忆着那天,“为了家人牺牲自己”的心意可能有一点,但不太多。
他知道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死的。
他活得太够了,做人太苦了,不如早点死了拉倒。小时候听他短命的妈讲故事,说人死以后,灵魂会变成别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想变成一朵花、一颗枯树……哪怕一个从小养在圈里、长大了就被放血吃肉的牲畜呢,也可以啊,总比这一生强吧。
他奋力地跑着,想着用自己一条不想要的命换全家、全队人的命,真的很值,于是越发卖力。大概因为破罐子破摔了,他不知怎么的,误打误撞地跑到了血族警察和蒜贩交火现场,有一个警察戴着手套拿出了一样东西,随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醒来,他成了一个火种……或者一只“野怪”,被血族捡了回去。
艾瑞克小心翼翼地插话:“是‘违禁品’,应该是匠人的火种遗留物做的……我以前听说过这样的事,人被逼到极限的时候,反而更容易和火种遗留物产生共鸣。”
霍尼却问:“那你家人呢?”
三月一日木然了一会儿,用新的笔写道:都死了。
“他们还是没跑掉?”
“跑、跑掉了。”结结巴巴的男人哑声开了口,“跑掉了,跑到了……迷、迷藏……”
但“迷藏”驿站作为星耀城唯一一处地处市中心的古老驿站,是“要塞”,里面有无数重要的人、重要的东西,对首次申请入内者审查严苛。
他们不肯放这些不知哪跑来、也没个火种引路的同类进去。
于是后来慌不择路的小队有人被车撞死,有人被喝醉的流浪汉打死,有人被追到了河里……
“那个血族给我看了我老婆的遗物,还有一个小培养皿。”三月一日写道,“我才知道她怀孕了,血族说她是吓坏了,自己跳河的,捞回来不久就没气了,只剩下这个……”
笔尖“喀嚓”一下断了。
几天后,作为免检的新“火种”,他被“迷藏”接纳了。
那天是三月一日。
第98章 海啸(三)
“三月一日先生。”所有人一起沉默片刻后,乌鸦用左手扣住那朵通讯用的“喇叭花”,其中一道契约浮了上来,和他一起等着最终答案。
此时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喇叭花上,没看见加百列看着他左手的眼睛里闪过银光,脸色更难看了。
乌鸦:“你是自愿把‘迷藏’的信息、驿站的位置出卖给血族的吗?”
“……是。”含混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自愿接、接受血族的诅咒,不得说……谎,不得背叛。”
当年,他第一次走进那里,迷藏的前任驿站长亲自接待了他。
他们喊他“兄弟”,热情地给他介绍驿站,请他住里面最好的宾馆。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柔软的白面包。
常年捡垃圾、吃过期的“浆果粮”,他的烂牙大概是不配吃好东西,咀嚼时不适应地打了滑,一口咬烂了腮边软肉。
白面包是血腥味的。
漆黑契约崩解消散,死者终无挂碍,大量的信息潮水似的冲进乌鸦的脑子。
暂时压抑住杂念,乌鸦没去查想,坚持问完了最后一句话:“除了迷藏驿站,你还做过什么?”
其实没什么了。
“抛弃自己的种族和身份堕落到底,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这些爽文剧情都是想象出来的。拿捏了他的血族并不总能想起他,比起去深山老林里“驱虫”,人家对敢送上门的“高级野怪”兴趣更大一点,一个死宅匠人又拿不到神圣和神秘的情报。
而他不是协会嫡系,永远接触不到核心的东西,甚至无法将协会的位置透露出去。一开始,血族还让他去打探过大蒜交易的消息,可是他根本探不出有用的,而对方很快也不需要了。
他的背叛和出生一样无足轻重。
“没……没了,我、我不是匠人……协会的嫡系,他们核心的……大蒜之类的事,我、我接触不到。还有就是你、你们,对、对不起,我女儿……我女儿在她那里,我只剩下她……只剩下她……”
乌鸦缓缓呼出口气,听着三月一日的声音抖得就像今天星耀城广场上的洲旗,靠在座椅靠背上。
“洞察”看不见,但是加百列能想象出,他此时短暂地离开了活人的世界,正在翻阅亡者留在他身上的烙印——对,乌鸦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实现愿望收走灵魂”的人,世界上根本没有“灵魂”这玩意!
乌鸦对自己的事永远语焉不详,一级的洞察也“察”不到他身上,加百列以前只能凭蛛丝马迹推断。
直到此时。
“洞察”一直高度聚焦在查理·杨身上,从他洞穿时空得到她视角那一刻开始,量变就产生了质变。她在世界上的一切痕迹,对于“洞察”之眼来说,都成了“可查阅”。
加百列方才老远一看见乌鸦他们的备用车,没到近前,已经感觉到了那个血族的气息。他随手拎了一件血族天赋物,借能量激活了洞察,第一次“看”见了乌鸦左手缠着的东西……以及那东西的来历。
看见死亡,共享死亡,以身为载体,让亡灵烙下烙印。
那些所谓“获得的能力”“共享的知识”,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处”,是那些鬼东西没干成自己想干的事中途死翘,顺手递过来的工具,以“达成一件遗愿”的仪式强行交接!
而在加百列通过杨的契约“看到”这东西的运作机制后,洞察就能在“已知”的情况下追溯更多——比如方才,他就亲眼见证了一场该死的仪式完成。
对于加百列来说,“有点开心”就是什么也不想地笑出来,“有点生气”就是杀干净,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激烈反应,所以他自认为性情平和,情绪起伏不大。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怒火烧大了,是做什么都平息不了的,只能一动不动地背对众人坐在那,七窍生烟。
这时,七窍同样冒着烟的霍尼女士给他演示了正常人的愤怒。
“喇叭花”里一声巨响,把乌鸦都惊动得睁了眼。
霍尼一把揪起三月一日的领子,把那瘦小的男人惯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吸血鬼随便拿个瓶子碗给你看,你就相信那是你的孩子?你怎么不在树上随便摸个鸟蛋回来孵,起码那玩意是活的!你这鸟人是不是在逗我?!”
三月一日发出狗一样“呜呜”哀鸣,加百列垂下眼收回视线,轻飘飘地出声:“霍尼女士,这件事的话,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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