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官肝胆俱裂,拼命蠕动着,又被开裂的地缝卡住。
“对了,用在我身上的血族组织,是一管‘药师’脑髓。”倒数到“十”的时候,加百列忽然冲治安官笑了,“好巧,和您一样。”
治安官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
他是诺菲勒家一位未婚小姐和平民小子的私生子。
其实私生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神圣天赋者如此稀少、如此珍贵,就算是跟秘族下个蛋,觉醒了神圣天赋,那也是“圣蛋”。
神圣天赋者不管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家族都会任劳任怨地跟着擦屁股,唯有一种情况无可恕——杀亲。
血族婴儿是不能自然出生的,母亲孕期如果接触不到“生命石”,婴儿就会自然流产。“生命石”由当地户籍部门管理,生育需要登记申请,像诺菲勒这样的名门望族,家里有自己的生命石。
未婚先孕的诺菲勒小姐被“洞察”亲哥发现,要收走她私藏的生命石、把她软禁。可是低级“洞察”不擅攻击,而这位小姐虽然为爱脑残,身却没残,是个攻击型天赋者。
兄妹俩争执上了头,她失手杀了哥哥,当晚盗走尸体脑髓,畏罪潜逃。大半年后,她被诺菲勒家抓回来,留下一个婴儿后合理“病逝”。
这个带着罪孽的婴儿本来是要一并处理掉的,但有人提出,这孩子发疯的母亲盗走尸体脑髓必有缘故,说不定她找到了某种未知的秘术,可以偷窃血族天赋。如果是那样,这受诅咒的婴儿可能是下一个“洞察”。
他们给他起名“以诺”——本来是个血族常见的名字,落到他头上却格外有讽刺意味,尤其是他没有姓。
家族子弟应有的资源,他一样不缺,甚至还被挑出来重点培养。成年时,他不负众望地觉醒了“洞察”,所有人脸色难看地松了口气:他们得到了一个新的“洞察”,也坐实了当年可怕的猜测属实。
他们说,诺菲勒家的以诺是“活的违禁品”。
“三、二……”
白色恶鬼的声音被建筑物坍塌的巨响盖住,不知哪里起了风,将四起的灰尘集合,糊在没有姓的血族脸上,像贴了加官。
随后,治安官以诺意识到,那不是自然风,是天赋“风暴”。
他的视角天旋地转,脸转过一百八十度,跟后背一起贴了地。
狂风形成了一个盾,将砸过来的砖石挡开,加百列愉快地将手表丢下,拿出细管和水晶瓶,收集了尸体的脑髓。
加百列是所有实验品中,唯一一个对“野怪毒囊”——或者说“人类火种”遗留物——没反应,同时没被血族脑髓毒死的。
但这不代表那疯狂设计师的异想天开成功了。
首先他没有得到“药师”天赋,倒像个“药师”制作的天赋物半成品:一个能装血族天赋的“活盒”。
其次他只是没死,并不能免疫血族的毒。
设计师说这是“诅咒”,因为加百列是“罪孽中诞生的”。
加百列感觉这说法有点扯,因为为了“赎罪”,他抽走了犯罪分子设计师的脑髓,喝了一个疗程,感觉症状没缓解……不过应该也不是全无道理,比如靠近血族畏如蛇蝎的违禁品和“野怪浆果”,他都会觉得很舒适。
那么这位传说中的“活违禁品”疗效怎么样呢?
加百列在培养箱里,利用已故设计师的权限,第一眼看到这位“没有姓”先生就相中了他的脑袋,花了一年多,从角区一路追到尾区。
他充满期待地啜了一口,感受片刻,翘起来的嘴角又落了回去,把剩下半瓶脑髓随手泼了。
“传闻是假的。”
虽然神圣天赋者的脑浆确实不同凡响,普通天赋是流经他的水,他这活盒储量有限,用完就没有了。神圣天赋者的脑浆似乎会在“盒盖”上留下个印记,只要他能接触到新的血族能量,就能顺便激活使用。
但问题是,他要“洞察”干什么呢?还不如别人的肉眼好使。
加百列侧头避开幻觉中冲着他耳朵大哭的人,用“风暴”撑起一把透明的伞,十分失望地走了。
十米、五十米、百米后,“风暴”耗尽,风伞消散。巨大的广告牌砸下来,尘嚣四起,雪白的身影消失在了废墟里。
与此同时,安全署重事组杨组长正主持善后工作,要求安全署刑警盯紧地下城每一个出入口,以防不法分子趁乱混出来。
36号犹豫良久,打了四遍腹稿,鼓足勇气上前讲了自己那幻觉一样的“奇遇”。讲完,他惴惴地等挨骂,却见组长皱起眉,拿出手机对了一下表,蓦地变了脸色,一把抓住新人小弟的肩:“你说那个披毛毯的人在哪个区域?”
“就在治……我们跟罴人发生冲突的地方,第八区……”
“围住第八区、以及相邻的几个区所有出入口!”
“组长,我们人手不够……”
杨组长斩钉截铁:“别废话,调!”
地下城第三区——柔弱的鼠人和热爱和平的兔人聚居地,低风险区。
守在这里无所事事的血族们很快接到命令,片刻整装完毕,大批武装车辆往第八区开去。
几分钟以后,被血族疏忽的第三区,一辆运送冷冻浆果制品的货车从无人驻守的出口开了出来。
久违的正午阳光很晒,黑发的司机眯了眯眼,没舍得拉遮光板。
副驾驶上一个座位上挤了三个半大孩子,茉莉一巴掌把五月搡到车窗上:“压我头发了!先生,那些血族为什么都走了?”
“哦,”乌鸦翻着车载音响曲目,“大概是天使长的‘售后服务’。”
“什么服务?算了先不管……你要往哪开,认路吗?要不要我用火种感应……草莓你起开,坐我手上了!后面集装箱那么大地方,非得跟我挤,你俩真有病……”
“认的。”乌鸦把手伸出车窗,用血迹未干的手虚握住阳光。
他手上的漆黑契约消失了。
那位“普罗米修斯”先生给了他一个无比艰难的任务,也回报了他价值连城的馈赠——
【无“人”区】
普罗米修斯先生给了他通往人类世界的“钥匙”。
乌鸦猜,普罗米修斯先生和爱丽,应该都是带着某种任务,来到危机四伏的血族社会,也都出师未捷。
不过两人的角色大概有点区别。
爱丽的火种技能攻击性极强,可能是负责动手打架的。她能跟小时候的茉莉有那么多闲话聊,可见自己年纪也不大,八成是个未成年。乌鸦推断,她很可能是第一次出任务就折了,但凡她有点经验,也不至于让茉莉对外面的世界两眼一抹黑,只知道跟着光和感觉走。
而普罗米修斯先生,应该就是给这些火种引路、摆平琐事、提供支援的辅助人员。
他和伯爵一样,没有火种的战斗力,落了单很难自保。但他隐忍、擅长思想工作,陷在浆果圈里居然能成功给不少人反洗脑,差点组织起一场起义。
和懵懂的爱丽不同,这位老江湖大脑没被破坏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出入星耀城。他熟悉整个城市的地形、关卡,知道血族巡警的巡逻路线,会无数隐蔽躲藏的小花招,至少能摸出三条回归人群的路,熟悉每一道通路的规矩和密钥。
而在乌鸦带着一集装箱的人逃离地下城的瞬间,漆黑契约就把这些宝贵的知识送给了他。
这让他有底气畅行在血族的地盘上,还有闲心观光。
只有到了地面上,才能理解什么叫“白夜”。
此时街道静谧、万籁俱寂,日上中天时,星耀城就成了一座鬼城。
乌鸦轻松躲开了地下城出入口附近盘旋的警车,看见这城市的全貌:此地大约是亚热带气候,临近十一月也不冷。大道小路上盖满了植被,成排的榉树遮天蔽日,建筑上爬满了无骨的藤。
地下城像个赛博鸡笼,能把人挤出哮喘来,地面却鲜少有高楼大厦。房舍商铺是一水的石材小楼,最高不过十米。建筑大多方正,三长两短、盖个拱形顶,再加上门口黑灰石料立的门牌……老远一看,让人有种敬献花圈的冲动。
市中心有一座哥特式的古堡,鹤立鸡群,离老远都能看见,样子非常符合乌鸦对吸血鬼的刻板印象,不用问就知道是领主城堡。
街边店铺这会儿都挂着卷帘,只偶尔有几个血族小青年,夜不归宿、三五成群,穿着奇形怪状的克隆皮衣,醉醺醺地沿街乱晃——据五月说,血族把这种游手好闲的三无人员称为“夜鸡”。
“虽然合理,但有点难听。”乌鸦评价,“要是我,宁可叫‘流氓’……对了,他们抽什么呢?”
“烟,领主也抽,抽的是普通迷迭香,这个是非法的‘迷幻烟’。”五月回答,这孩子在城堡里大概没少看广告,脱口而出,“吸烟有害健康。”
乌鸦了然:迷迭香相当于血族的普通香烟,“迷幻烟”大概就是某种违禁药了。
不过……
“这不对吧?”乌鸦抽了抽鼻子,他车窗没关死,几个血族街溜子抽的“烟”味飘进来了一点,“我怎么闻见一股烧烤料味……话说这不是孜然跟大蒜吗?”
“嗯!”五月瞪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当然有大蒜啦,要不怎么致幻呢,所以说‘吸烟有害健康’。”
乌鸦:“……”
合理中又带着一些离谱。
“嘘!”这时,茉莉忽然捂住五月的嘴,压低的声线绷紧了,“前面有血族!”
她话音刚落,就见前方路口拐进来一辆洒水车,哈欠连天的血族司机可能是仗着“光天半夜”没人管,懒洋洋地把胳膊肘搭在了车窗外。
他穿着卤蛋一样的“人造皮衣”,鼻梁上架着副漆黑的墨镜,手里拎着个插了吸管的塑料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嘬着里面充满科技感的合成血浆。
五月倒抽一口凉气。
“哎哟,”乌鸦快乐地说,“幸运。”
“幸运个头,还有音乐,快关上!我们得绕路……喂!”
乌鸦非但没绕路,还大模大样地踩油门追了过去,靠近洒水车时,那血族司机大概闻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露出了垂涎三尺的表情。
副驾驶的仨孩子全都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出。
完了个大蛋,这位间歇性神经这时候犯病了!
茉莉冷汗都下来了,虚着声音用牙缝说:“你干什么……啊!”
乌鸦朝洒水车按了一声喇叭。
茉莉激灵一下,差点把“审判”拍到那脑残司机大腿上。
就见洒水车上的血族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们一眼,竖了个大拇指。然后在三个孩子目瞪口呆中,洒水车开始唱着“新年快乐”,朝他们一通喷水。
茉莉:“……”
乌鸦也应景地把车载音乐调成了《新年快乐》,快乐的口哨声快飞起来了。
好心的血族给他免费洗了个车,窗明几净,乌鸦按了两声喇叭表示感谢,友好地超了车,一溜烟跑了。
直到那洒水车已经看不见了,茉莉才一脸崩溃地转向乌鸦:“你疯了吗?那是血族!这么近!我都看见他身上的尸斑了!”
“那不是尸斑,我估计是人造皮发霉了。”乌鸦纠正她,“尸斑是血液沉积的结果。”
“这是重点吗?!”
“不要紧,”获得了“老油条”知识的乌鸦很淡定,“普通的克隆人皮都比较粗制滥造,不像‘高定’还给你保留角膜虹膜什么的,我估计那玩意连睫毛都没有,穿在大太阳底下肯定得‘白夜盲’。别说人和血族,我估计他都看不清我是人是狗。”
“但我们有味!”
“十里飘香的浆果味嘛,肯定有啊,你忘了咱们开的是辆什么车了吗?”
茉莉:“……”
乌鸦打开雨刷器摇摆了几下,没心没肺地赞叹:“别说,喷得挺干净,这回洁癖也挑不出毛病了。”
茉莉翻了个白眼,在他这次发病结束前不想搭理他了。
她没好气地展开一张破破烂烂的地图,认真地研究起来——这也是他们从鼠头人那个取放芯片的服务处搜出来的。
把乌鸦教她的看地图口诀默念了几遍,她问:“我们在往哪走?”
“南。”
茉莉就严肃地把地图调了好几个方向,终于将地图上的“南”和现实对应起来了。她又用自己的火种感觉了一下,确认方向没错。
“星耀城正南方是山区,地图上画的是原始森林和无人区。”茉莉说,“方舟应该也藏在那边。”
“我们要进山里?”草莓把脑袋凑过来,跟她一起看,“能开进去吗?”
乌鸦笑了,一打方向盘,开进个小巷子:“当然不能啦,无人……或者说无血族区,早就被血族封锁了。”
“那我们怎么办?”
乌鸦想了想:“听说过‘鬼市’吗?”
三颗小脑袋一起摇。
“鬼市就是只有妖与鬼才能进的地方,它像海市蜃楼一样,夜深人静的时候,空荡荡的街上就会亮起鬼火。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一头重叠着人间,一头连着阴曹……就是地狱,只有用秘密的特殊方式才能找到入口……我现在要带你们的地方,就相当于藏在血族地盘上的‘鬼市’。”
茉莉睁大眼睛:“可以直通到‘方舟’吗?”
乌鸦冲她一笑:“也许。”
茉莉严谨地纠正:“那应该叫‘人市’才对,我们既不是鬼也不是妖怪。”
“你说得对。”
好奇的五月忍不住追问:“那真正的‘鬼市’里有什么呀?”
不知道为什么,乌鸦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画面:夏夜,银河澄澈,几个半夜不睡觉的半大孩子……可能也就茉莉他们这么大,凑在昏昏的灯泡下,头顶一圈扑火的飞虫。他们一边用勺子挖冰镇西瓜,一边轮流讲些耸人听闻的灵异故事解闷。
讲故事的人是谁,他想不起来了,故事却依稀有轮廓,乌鸦来了兴致,一边回忆,一边胡编乱造,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三个温室里长大的孩子闻所未闻,但一点也不影响他们跟着一惊一乍。
听见“卖借寿饽饽的老太婆”,五月紧张地攥住茉莉的辫子。听到“偷孩子的姑获鸟”,草莓把耳朵捂得只剩一条缝。
还有什么四处徘徊的无头鬼……
乌鸦刻意压低了声音,把车窗拉开一条小缝,让被窗缝挤扁的风呜咽着给他营造气氛:“这些无头鬼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来到你身后,等你突然一回头,就发现它已经黏在你后背上了!只要你看它,无头鬼就会问你‘我的头呢……谁看见我的头了……’”
五月不敢出气,脸憋成了河豚。
乌鸦坏心眼地逗他:“五月好孩子,你看见我的头了吗?”
五月惊恐地往茉莉身后缩,茉莉嫌热,正不耐烦地扒拉他:“胆小还非得问,怎么可能有人贴在背后还不知道……”
然而她这话没说完,“呜呜”的风声突然送来了第五个人的声音。
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倒吊着,缓缓出现在车窗外:“你的头也找不着了?”
那一瞬间,茉莉瞳孔剧震,草莓五月放声尖叫,乌鸦手一哆嗦,差点把车开到墙上。
货车“嘎吱”一声急刹,后面拉的集装箱里一片惊呼。乌鸦一手按住应激着要往外扔死刑的茉莉,一手按住自己差点罢工的心脏,惊悚地扭过头去。
倒吊在车窗外的“天使”露出八颗牙,送给他一个端庄的微笑:“找到你了。”
第33章 乌有之乡(二)
“半夜”、空无一“人”的街道、经典鬼故事场景与台词……乌鸦看着白得晃眼的加百列,忽然陷入沉思。
片刻,他一砸方向盘:“我悟了!”
“昼伏夜出”、似“人”非“人”,畏惧“人气”,戏耍落单者——乌鸦回想这一路所作所为,他自己分明才是鬼,大惊小怪什么?果然是刚“死”还不习惯,讲个鬼故事也能代错视角,又不由自主地站到“人”那一队了。
他们就应该学习天使长阁下的觉悟,放飞想象,努力作祟!
加百列眨眨眼,就见乌鸦摇下车窗,冲他举起一只手。天使没看明白这是什么风俗,迟疑了一下,还是模仿着乌鸦的动作,跟着举起了一只手。
乌鸦“啪”一下跟他一击掌:“庆祝阶段性胜利!”
清脆的一声,好像打碎了一层透明的囚笼。
加百列眼前乱晃的虚影被他一巴掌拍散,视野比刚被洒水车喷过的挡风玻璃还澄澈,他那嘈杂的耳畔骤然清静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加百列甚至以为自己聋了,直到他听见汽车的引擎声、白夜风穿过榉木的“沙沙”声、不远处的水声……
乌鸦击完掌把手往回一撤,加百列下意识地捉住了那正在远离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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