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蔚朝哑声开口道:“抱歉,那天没能察觉到你的情绪。”
现在仔细想想,很多时候,孟此霄并非全无痕迹。
可偏偏他是如此钝感的人。
多年以来目中无人、只以自我为中心的回旋镖打在了身上。
当他想去探寻孟此霄那些未言的心绪和想法时,他没有那个能力。
他看不懂孟此霄的眼神和表情所传递出来的信息。
以致一无所觉,在那天独自开心。
程蔚朝有些崩溃:“你盯着包厢里的风铃出神时,我居然还找你炫耀,问你好不好看?”
人怎么能没眼力见到这种程度?
孟此霄没忍住笑了出来。
当时对方还让他选一串觉得最好看的,说要挂在房间里。
“所以你有将我选的那串挂在房间里吗?”
程蔚朝恹恹摇头,他都放进了礼物储藏室。
“我又不是真的喜欢风铃,我只是想要你给的。”
他现在一想到热闹喧嚣中,对方独自坐在角落里是什么心情,他就觉得一阵窒息。
看到他的神情,孟此霄很轻地拍拍他的脸:“不是你的问题,百分百我只表达了50%,甚至50%都没有。”
如果是更明媚的人,是可以准确传达全部心意的。
程蔚朝的脸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可50%,当时的我只能接收20%.”
如果他更成熟细腻些,他不仅能接收满50%,甚至还可以懂对方那含蓄的剩下部分。
这或许也是曾经他们不合适的原因之一。
程蔚朝问道:“那个相机,你是不是也选了很久?”
那时候就算没有收到风铃,一个完美契合他需求和喜好的相机其实也能说明很多。
以对方严谨的性子,说不定还会做表格进行对比分析。
孟此霄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应了一声。
明明十几分钟前,他还都在为对方今年的生日而有些忐忑,现在却好似完全平和了下来。
见人还有些低落,孟此霄碰了下那串陶瓷风铃,安静的屋子里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
“现在不是以前,你已经能接收远超50%的内容了,不是都能听到我心里在说什么了吗?”
孟此霄得承认,现在对方对他的情绪捕捉很准。
程蔚朝往前了一步,似乎因为刚刚心情的起伏而有些疲惫,将下巴搁在了孟此霄的肩窝处。
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很轻:“因为你传达的也不止50%了,很大声,我听得很清楚。”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下来,直到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孟此霄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然后又放下:“是你的手机响了。”
他和程蔚朝是同款手机,手机铃声也都是默认设置。
程蔚朝站直身子接通了电话,孟此霄将屋子里的柜子关上,听到了程蔚朝几句说话的声音。
等对方挂掉电话后,他扭头问道:“要去海城了吗?”
程蔚朝闷闷道:“嗯,工作,今晚得走。”
“去多长时间?”
“不太确定,顺利的话半个月,不顺利,有可能都到开幕去了。”
“确定了回的时间后,跟我说一声。”
这决定了孟此霄怎么去给对方过生日。
“嗯。”程蔚朝朝他张开了手臂,“要回去收拾东西了,抱一下吧。”
孟此霄没有吝啬一个拥抱,上前搂住了他的腰。
两人短暂抱了一会儿,程蔚朝才带着风铃念念不舍的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再次陷入忙碌中。
唯一一件打破了孟此霄循规蹈矩生活的事,是弗林先生来到了北市。
对方是做跨境投资的,时常需要到国外出差。
这次来也是为了工作,正好有时间,就联系了孟此霄一起吃晚餐。
作为东道主,孟此霄订了一家具有中式特色的私房菜馆。
他进入包厢的时候,布罗斯·弗林已经坐在了里面,对方身材高大,棕发绿眸。
看到孟此霄后就笑着站了起来,很爽朗的性子。
“Meng,好久不见。”
孟此霄走过去,两人短暂地握了一下手。
“上次见面应该是一年前。”
布罗斯坐了下来:“是,好像还是你过去参加一个会议。”他仔细地看了看孟此霄,“但你好像和上次见面不太一样了?”
孟此霄从菜单中抬起头,问他:“哪里不一样?”
“说不太准,就是感觉。”布罗斯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孟此霄有些意外,难得也笑了出来,但没有多说什么。
于是布罗斯也不深究他的隐私。
许久未见的友人见面,聊天除了说说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大抵就是对过往共同的记忆进行追寻了。
布罗斯的话更多,孟此霄大多都是倾听状态。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们一起过的那个春节,我喜欢你给我们写的对联,你呢?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吗?”
孟此霄想了想:“我在那里的第一个圣诞。”
不仅是因为那个圣诞他收到了云朵雕塑,还因为……
“我对那个圣诞印象也很深。”布鲁斯的语气夸张,“那可是圣诞节,我居然还在外面出差。”
这个话题似乎勾起了他的怨念:“而且真的好忙,我甚至没有时间好好睡一觉,圣诞节诶。”
孟此霄捏着筷子的手一顿:“看来是真的很忙,辛苦了。”
布罗斯继续道:“工作倒没什么,就是遗憾杰西和艾德琳的礼物没能准时送给她们。”
孟此霄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纤长漆黑的眼睫下垂,看不清眸子里的情绪。
下一刻,眼睑掀起,他看向身旁的布罗斯。
耳边响起的却是当时他高烧昏迷后进医院,醒来时和弗林太太的对话。
“请问是谁送我到医院的?”
“我们叫了救护车。”
“我记得有人把我抱起来,穿的好像是私服,不是医护人员。”
“哦,是布罗斯。”
“弗林先生不是出差去了吗?”
弗林太太温和笑道:“他夜晚抽空回来了一趟。”
“为了把圣诞礼物准时送给我和艾德琳。”
孟此霄握着杯子,指腹不自觉地描摹着上面的花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后他喝了一口茶,自如开口道:
“看来我们都挺难受的,我在医院度过的那个圣诞。”
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孟此霄看着对方的神色。
布罗斯整个人都愣了下,然后避开了孟此霄的目光,恍然般“哦”了一声。
“我好像弄混了日子,出差没能准时送礼物的是另一个圣诞。”
“那天晚上我赶回去了,你病得很严重,好像还是我把你抱到楼下的。”
孟此霄笑了下,当初他病好回去后,对方已经出差回来。
他自然也和对方道谢过,布罗斯理应是知道这件事的。
“真的谢谢了,我当时昏迷了过去,也没什么具体的印象,就记得你外套上的拉链划拉得我脸疼。”
布罗斯大笑了出来,爽朗道:“那可真的是不好意思了。”
“不过我怎么记得是扣子把你划到了?那天我的衣服应该没有拉链。”
孟此霄点点头:“看来我确实不清醒。”
那时,在医院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脸上有道细痕。
正有些失神,弗林太太解释道:“我猜测应该是布罗斯外套上的扣子划伤的,抱歉啊。”
孟此霄伸手碰了碰脸上的那道痕迹,脑子里闪过金属扣从眼前闪过的画面。
他后知后觉回神,点点头:“没关系,我感谢都来不及。”
现在听到布罗斯的回答,孟此霄没再多说些什么,垂下眉眼继续吃饭。
一个“弄混”了圣诞节的人,还能准确记得四年前某一天穿的衣服细节的几率有多大?
孟此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接下来布鲁斯说话谨慎了很多。
他不再回忆过去,话题再次拉回到现在。
这家店有很多主厨的自创菜,食材新鲜,手艺高超。
一顿饭下来,两人都很愉快。
分别的时候,布罗斯还在开玩笑:“艾德琳要是知道我和你见面了,肯定要哭我为什么不带着她。”
提起女儿,面前的男人神色温和。
孟此霄从自己车后座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那我就只能哄哄她了,礼物,麻烦帮忙带一下吧。”
布罗斯看着盒子,有些头疼:“你已经送过好多礼物了。”
“没关系,给小孩子的,也不是很贵重的东西。”
布罗斯这才收下:“那谢谢了。”
两人这才正式告别,孟此霄上了驾驶位驱车回家。
他洗漱好出来后,恰好接到了程蔚朝打来的电话。
于是端着一杯温水坐到了沙发前的地毯上,点了接通。
一看到人,程蔚朝拖着嗓音道:“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啊?”
孟此霄看着镜头那边的人,对方似乎还在外面,周围有些嘈杂的声音。
手机怼脸离得特别近,显得有点孩子气。
孟此霄喝了一口水,然后温声道:“晚上和朋友出去吃饭了。”
“谁呀?陈问吗?”
程蔚朝以前就知道他们是室友,曾经还要陈问帮忙转交过东西。
倒是没想到他后来会和孟此霄的关系变得这么好。
“不是。”孟此霄轻声开口道,“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在M国的房东弗林先生,他来北市出差,我们就见了一面。”
他目光落在了屏幕里程蔚朝的脸上,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
对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哦,是他啊。”
孟此霄没能看出什么,也仍无法彻底确认。
“程蔚朝,你……”
孟此霄的声音犹疑,然后停了下来。
“怎么啦?”
孟此霄摇摇头:“没什么,你回来我们再说吧。”
程蔚朝还想说些什么,孟此霄已经继续道:“回来后要不要和陈问一起吃个饭?”
程蔚朝的注意力被转移:“好啊。”
他的眉眼弯了起来,挺开心的。
毕竟是被带着去认识他的朋友,他当然愿意了。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要去一个长辈家。”
孟此霄挑了一下眉:“这么晚去拜访长辈,你也是挺特别的。”
“怎么像是在查岗啊。”程蔚朝笑道,“没骗你,真的是长辈,或者说忘年交?可以说是朋友。”
孟此霄懒得理他:“谁查你了,挂了。”
他确实没有怀疑的意思,程蔚朝这样的人和谁交朋友都有可能,他并不给自己设限,只要聊得来。
程蔚朝“嗯”了一声,温声道:“早点休息。”
“少喝点酒,拜拜。”
等手机彻底熄屏后,程蔚朝才看向自己手中拿着的酒瓶,没忍住笑了下。
没走多久就到了目的地,一间公寓的门口。
他按响了门铃,不多时,里面就有一个男人开了门。
程蔚朝看到齐源,举起手中带来的酒在半空中晃了晃:“齐叔,前阵子说的一起喝酒。”
齐源笑了,侧开身子让他进来,两人一起进了屋子里。
他们本来约好是晚上一起吃饭,但当时程蔚朝和齐源的工作都还没结束。
在重新约时间见面和就在今天喝酒吃夜宵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
屋子里的生活气息不算特别足,毕竟齐源主要的工作和生活还是在北市。
“正好有个案子需要过来出差,倒是巧,我们出差到一起去了。”
程蔚朝眉眼动了下:“我还以为是追爱来海城呢?”
齐源低笑了声:“就你会往人伤口上撒盐。”
程蔚朝也笑了:“不说了。”
对方从来不说感情上的事。
但从某些只言片语中,程蔚朝也知道,他到现在四十多岁还没结婚,是因为心里有个人,那人生活在海城。
再多程蔚朝就不清楚了,他也不想去探寻别人的隐私。
齐源一边从柜子里拿了两个高脚杯出来,一边开口道:“我炒了几个菜,过来吃点东西吧。”
程蔚朝坐到了餐桌边,晚上他忙工作,就喝了几口咖啡顶了下,现在倒真的是有些饿了。
齐源已经吃过晚餐,现在主要就是看着对面的人吃。
明显能看出来程蔚朝有些饿了,但也只是吃饭的速度快了些。
就算再饿,对方也不是会狼吞虎咽的人,很多举止礼仪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等肚子里的饥饿感缓解了些后,程蔚朝吃饭的速度才缓了下来。
见对面的人正在喝酒,他问道:“酒怎么样?”
“挺好的,酸甜适中口感顺滑,在口中层次丰富、余韵绵长。”
程蔚朝轻轻“啧”了一声:“齐律师又说场面话,我在超市随手拿的,一百多一瓶。”
“……”齐源问道,“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还是认识酒瓶和外面的包装的,价格后面应该还得加上几个零。”
程蔚朝发出了恍然的声音:“原来是认出来了知道价格才这么说的,不诚心。”
齐源佯装恭敬姿态:“少爷,请直接吩咐老奴该怎么做。”
程蔚朝胳膊撑在桌面上,笑得肩背都在抖。
齐源也笑:“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在他面前也会这样?”
“会啊。”程蔚朝坦然承认,毕竟他很喜欢去惹孟此霄,“但他能镇压我。”
齐源讶然,一个是他只是以假设的方式来问的。
他没想到对方给出了一个准确的“他”的答案,对方是真的有个喜欢的人。
再就是,程蔚朝用了“镇压”这个词,被如此桀骜的一个人亲口承认的“镇压”,真的很难想象。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是上次Q大的那位师兄?”
毕竟对方的性取向也不是什么秘密。
程蔚朝点点头。
“师兄啊,那岂不是认识很久……”齐源的声音顿住,敏锐道,“三年前M国的老房子?”
程蔚朝已经吃饱了,放下了筷子。
他自然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一些要走法律途径的东西,都是齐源给他处理,房产过户买卖也是。
其中,就有弗林太太的那幢房子。
他神色平静地应了下来。
齐源一时无言,那间屋子真的很不符程蔚朝的风格。
当初对方说要买下来,他还有些好奇。
只是在以律师身份给对方处理事情时,他懂得不能越界。
又是一件超乎他对程蔚朝认知的事。
他想了想上次在学校对那位青年的匆匆一撇,其实没怎么看清脸,但气质出众,沉静冷淡。
“那他会怎么镇压?”
齐源很好奇,毕竟这位大少爷的哥哥和父母都难以做到。
“三句话之内,他就能明白我要作妖了,不会再回答我的问题。”程蔚朝想了想,“然后,喂我喝一口酒,无声让我闭嘴。”
齐源笑了出来:“挺好的。”
两人坐到阳台上,吹着晚风看着外面的夜景。
海城同样是国内一线城市,就算时间已经不早,但下面的高架上仍堵着车,车灯星星点点连成一片。
“齐叔出差多久?”
齐源想了想:“应该到九月份,你呢?”
“我可能八月底回去回北市几天,九月份再过来。”
不用多问,齐源都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折腾这一趟。
“回去见人?”
“嗯,今年的生日想和他一起过。”
齐源点点头。
两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静静地喝着酒。
高楼之上,晚风吹得衬衫都发出了簌簌的响声。
程蔚朝有些无聊:“齐叔,给我讲讲故事呗。”
“要不然安静下来,我就又想我师兄了,好想回北市。”
“比如?”
程蔚朝转过身来,背脊倚在身后的横栏上,想了想,然后随口道:
“比如,你上次说起过的,年轻时去山区支教的故事。”
程蔚朝举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他本来也只是恰好想到了这件事,哪想对方的神情立马不对劲了起来。
程蔚朝顿了下:“不用在意,不是说非得说这个,我就是随口一提。”
齐源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但事实上,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人能让他放下心来说。
成年人之间的交往都隔着一条线,没亲近到那种程度。
而且做律师的,见过那么多污糟的事和人,总要警惕些,不轻易说心里话。
面前的青年虽小他十几岁,但却难得聊得来,能成为朋友。
何况对方活得坦荡又直率,不屑于随意评价他人,更瞧不起在外拿他人私事碎嘴的行为。
一时间,倒是少有能让他放下心来的人了。
否则心里憋闷得慌。
他转身坐到靠椅上:“那应该是我21岁的时候,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程蔚朝往前走了几步,在两人的杯子里倒入了一些酒,然后坐在小圆桌另一侧的躺椅上。